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荫里窜出了小妹的狸奴，它像一团白色的火，把浓绿的冬青晃得枝摇叶散】
【五月端阳，提早到来的暑气穿过水榭的帷幔，又绕到盘中鲜果上，把鲜果的鲜亮也卷走了。我瞅着小厮搬到栏杆前的一套投壶，又指了指那乱跑的狸奴】它都坐不定了，咱们投什么壶啊，有彩头也没兴致。
【入座的皆为同辈玩伴，这会儿又有人引着一人来了，道是王府的小格格，是真正的贵客】
【可惜京畿高门遍地，朱紫比邻，贵客由人引着去玩投壶了，总有几支轻飘飘的落于碧水中，再卷起两三道水波。我扯下婢子发间系带绕在指端，是霁青色的一段纱料，便寻向了连廊下的几位贵府娇株。美人云鬓间的珠翠晃人眼，我似是双目酸痛，阖着眼便挨人坐了】
【可我心里明镜儿一样，凑着罗扇携来的一截香风，我便知晓是谁的扇子，又是哪一位妹妹】这扇子，怎的扇不出风来？要不要给你换折扇，就是扇庄里新出的，在檀香木上雕西湖景的，一套共有十把。
【又接连续着，侧首窥水榭中远掷的一枚镀金的箭矢，待目光收至眼前，又是一截微垂的粉颈】子宜妹妹？

（是有些苦夏。）
（尚未至暑气最盛的时候，偏热意只将将冒出头，已开始令人心生不妙。正当午，炎炎烈日悬空，书中写“野静停风威”，然而便是绿树阴垂，也照样不见有风送爽，只得借着轻绡纨扇偷凉，重一下又轻一下的摇着，好似吃醉了酒那般昏懒。这会儿原就应当枕簟披襟、拈午梦长，若非委实没辙儿，谁情愿出门寻这点乐子——咣当，又是谁手中箭簇失了准头。）
（惹得人抬眼，却首先望见一片青檐，远远映照着阳乌，曲射出湛卢似的锋利白光，一下便晃花了眼，忙举起扇子遮面，堪堪避开了去。）
（石榴红巾叠簇，夏条绿密，不及前头顽闹的一群人更占据心神，纵使与谁“渊源不浅”，眼神也未闪动半分，自各按捺着，偏这个“谁”没眼力见儿的寻来，一出声，唬得我眉心一颤。）
“不劳，我觉着我手中这柄扇子挺好”（话音俏生生落地，又借着扇子遮掩斜了他一眼。）“躲懒躲到姑娘堆里来了，臊不臊？”

【那截霁青色的纱料便如水中游鱼，蜿蜒在空中，却总在向往着自由。倒彩声湮没了女婢失去发带的怨懊，几丈外的喧嚷未入耳，它们充作了不必在意的林间莺啼，我指端稍松，那一抹鲜亮色便被风携去藏起了】
【毕竟我不贪心，我在观着她的喜与嗔，别的便无心细看细闻了】
既然子宜妹妹夸了这扇子，我遍观珍物，这一眼没观出它的独到来，可否借物一观？【抢扇是稚子的行径，虽则几载前我当真在人前削花掷扇，甚至要削去黄莺的一截玄色尾羽，确实是为了练刀，也把的刀的肃杀漠然披在了己身】
【我不是武傅，并不打算当一个举世无双的刀客，我只要普通平凡的人间四季。可我即便敛去了刀风中的锐意，却还改不了摧花的习惯，毕竟花近于轻柔无形，刃风所至，可探近来功底如何】
【临水的美人靠是请江南工匠绘的图纸，以至于我将小臂搭在上头，栏杆显得过于纤弱了。我未在意这些不合宜，反倒是安闲的一坐，如坐堂中太师椅一般】你们不去那边玩投壶，还不许我过来？姐姐们一个个生得玉貌花容，正好我过来衬一衬你们，等着吧，一会儿铁定有人夸你们是“人间的月殿嫦娥”。

（他即是他人生里，一贯从容且自我的旧像，颠扑不破，就好似一阙词平仄相同，读得久了便见无味，最终只能埋于记忆中，至如今不得不置诸高阁，虽偶尔有迹可循，到底还是由年月添了隔阂。）
（或许只是我这般以为。扇柄捏在指间转了又转，那厢热闹自成一片，独留此方寸的清静，清静，才显得稍有些难以言喻。忍不住偏首去瞧他，可他却吝啬看我，唯有省下拾取真相的心力，不动神色收回视线，一撑下颔，由他要去了手中白扇。）
“瞧去罢，莫又弄坏了”（“又”字说得极自然，亦不曾察觉其中不妥，实在他之“壮举”历历在目，分明怕说当时事，又不得不提当时事，曾为此着脑多少回，一一都记着，未敢相忘。）“的确并非甚么稀罕玩意儿，只是上头一针一线的情谊感人，寻常比不得”
（然而还是不同的，从前哪能从他嘴中听见这样的话，这人惯会利用那张好皮相，教人恨，又教人舍不得，实则他哪有多少柔怀，榆木还差不多。）
“今儿吃了蜜？”（这招式新鲜，原淡淡冷着的脸，又轻轻抿出一笑来）“姐姐们是月宫仙子，那你是甚么？是捣药玉兔？”

