（诚实地说，我与贞常在照面时，因为那壶被我拿在手中的酒，稍有些难堪：在午膳与夜餐之间，太阳悬沉沉，挂在淡烟轻霭天际的时辰，怎么看，都不应被虚掷在喝酒，仰头看天际鸟的航迹上。俨然像是酒鬼才能干得出的事，而脸面又丢在了选送时，便很亮眼，使皇帝敕赐「贞」字的多秦格格面前……哎呀！反正这事都是李知牧害的！若不是每次出青归来，他总要与母亲吹嘘，关外蒙人宴他的酒有多甘甜——尤其是在无所事事，可以躺在草地上虚度的午后，我岂能冒出这样的主意。总之，得先把酒藏在起来。）
（于是，四目相对前，我先将手背去身后。脚下一点，背倚上城墙。）哎，好巧！
（在畅春园时，我并未与眼前一张芙蓉面儿很让人忘不了的贞常在义结金兰，不消说，我的热情必定可疑，但仍决定自欺欺人地继续下去。）眼下的日子，也惟有到这个时辰，才稍微活泛点儿。
（顿了顿，像大珠小珠落玉盘，亟亟又开口。）
贞常在来此处，是登高望远，还是……

来啦

“ 原是为了登高远望的，不然——来这地方似乎也没别的事儿做。”
（ 我和李完达相识的这一日，开场白乏善可陈像很难卖出座儿去的戏本。所幸北地的薄暮时候总是有好看到不讲道理的赤橘辉光，绮璨璨铺满了西方的远天，一泓最温柔的海似的，与四九城最崇那道金檐上的鸱吻相衔，我想，这一切都是为了迎接那轮白玉京中的月亮 ） 不过遇到常在你，我就觉得万顷明霞也不算甚么。
（ 她在我说出这句话之前抢尽了话头，琅琅的声音像白珠醉落新荷，她问我答，可这都逃不过我步上重阶前那渺渺一目所见的，她背着手，轻轻巧巧地闪避开什么，像雏鸟飞掠一枝蔷薇花，明明那么快，可注定了要入诗入画的，越遽然越惊艳。我乐得配合她这点顽皮的小聪明，像先前在府邸，惯着、逗着月间那丫头，倒迫她自己忍不住了，捧着她在小园里摘下的那朵翠生生的莲蓬，连带着一串儿荷露，叫一声——四姐姐，你看呀 ）
（ 想到这里便予她一笑，靡丽至极的眉眼，弯起来便带着天生的妩媚 ）可不是吗，算起来明天就出头伏了，后头还有得热。这时候出来逛逛倒好些，不期李常在也有兴。

是，（我抬头，看看天，看看鱼鳞样次第排向远方的楼宇，看看孤单的角楼与檐下风铃）
（金霞、紫霭交替在一处，还有像蔷花般酡粉的薄烟，哎！溽暑虽热，浪漫起来却没半点马虎的。但因收获甚微，只很认同地嘟囔。）这里也不能再干什么，除若冥想、奉神……
（但这并不重要，因为很快，我即注意到贞常在的眼神极其灵巧——不同于偶尔会将心事作半爿月、写在眼中的文莺，也不同于视线俨如鹿犊，朝人看来时羞赧又勇敢的小山，贞常在的眼睛会说话，是胜在它们的冶丽、多情。于是，虽然那一壶酒眼下仍安全地被我藏在身后，但我有预感，这份秘密，并不能就此向她晦迹。但在此前，必须向各位坦白的是，我并非听得了夸赞的人，因为总压不住一只「狐狸尾巴」，过早得翘上天。于是，我听她讲明霞失辉，很乐呵呵地应。）
可先别这么说，若我一会儿扰着您望远的兴致，（顿了顿，觉得有必要作缘由的补充，于是娓娓道）
在家时，很少有哪房姊妹乐意与我一道看雪，因为我总捺不住，扑棱棱的打雪仗，或者趁着雪地里有狐兔的脚印，抓几只小家伙，可不比看雪有趣，您觉得呢？（适时地收尾，原只是为向她昭告：很多时候，李完达并在常规的情调上，并不具备充沛的诗意。但扑闪两下眼睛，认真地宣告。）
可我不管您的答案是什么，（晓得很无赖，因此偷偷换做敬语。）一会儿可都不能恼吵闹。

（ 我见过一种外洋箔来的画儿，框在漆金的木架子里头，在江宁的市集上同一堆花里胡哨的东西一起兜售：缀满了宝珞珠璎的波斯舞纱被几家小姐身旁均不过豆蔻年华的丫头们又是新鲜又是带怯地你拽一把、我抻两下，乱成了罗裙翻酒污的锦簇残局，底座嵌着白贝母的玻璃镜子不知被做了什么鬼把戏，人人照来都成了醉鬼眼中罗刹，扭歪得像木牛流马被说书人的惊堂木惊到了通衢中来。这简直不成世界，我何时想起来都觉得那些粘着假胡子吹嘘洋玩意矜贵的商贾合该被一阵风吹跑头上那顶玉米须似的蓬发。可我记得那画，颜色浓郁漂亮，晕晕抹抹，没什么留白，是工笔花鸟和写意山水之外的另一重苦心孤诣——我是想说，这样云蒸霞蔚的夏日黄昏会让我想起那种画，或者说祖父尚在时的江宁城 ）
冥想奉神也好，游目骋怀也罢，在这里可以做，或许换一个角落也能做。
（ 可此时此刻该有不同，轻笑一声，看她背倚着墙，便凭上一处阑干，我们便仿佛两个擦肩而过再驻足回首的人，也像那用色秾艳的油纸画里两枝斜溢旁生的梅与山茶 ）
（ 翠玉耳坠儿摇摇曳曳，生绡团扇一掩唇，眼波娇袭她的妙目 ）哟，看不出来你这么标致的一个人，竟然皮成这样！可你猜怎么着，我再没听过比这有道理的话了，静悄悄看雪，其实也是桩美事，可雪霁时晴，又留得住什么。可这样肆意地玩一玩，倒好像这场雪都是为你而落的。
（ 她眨两下眼，星子似的墨眸亮得不由分说。这才刹觉她的心思怕都是为身后藏的那东西牵挂的，不由点点头，像某种心照不宣的诺合一契 ）好，再吵闹都不恼你，总行了？

