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不出来又如何？”提及此事，这被唤作“乐真”的少年唇角微微下耷，一对杏眼游离不定，最终落在了窗棂处那抹翠绿上，叹了口气道，“公主一死，东宫与越王没了挂念，势必发难。兄长，我们宜早做打算。”
　　“七弟所言极是。延臣，你……小心！！！”
　　听到风声，男子反应很快，抄起桌上卷轴转了个花式，将直往后颈去的袖箭击落在地，整个人登时斜跨了半步，肩倚着墙。他如今可不比从前，不过稍动了一招半式，便已目眩气促，心跳似鼓，险些顺着画卷委顿于地，亏得陶乐真机警从旁撑了一把，这才堪堪稳住了身形。
　　“阁下是哪路神仙？胆敢行刺燕王千岁？！中领军何在？是都死绝了吗？！”男人扶住窗棂探身四望，只见茫茫江水奔流西去，竟是连个可疑的藏身之处都寻不着。
　　“这怎么可能……”

“咳咳……”说完这些之后，年轻的燕王头颈低垂，浑身软绵地维持着捂胸的姿势倚在兄弟怀里，意识似乎已经模糊了，只他自己心里清楚，躲藏在屋梁顶上的影卫，大抵是还没有离去的。
　　不消半个时辰，此前的种种“控诉”，便会一字不落地传入越王的耳朵里，以谋得那人片刻的歉疚与犹豫。
至于自己的满腔热忱与爱恋，就由它随波西行罢。

……
世人提起越王曲旌洲，总是不自觉地将“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挂在嘴边，从而忽略了他隐藏在温润外表下的野心与阴郁。
　　其人善战，为新朝亲手打下半壁江山，却最终败给了“长幼有序”。早在章武年间，曲旌洲就曾以退为进试探圣人心意，为此不惜劝说顾延臣率部众假投东宫，好令各方放松警惕。
　　只可惜燕王殿下有自己的考量，不想被恋人牵着鼻子走，哪怕他当时真是爱惨了对方。这是二人的第一次分歧。
　　第二次分歧是在流朱殿中——堂堂越王千岁当众跪伏于地，声泪俱下恳求燕王率领五万顾家骑兵出征濮阳，对战关外几十路反贼。表面看是为苍生计，大义凛然，实际上不过是为自己谋得好名声罢了，毕竟在满朝文武的眼中，越、燕二王自幼便比旁人亲厚许多，几等同于一个阵营。

可顾延臣不知为何，却始终保持中立，不接受任何一方的示好。也就这一次的心软，便把自己拖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顾延臣被抬回来的时候，气息几乎断绝，浑身上下看不到一块好肉。若不是几位圣手十天十夜不眠不休妙手还春，他怕也只能落得诸邑公主一般的下场。
　　檐角悬幡，千里缟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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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药放凉了，您要记得喝呀。”
　　“晓得，你退下吧。”顾延臣被侍女唤回思绪的时候，天色渐晚，红烛正垂泪。他身披鹤羽大氅斜倚在榻上，怀里捂着一把银灰色的雁翎短刀静静擦拭，幽潭似的眸光中忍不住流露出星星点点的怀念。
　　“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是时候该做出决断了。思及此处，顾延臣突然手腕翻转，令刀倒转着斜飞出去，恰恰就钉在了屋内的梁柱上。
　　入木三分。
　　由于擅自动了太多精力，又未能好生休养，少时，他紧扣着左胸低低咳嗽了两声，唇角竟是缓缓溢出了一缕血丝。

“谁？！咳咳……”男人虽病重至此，然常年习武的敏锐嗅觉毕竟还在，故他能第一时间察觉出有股极为浓厚的剑气正在朝着自己不断逼近，且是奔着颈部最脆弱的地方去的。
　　来人很明显想要一击即中！
　　可燕王殿下又岂是坐以待毙之人？哪怕他眼下确实无力与之抗衡，也势必会拖着自己这条残躯跟对方同归于尽。
　　听起来不错，但顾延臣只觉得月色如此苍凉。原来，当他推翻烛台与那人上下交叠滚落于地之时，看到了一双自己余生都不该忘怀的眼睛。
　　曲旌洲，他曾经的……爱人。
　　“咳……你我相离数月，哪知再见……竟闹得这般惊心动魄。越王千岁就是想给为兄惊喜，也该掂量行事。为兄还余几年光景供你磋磨？”此话说得极轻，仿佛稍不留意便会随风飘散。
　　自四目相对起，两人就始终维持着一种暧昧的姿势未曾变过。明明肌肤相亲，却又莫名似远隔天堑鸿沟。
　　顾延臣只看了一眼便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他被人死死地压在身下，这会儿已是呼吸不畅，眼前泛起阵阵黑雾。然而此不速之客却丝毫没有想往边上挪挪的意思。

