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德穗珠 ！

【宫中的琼宴上，香和酒总是最晚罄尽的，而这也是天然的攀援结交的妙所，众嫔娥可在此处盈盈展觞、付之笑言，而这样的场合下，就总有年岁小又十万分拘束的，既不敢擅离职守，又难自在处置，便如一朵趴在假槛子上的荼䕷花，正不知对着琉璃杯相着什么面。自然，我说的就是这朵怀梁花】
【抱着裙子踞坐在妹妹身边，窗牖将光线整理得极好，由此处可观察众人各异的模样与神色，却不易教人发现，若是旁时，想来会坐于其中观摩评玩一番，刻下见皇妹兴致恹恹，舍身搭救则成了怀庸的第一要事，将她几根屈起的小手指抻了抻，又揉了揉】
念慈还小，这个酒可以不喝的。

（酒是痴醉的痴醉的梦乡，诗海中仍能拾得几片关于“酒”的零星吉光，譬如花间一壶酒，对影成三人，又譬如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文人撰梦笔搦在琼浆玉露手中，运藻始生风流韵致）
（夜风隔在窗外，银辉如母亲凝着清香的怀、柔柔一团包裹禁城，满座衣冠皆融声于一片觥筹交错中，辣——这是我浅尝辄止后的唯一认知）
（舌尖也向外流淌着这一分辛辣，神色愈发恹恹地不肯抬眸：今宵银缸烛火摇曳，二十五公主元也不擅交际逢迎，几处莺语娇啼教心思纷乱，意图衔话又恐落下闲人话柄、两三讥笑，几句微薄的见解正好好地蕴藏在心中，不为外人道。白皙的指不肯松懈，放眼满座的皇胤金枝，不愿融进笑语升平，只好凝看一盏玻璃杯，要把它看穿）
（颖卿便是此时至身畔，低低的、簌簌的一声，十六公主已四平八稳谐坐，语调柔和的推开我“无处安放”的柔荑，又擎在掌中、温热的一握）
姐姐说的是。
怀庸姐姐，（群芳宴众人尽欢，颖卿柔善独到体察到受桎的心思，或多或少可称之为“解脱”了，眉山先是一聚，软软道出怨念“实有些辣”，一泓月下舒松眉头，攒着笑问）姐姐小时，是不是也被如此劝过？
姐姐怎、怎么不同六姐姐叙话了，见两位姐姐方才正交谈得好，一时不敢前去搅扰。

【于怀庸观念里，竞饮先釂本就只管显现男子气量，金门内外的淑媛皆是不敢在此事上冒进的，对面虔立着贵人妃子，又镇日好拿礼教顶事，大声些的呵命都要引度许多目光过去，谁敢拥搡着年小的弱女非喝不可呢？只是念慈念慈，念的是普天的恩慈，一盅葡萄酒、一角夜光杯，都值得她那样脉脉含情地对待】
小时体弱，哪里敢偷喝这样的东西。
【将一对儿酒觞置在一旁，又拿来玉盖子的三才杯，上头还飘着几粒教人安心的决明子，放至其手中。头回作人姐姐的怀庸并未忆起自己在小梁这样的年岁，已经有独立又完全的好恶与品味，懂得在樱桃汁和牛乳茶之间作好抉择，而自己却只一味地倒灌予爱喝的茶水和果点，日后想起时又不免觉得格外荒唐】
六姐姐？【仰过头朝她方向望去，那人又好好儿地笑着呢，于是自有其理地解释着】和六姐姐讲话要看时宜的，你看她的桌上方上了一盘淋着蜜糖的栗子鸡了么，这个就叫作不合时宜。
【又从怀中拎出一个粉绸子的小布包，上头打着柑橘皮颜色的结子，指甲拈着细绳耐心地拆解着，边拆边又笑】何况我不是特地来没收你的酒的，我有东西要给你。