【我观扇面，观得是它出自哪位名家的手，以及它价值几何，鉴物似的从扇柄阅至扇面，又将此物完璧归赵了，只笑了向人，便继续倚在栏杆前，充作一副师长不在身前的恣行无忌】跌坏了就跌坏了，旧物换新物，也与我们府上多个来往。
【她道一句嗔言落地，又接了警语，教我不得不再打量一眼那不甚出奇的扇子】情谊，能蕴藏什么情谊，这里头还有十几章的故事吗？
【自我入营中，便不知天桥的说书人哪位最当红，更不知晓惊堂木下的新故事，我的日子里沾了劳苦，便只有与他们闲叙旧事时，我才觉得我是与他们一样的意气少年。投壶声被另一番喧嚷取代，这些人总能寻到新趣，也总不缺彩头，我便自适的扎在脂粉堆儿里，各辟一方互不滋扰】
【风未吹尽闲绪，有些话道得随意，字字尽关心】没一个人是有良心的，都不问我营里苦不苦，也没人说想我，就好像我只是往京郊跑了一趟马，等我回来，酒楼的筵席还没散。
【而后一句我却接得得心应手】不还有吴刚伐桂，伐上千年万年又如何，给仙娥听响儿解解闷。

（自有花草托情的好故事，可为何非要同人前讲个仔细分明？该是一团白扇殷殷切切赠来时，再是清楚不过的握在手心，是独独属于我的情谊，心里有一席之地便足够，因而我随意指出紧要，却无心开口细细分说。）
（收敛眉目扫量着指上丹蔻，遮掩眼底一晃而过的仓皇，一平如镜教风惊扰，心湖陡然生起波澜，往日自诩一等一的聪明人，此际却瞧不透少年心思，打从相安无事之间转变，不知如今招惹又为哪般。）
“佳时不候，若是自各错过了，谁还能眼巴巴一直等着你？”
（语中裹着含混，是回应他话里抱怨，或是借此影射其他，自各也难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你…”（声儿迟疑续上，一字似含似吐，只是到底有过真心实意，他这样一喊苦，心府无端多出挣扎，紧绷着脑仁儿，皆藏得又稳又妥，面上必不见它显现，语气却开始软和。）“若苦了累了，旁人不问自个不晓得说麽，谁还能真就晾着你”
（有心持守着冷淡，却并不是本性，那是糊在面皮上的假把式，他一凑来，砸出几句戏言，几乎就要故态复苏。柳眉一横，手中扇子敲他脑门，似那日他举剑削花，因惊而恼时。）
“油嘴滑舌，我看营里不见得是苦，只怕正经本事没学几分，净听学些不着调的，小大人乐不思蜀了罢？”

四时有常，院子皆洒扫过了，门上挂的锦帘还是我亲自换成的春纱，以候春归。
【寒暑如何，从前与我无异，演武从不挑时令，念书也不必顾及雨雪。可惜四时还是有异，春日去了便是去了，如同她的衣裙鲜丽，却只是在回廊上多留了一瞬，风一起便无踪迹了，只有墙上绿苔和枯黄的竹子了无生气的摆在那儿】
【春不在时，果然会思慕它，可即便候上一载盼得春归，人却未必归来。府中纵然藏有连城之珍，无一是我心上宝，我从未惜过珍物，也误以为天下珍宝皆会收在高阁中，而此高阁必会历风雨而岿然独存】
【可玉楼金阁又如何，耐不住连天峰火，禁不住地动山摇。我甚至不知楼台何时损，珍物何时失，我常讥嘲文士矜情作态，如今也感怅惘。我便又觑远望那飞檐，它好似清俊的山脊，一副孤高凌云的模样，却只堪与南渡的雁每载一问候】能说得出口的，便不是苦，早年我跌了一跤都要与人说，如今——
【旧时玩伴各承祖业，有尚在太学念书的，有承下商行的，也有吃上官粮的，大多是位低却权重的要职，日子似乎和往常一样，似乎又全然不一样了。至少，武傅赠我的扳指早就泛了黄，和他回的信笺一样】
【后话又囫囵了，我垂首盯着旧扳指，不由失笑】营里说话，那可真是有一说一，就没有比他们那帮更直截了当的人，我跟他们不一样，没敢都学，日后讨不到媳妇可怎么办？给我上药的人都没有了。