（因对她的话，深以为然，因此在颔首后，又嵌回前话。）
那贞常在登高望远时，会想些什么？（唐人驱车登古原，放眼浩渺平旷的世界，在与夕辉的对视里，总要在日色的永恒里镜照人的渺小，并在此后，哀婉、迂回地叹：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那么在紫禁城的角楼之下，去眺望被轻烟淡霭笼住的远方，心底究竟又要耽溺于什么？于是，我这样问她。但到底还是小孩儿的脾性，听她对我的认同，全然没半点勉强的意思，顷刻又眉飘色舞起来。）是吧、是吧！我也是这样想的。这下倒好，等冬日再来的时候，我可就请您出来一并闹腾了！
（显然，尽管方才我大方又任性地表明，浑不会理会她的答案是什么。但实际在内心，总在期盼一个小小的，志同道合。于是，实在不在此刻，就因来日的未卜而任凭怅惘，萌蘖日炽。她的回答，这样合衬我的心意，若再小心眼的「藏私」，倒显得我小气起来。）
（于是，我一点点挪过去，离她很近的时候，停下问。）贞常在，您爱喝酒吗？

（她问我的话明明是闲掷来的一句，却让人遐思难数 ）会想着的也未免太多。落霞孤鹜，人心却怕比那飞鸟的去处更飘摇。有好的也有坏的，像这样长的黄昏，便足够自己编一个藻丽的故事出来。 （凝眸朝她莞尔 ）我七岁以前不在京畿，跟祖父母住在江宁府。他做了两任织造，说埋骨也要在烟水地，我随他，爱极了那里的家。鼓楼旁热闹得很，有个说书的女先儿，她讲的故事总比旁人有趣。
（ 渺远的天色终从绮不可当的滔天艳光中剥开一线黯而冷的蟹壳青，我想这颜色就是暮色了）好极了，咱们关上门，折上几枝最好的梅花，玩尽还可以吃暖锅来佐酒—— （话方落，不成想便与她投到了一处，难免哑然，笑得更浓 ）瞧，你还问呢，我倒先不打自招了。（ 这世上有人不爱喝酒吗？可我在这椿事情上不贪强，她离我近了，像露垂花低，饮溪白鹿似的眸子分明闪烁着某种期待的探寻，倏忽把她刚才的话相念，雪地里能追到狐兔的地方，满洲极北的那片星河下，人们斟满金杯的酒，想必和秋舒理府中那用青梅、马蹄酿的，不是一样的东西 ）怎么，你不会带酒来了罢？

烟水地……
（我循着她的声音，也在口中喃喃，充做复述。必须承认，有时，人们的词语相当精妙，江宁的烟恐怕不是疏烟淡雾，而是繁华之地，虽稍纵即逝、但岁岁年年常相见的烟火。至于水，春水碧连天，她少时待的江宁，便再富裕不能了！可惜，我并非博学家，不能再讲那些河川的名字娓娓道来。可以明确的是，贞常在自南方来，也是别地胭脂。是以，这便可解释她周身澹丽的气韵。）
（这一日，我见到她，便仿佛流水声慢的秦淮河，曾有多少贵阀出入的王谢宅邸，连并南朝四百八十寺，都在脑中鲜活起来——表里莹彻，积翠堆蓝。而后，才有些慢吞吞的出声，俨然不想打扰她此刻的心境）您的登高望远，原是在想念故里了。
（尔后，一吐舌尖，因此刻已将贞常在看做半个「自己人」，便倾囊托出。）
正是，（稍有些赧然的，）适才刚见着你，半这样的行举被你笑话，因而藏了私。是我家黑河那儿的高粱酒，这一小壶斟出来不多，四五杯盏……（口吻越来越自如）今日相见，皆当喜欢，便送与贞常在啦。

（ 文人们用最秾丽的辞句来赋金陵或是哀江南，总不是了无道理。我后来到了京城，和这里每家高门积厚、锦门春闺的女孩儿一样，娇养在某处临水的楼台中，用来贮藏十四五前所有关于幻想和梦寐的昏晓。我和她们交好、应和、宴饮，学会了满口俏皮清脆的京片子，看惯了那几家血统尊贵到难企及的老太君寿辰上堂会压轴的热闹戏，我知道哪爿店的锦缎花样最时新、也眼馋着深秋时候南门街上那脾气古怪的正蓝旗老儿只在桂子落在游人头的时节才会临风挑起的酒招——可这些都不妨碍我和人提及我旧情重燃般的日子）如今你我的故里就是这儿啦。
（我不是刻意洒脱 ）可黑河的雪、江宁的雾，谁也妨碍不了我们去想。
（ 果不其然，她自个儿拿出了藏在身后的东西，是个漂亮的剔花银壶，接来在手，沉甸甸水声，不由笑着承人所爱 ）那我便不推辞。不多、四五杯盏—— （足够畅聊过一个这样静影沉璧般的迟暮 ）我没喝过高粱酒呐，寡饮有什么意思？改日罢，天凉爽些了，我在懋阳设下小宴，请你来坐一坐。
（ 两处话声皆是莺啭也似，散开的笑意像疏星暗沉，月落帘钩。和她作别，手里还是她予我的桃李春风一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