（座上觥筹满著，骊光映彻每一张昳丽面容，罗宴是上殿与诸妃、嫔御与嫔御的竞逐场，几厢言语往来回敬皆与一畔安坐的王姬丝毫无干，我们与她们各自有各自的歌舞升平。遥遥睇过宜妃娘娘，兴许因灵犀的一注目，母女眸光在此相撞，大抵眼见颖卿在旁，母亲了然一笑，慈和的眼波旋即移去）
（——便是姐姐所经营的安全庇护所了。珠光浮翠，一目繁华，不知几时我也堪成教宜妃沈氏宽心的女儿、兄长欣慰的幼妹？虽则皆唤姐姐，颖卿与太清大不相同。太清的关护有己身温善敦促，甘心擎伞为幼妹遮风避雨、佑得一株幼禾安平，乃是直截了当的、纯粹的姐姐之爱；颖卿位居一十六，缺少太清那一份炉火纯青，做起念慈的姐姐，少不得要细致、再细致。鹿眼泛光，笑与人道）
姐姐便不想着宴上琼浆什么味儿？内务府藏的好酒，国宴难得才会摆，平日千金也难求
（世人向来待酒褒贬不一，消愁去乏有之，贻误时机有之，总之的总之贬斥多于褒扬，酒便也放置在不引孩子们注目的底层格中。孩子们不需酒的添翼，几句吉祥话也手到擒来，娇语漫过耳畔，不闻过眼烟云，只接着道）姐姐别喝，辣得很——再多贪一些，今夜要揉着泪眼回钟粹去。
（六姐姐的时宜讲究，那壁垂涎案上美馔，这边便也不敢趋近“讨嫌”。颖卿动作慢条斯理，好比在为皇妹编一条发辫，又不住想：今日既非生辰，亦非盛大年节，只是寻常一个良夜，这一份意外偶得将是何物）
姐姐特地来收也无妨，待我好的话总归要听，当真收了，也无人敢摘姐姐的不是！手中的物件，莫不是要赠念慈一册书罢......

【镇日里与怀昌、怀祝几个行序为先的姐姐走得近些，深知如何作一位不会过分顽劣，又能若有似无地倚赖于人的模范妹妹，至于女官之中，也有岁龄比自己小些的，只是碍于身份哪敢真的扮痴弄娇，日日的周全照料，早已教人忘了长幼，唯有尊卑】
【四序迁流，直至怀梁出现，便如正经的春日奏鸣有一前序，枝头抱雪的一粒朱梅，既怜小，又生机勃发，在这样的动容与矛盾中静默地生长，也让怀庸有了崭新的体悟，有时忍不住心想，宜妃之女尚能将自己劳思至此，若真有了自己一脉相承的弟妹，亦能宽纵、爱护到何种地步。且听她道着、观人笑着，已不复方才的拘谨模样】
又引着我喝，又不许我贪喝，什么理都要你占去。【平平笑着，显然并未以此为意】恋酒贪杯之过，只瞧旁人犯过，我不肯，也不敢。
【只是后话复听，又有颇多在意，忍不住笑出声来，方拆到一半的兰荑就此停下】这话听明白了，这酒，也不该劝，这书，也不该赠，这人，我也不该来，只是颖卿为姐，诸番论话行事，无论正谬，只能悉数收下了。
【螓首一偏，旧眉新皱，更似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之事，大为古怪地盯着她】书不好吗？生辰宴上赠你的明儒学案，除岁的东都事略，都不好吗？

（念慈时常会把自己打做一个纷乱的结。譬如当下，既想引颖卿共悟佳境，又实在不争气难以千杯不醉，无法诉诸千般好处，只好以小女孩笨拙的行径规劝莫沾玉液，贻误人生，眼前的几盏琼浆显得微不足道）
（案前不着意倾洒几许澄澈酒水，小周氏已然心领神会前来将残渍拭净。因年纪之差，现今变算端坐、竹节似的腰板肃直，也较颖卿稍矮一头。当众起身与其相媲，又十分失态于罗宴，毋生攀附嚼酸的心性，自也无有比天高的目下无尘，眸光再度望过满座朱颜翠鬓，浮光一点点跃进眼里，教人无奈的低垂玉颈，揉揉眼角）
（一串话语迭来，层层进出，我又非其敌手，屏气凝神地听从，旋又捉住话尾余音，柔荑一并攀上云袖，小脸儿憨态已掬于颖卿面前）我也没说姐姐的不好......
（颖卿乃献嫔大山氏之女，山娘娘侍君王几载方得了颖卿一位女儿，小念慈因也坦受诸般疼爱，倘使山娘娘宸宫征兰，届时同胞手足之乐，大抵要比我所受更多。念至此，心思亦软和下来，待万事万物也有一份怜惜，“莫待无花空折枝”已是古人万分诚挚的劝谏了！）
生辰的明儒学案、除岁的东都事略，各自翻览过一遍，只黄氏学问太过深邃，读来虽不至佶屈聱牙，苦思冥想半日也是有的；东都事略便容易一些，几代更迭，王朝兴替，不免也要人唏嘘
姐姐，如今方知咱们眼前的清平岁时，来之不易，太平寰宇更要耗尽心力治理，待皇父又多一分崇敬，（低头拨弄宫绦穗子）听她们讲民间一颗珠子惹百家女求，如若要我舍弃鬓上刚得的如意钗，又舍不得。我这还有小香囊给姐姐，母亲叮嘱过的，几位姐姐俱备下的
不过，姐姐这次选的哪一本？