（我当真是极其善变的，因蒙尘往事端起了性子，避君三舍只做不熟，又教那小心试探惹乱心房，兀自挣扎许久，待冻成的霜雪软下三分，再软三分，转脸却不知是哪一句话拨弄了绷着的弦，里头埋着恼，竟无端生起恨来。）
（许是我早已劝服自己坦然，亦默许他是一样的，才为此回的出其不意，闹得个方寸尽失。撇开眼，紧紧绞着手中绢帕，私心想：曾自绝天日的草木，凭甚么还能一朝悔过重来，理所应当惦记起日月雨露的好，他凭甚么如此坦荡？）
“人心如桃花已谢，好容易捱过这一春，来年便可逢得新枝，又何必去守着旧颜色”
（这并非宽慰，人同人之间多是一种偿还，因不够圆满，便总似有亏欠，被迫拾起感情所带来的催逼，令眼前恍惚，分明觉得多余，却经方才一遭放任其流离失所。人什么时候才说反语？许是言不由衷又不愿被戳破，我便又想：草木岂通情义，原是小事，且错不完全在他。）
（手中帕子悄悄垂落，就此失了兴致。不够坦白，如何有化浊为清的本事，望着远处笑闹着的人群，极力淡然道。）“吃得苦是好事，再者心疼你的人终会有的，着什么急”

新也是它，旧也是它，只是我从前不懂得惜物，你瞧，都划成什么样儿了。
【武傅所赠的扳指救了场，它本就是个白铜鎏银扳指，在满京城的珍物之中，它显得粗朴又笨拙，也就工匠细雕的八仙过海算得精巧，才不至于让它沦落为坊间皆可见的杂件】
【只是在那细雕的八仙法器里，或深或浅的洇了些血渍，被反复擦拭濯洗，还是在缝隙里藏了丁点儿的殷红，只是就是这点微不足道的颜色，把武人的终局的都提前写下了——若非武傅殒命，此物也不至于传至我手，可我又能赠与谁呢？我望了她一眼，将她话里的霜雪悉数吞下，指端微曲，摩挲了方寸间的英雄血泪】
等将来，等我吃够了苦、再当了将军，我给你留一份厚礼。
【我赠不出同心结，也道不出海山盟，她是灼灼春华，而我要望向玉门、阳关，做一位敢捐躯的黄屋将军。我提早便备下了雕西湖景的扇子，只是除了细描盛景，背面还有题字——这一柄题了一个“左”，然后是题了首七绝】
就怕你推托着不要，所以我提早把扇子买好了，这样精细的扇子我用着不像样，你掷着玩儿也好，送人也好，给你了我便不管了。若是我不在，也会有人把剩下的九柄给你，每一柄后面有个字，连起来便是放厚礼的地方。你莫要怕，只是诚心而已。
【扇子一开一折，转而塞至她小掌中，便踱着方步悠闲而去，好似并不在意这送出去的厚礼会是聘礼还是贺礼。武傅教我重诺，勿要浮而不实，只是他老人家未说过重诺的滋味，竟也与啖食一筐酸杏子、再喝一口乌梅苦酒无异】

（已不知是今日第几次，压在喉间悄悄问自己，到底哪一步行差踏错，这境况，竟闹不清是谁欠了谁，许是谁也不欠，却偏偏魔怔了心。耳边一会儿是他絮叨着厚礼，一会儿又绕回了那扇子，眼眨也未眨地瞧着珠瓦秀柱，青竹收入眼，榴花收入言，眼中分明甚么都有，又似甚么也无。）
“我不要”（便听见自各这样回答，是不要那厚礼，还是不要那扇，含糊着，铁了心要统统拒绝，却没容我一点拒绝的机会。）
（花有一年一年地轮回再生，高山亦会倾倒，白雪终有消融，心与心贴得如何近，那也是隔着两副躯壳，流水能带走，星霜照旧变幻，无人会一直静候着谁，我明白，曾为此最清醒不过。）
（可手中握着绘景题字的扇，我却又忽然变得不明白了。轻轻展开扇面，天容水色，红幢绿盖，何人解赏西湖好？可我手中另有洞天，颦着眉，指尖勾描之间，我只看花不似，看水成烟，眼睫不经意一煽，原是眼中包着雾气，才看得这般模糊不清。）
（将眼眸缓缓转回，这人光影里的面目变得不真切起来，心里一酸，却又涩得难言，眼角那点湿润教风搅散，再开不了口。世间有击缶而歌的超然，就必然有终身不忘的耿切，此际已无法附和庄子的达观超然，他言由无到有，由有到无，又何必悲伤，然而超拔者寥寥无几，众生多是不可解的遗憾，我便是其中一例。）
“年关莫忘来春愿。”（垂着眼，声儿极轻、极缓）“其实，你早便不欠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