【眼见小念慈莺语惺忪，一张秀面似玉山映人，如此压伏在自己身前，哪个能消抵？想至怀梁之上另有二十三位女兄，可膺享众人的顾怜与珍惜，心中便也宽慰。食指顺拂了一拂妹妹额前的乳发，尚是细软浅嫩的一小撮】
这是困了？
【华侈殿闼之中，虽推杯换盏之事犹未断绝，但以怀庸见识，此宴已近薄暮之势，在这闲静些的时分，怀梁偏要读书！然推想其言，好似还是怀庸强引在先，一如适才的耍笑之言——又要她读，又不许她酣读】
东都事略是教你通史，明儒学案是教你明辨，实录多趣些，明儒的辞理虽则繁冗，却可悟利义、致良知，念慈也无需逐字背念，去芜存菁一番，再真正的「学而事事」就好。【小手指扣了扣桌子，示意她坐直】被你扯远了，谁说我带书了，我只能带书吗？
【若说怀梁天分不高，又怎能从吐出珠玉之语；可若说她颖悟过人，却实未能解怀庸心肠，忙止了她下叙的海晏河清、盛世归心之语，从方才搁置的布包里掏出一个水草玛瑙作盖的珐琅音乐盒，外壁涂着西洋的油彩，在盛殿金台的老式烛辉下却也熠熠夺目】前两日从琉璃厂逛了一圈，觉得这个好。
【后言一出，便又殷殷笑着，思悟着沈家娘娘遇事周全，向来不再送礼一事上区分亲疏薄厚，时常会有些草蚱蜢、水田纸鸢、兔儿灯之类的小物教怀梁相赠】宜妃娘娘又好心又体贴，却不知这回是辛夷、是玫瑰，还是别的什么花儿？

还不算困，宴还未尽呢。
（便当眼尾教虫蚁啃咬一般，也未向姐姐阐释其中缘由。二十五公主往来雍贵场合免不了眼神躲闪。所谓虫蚁自非等闲眼见尘泥之物，这一类“虫蚁”身披金玉华服，多在人云济济处招摇出现，攀上公主的眼尾、高傲地甩一甩燕尾似的裙摆，刺得面皮也疼，只好暗下秋波，独自寻觅静好的光阴。直至宴罄，耀武扬威的兽蚁才肯鸣金收兵、就此作罢）
（于颖卿面前俱化作亲善的依偎，借一缕幽明的烛火照亮，就好似颖卿在此与我讲颂一首绮艳流丹的宫词，小春日和的浪漫也一字一句地镶嵌进诗肠，润物无声的松散周身。王姬肃雍明辨，却非女傅一己之功，保姆的教导之言、兄姊前车之师，为这“通史、明辨”添砖加瓦，在待念慈的垂教一事上，众人齐心偕力，垒就一座清芬馥郁的梁园）
（.....是以，我是爱听颖卿吐珠溅玉的。好姐姐易得，可一位教会“学而事事”的确是独颖卿一个。倘使我日后也有幸得了同胞弟妹，与颖卿相比会否青出于蓝，抑或做个另辟蹊径的阿姊，俱是未知之数、难以窥测）
（既道不困，便也于几声轻音笃叩中会意复挺竹节，梨涡也教柔音挤出）姐姐若少送几回，我往后不再往那上头猜，好不好？
（颖卿的好处在于予以我无限的鲜活与新知，几番关子引出的乃是一只方形长合，铜扣紧紧地咬合、裹藏着里头的奥秘。柔荑抚上盒身，但见西洋油彩尤其绚丽夺目，设色浓丽胜于寻常笔墨，心中也待其中内里神往，假使真要一较高下，只好道个各有千秋）
（眼风觑一觑身畔皇姊，按耐不住将铜扣一抬鉴赏其中好景，比之少时的小如意、小银簸箕一类燕顽器具高出不少，葱指但拨左格扳手，笑问）听说与如意馆的自鸣钟不同，那只鸟准点报时，这个会鸣乐成曲，好不悦耳。等宴散了，咱们试一试
（沈宜妃一惯待几位相熟的皇姊亲近，话间香囊也不过其一）姐姐的这一个有春日攒下的茉莉与近来水仙，沥干才装进，念慈也一一捡点过的，（心念一浮，道起别话）母亲答允我明岁开春教我随姐姐们染甲，用凤仙花；不过母亲又道，是至穿耳的年纪了，容不得再耽搁，不若一并办了......
届时姐姐也会来猗兰，（摸一摸柔软耳珠，含着希冀的眸光向她，道出今夜的第二回）......好不好？

【怀梁之言羽绫扇般的又轻又柔，心头难忍搔动，更加不敢言不，只好垂首将裙上的褶摆按平，喏喏道着】也没有特地要送这些的，觉得哪个好就收起来，只是恰巧每回都是书。
【要把怀庸归於「耽玩典籍、忘寝与食」那类远不至于，那东西确实有了不起的汲养、浇注之力，却也能在郁燠午后更卷起蚱蝉一般恼人的闷风，然后翻身同那侧睡去；穷知幼冲时囊笥之重，怎还真敢让妹妹耗神备五车、破万卷，非得在后头加个什么子字才行？是而读与不读，又读多少，本就听凭心意，而念慈心细如尘，又柔善多思，实得将话理清拢顺，方知亲长之言，也并非都需照做的】
【本欲出手以助，却见小公主已安之若素地起手玩了起来，上头一对儿精致作的人偶真正闻歌而舞，只是受困于盈寸之地，只能笨拙地舞，畏缩地舞。将身凑于彩箱前，又经不住拊掌盛赞】念慈聪慧，我方拿到时，还多请教了一手如何触发的法子，你竟可以无师自通。
【惟因宴上鼓舞声势颇宏，手中之物又这样轻小，即便已唱了几曲，也尽弭入宫音笑语，不复听闻了】鸟报钟却还得俟及正时方可聆见，不如明日下学过后，巳时一至我们便去。
【虽自认表面澹如平湖，却还是在听到茉莉、水仙之时鼻翼微地翕动，静默不宜过久，却仍旧有些不安地稳稳接住了】好，有劳，那边也明日，明日再去取罢。
【念慈尚小，更无从得知怀庸的秘辛亦在她爱好的花草之中，若今日是昌、祝二位姐姐相邀，怀庸大可坦陈交待，并安心享用一番长姊口吻的问候，可如今确是怀梁妹妹的恳求，她诚心的眸光瀼露一般纯净而明亮，实在狠不下心打碎它，又是在穿耳染蔻之日，这对于女孩儿们来说有着并不轻于及笈之礼的重量，不过在这须臾的时间里，却滞重地引申到了极远处，终是兀自一笑，待矮过半身的小丫头认真承诺】好，我自然要去的。
【见她那耳珠儿仍是粉嫩可爱的，不像做好准备请针径穿之貌，又不慌不忙地开起玩笑】只是念慈不要疼得哭了，又要躲起来不给人看。

（闻颖卿语中不乏怜惜小妹的无奈，我此刻望着她的姿态也滞了片刻）
（十六与二十五序齿有差，性情倒有些许相类。我生得晚些，诞在距怀庸三四载光阴的初秋，颖卿温和、又不似一缕无名春风，但她拂顾之所俱有其道理在，我如受春熏陶养性，仍旧是一副温和的脾气，她眼前的念慈如今正是迎阳时候，春潮带雨的润物无声正乃我心求，若非今夜珍宴会剖出“巧合”，恐也难悟）
（金器书画教人来往迎送，象牙扇、金玉杯亦屡见不鲜，名贵有之、匠心独运有之，颖卿这一份信手、又精心择选的好礼，蕴藏诸多为姊的用心良苦，我便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知晓姐姐娴意满载，更不肯就此推拒）
我与姐姐说着顽的，姐姐无两的心意我欢喜还不及！
（指下动作元是无心插柳，竟通了这一门玄妙，闻来日之约，欣然颔首应下）明日下学，便在重华宫外侯着姐姐
（西洋舶来之物，有别于我朝日晷，似更加玉漏催促的光阴置在眼前，又巧妙地以他法遮掩，孩童只知外邦金器机巧，不知岁时流转；我这怀中似也有了一座报时钟，弦音拨转，报晓今时今地、罗帷盛宴臻至尾声。此刻诸般想法，尽在明春的时宜，颖卿受物微滞与秋波暗度也从指间滑过，“疼得哭了”俨似一个烫手山芋，炙得手心也疼，又不好大张旗鼓地宣明，只摆明立场轻声言去）
我不会哭的......
（至于那日如何，且问乾宁四年的春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