他一双水波荡漾的桃花目盈盈盯着仿若被自己圈在臂弯的人，神情似哭非哭，欲语还休，瞬息间竟是一头扎进顾延臣的怀里，咬牙恨声道，“顾寄平，你非要这般咄咄逼人吗？阿姊死了！她死了！！！”
　　“她死了……”越王千岁这一刻就像个被人欺辱的幼童，终于寻到了可靠的臂膀，不管不顾释放着心中的恐慌与无措，却没顾虑到房中的氛围已经多少有些凝结了，连偶尔拂面而过的晚风都令人透不过气。
　　顾延臣的面色终随着时间流逝愈发难看起来，已经濒临发作的边缘，他几乎是忍着胸口撕裂般的疼痛把这块黏人糕推到一边，恍惚了阵儿眸中透出细碎的疲惫，“当日我若战败身死，你会为我扶灵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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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你……你突然提起这个作甚？不都好好的吗？三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曲旌洲一时有些发懵，甚至都忘了假作委屈，点点晶莹挂在眼睫将掉未掉，显得可笑极了。他的心头莫名闪过一丝慌乱，总感觉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在从体内流失。
　　“延、延臣哥，阿姊战死，眼下，我能相信的只有你了。”
　　都已经这会儿了，青年却仍未意识到，原先那个不计代价帮助自己的人，早被他亲手推远，也许是望亭阁的那支袖箭，又或者……在更远的时候。
　　顾延臣发自内心地觉得，曲旌洲大概把自己当作一个可悲的傻子，他不禁摇摇头，半支起身子，唇角上扬勾起一个极为浅淡温和的笑，“旌洲，今日你数次想要置我于死地，此刻又有何面目……咳，来说这种话？我不想再沦为你争夺储君之位的工具，更不想毁了先父穷尽半生攻下来的基业。”
　　“……”曲旌洲不由得呆住了，他直勾勾地盯着面前之人发白的嘴唇，突然动了想要上前去摸一摸的念头。片刻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眸底随之闪过一丝慌乱，“我……这是个误会！天大的误会！是……是太子！他惧我回京威胁其地位，遂先下手为强离间你我关系……延臣，东宫为人如何，实在不必多费唇舌。怎么你竟宁愿相信……”
　　越王毕竟年轻，纵使心思深沉也是在蜜罐里泡着长大的，又如何及得上少时承爵的顾延臣？当下就露了马脚。

有时他甚至觉得，自己在这个年长两岁的义兄面前，根本就无所遁形。
　　他很厌恶这种感觉，迫不及待地想要伸手驱赶。
　　“延臣，你若存疑那我便指天发誓！曲曜之从未动过杀君之念，以上，如有半句虚言，便叫我受那车裂酷刑而死。”小越王的目光真挚且纯粹，似泠泠清泉心上流，总能使男人堆砌起来的防御顷刻间土崩瓦解。

顾延臣深深地吸了口气，再睁眼，已是恢复了一片漠然，他身子发虚四肢疲软，索性弃了风度盘腿靠坐于台阶前，四指微蜷不着痕迹地抚上左胸，“洲洲，平城顾氏欠你们的，早在濮阳关一战后，就已经还清了。退一万步讲，我顾寄平即便心存报恩之念，也是对着你父皇，与你何干？”
　　“曲曜之，你不过就是……有恃无恐罢了。”所仗何势，所恃何物，无需多言自能明了。
　　越王千岁一张俏脸逐渐蒙上了烟霞的颜色，“顾……顾寄平！你可还记得大军开拔前指天立的誓言，称你平城一脉会为新朝嗣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如今天下大定，反王势衰，是谁的功劳？我曲曜之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地，凭什么……得不到顾将军的青眼？”
　　“凭什么……延臣，你能做个局外人，看我与东宫落得个两败俱伤的下场？”

“曜之你……还是不明白啊。”寄平少时失怙，所求不过安稳度日，若非当年灵堂之上有人误闯入心扉，何至于如今自寻死路？
　　惊觉倾慕不显，原来只因已入骨。
　　区区数字，寄托了顾延臣半生的相思。河间三年末，曲氏骑兵大扯反旗直入京畿，斩殇帝于马下，险些背负千古骂名，是当时年仅十七的小燕王采取铁血手段镇压了浑水摸鱼的其他几路反王，把本来大逆不道的行为，硬生生冠以“救苍生于水火”的美名，而自己却情愿背负大逆不道的包袱。

顾寄平依稀记得，数年前的曲曜之高举赤幡立于山丘，面对六军高呼，“男儿不展风云志，空负天生八尺躯。”
掷地有声，振聋发聩。
这才是少年郎应该有的模样。
而今小越王已经蜕变成一个合格的猎手，为了擒拿快到嘴边的食物不惜抛开自己的良知。他耐心告罄，见顾寄平如此冥顽不灵终于卸下伪装，扬起唇角意味不明地笑道，“以为你顾延臣作壁上观，本王就拿东宫毫无办法了吗？”
“明日……明日辰时，还请燕王看出好戏。”

“你想做什么？！”听闻此言，顾寄平的心怦怦直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不顾自己目眩晕沉几近倾倒的状态，抬手扼住越王的脖颈，从唇齿间勉强挤出一句微不可闻的话来，“嫡长承位，礼不可废！洲洲……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好一句‘礼不可废’啊……自来离经叛道的顾王爷，何时这般恪守规矩？可是吃错了药？顾延臣，别以为孤不知你打的什么注意。看在总角相识的份上，劝你一句，外姓人终究是外姓人。”
顾寄平已是强弩之末，手指力量薄弱，没多久儿就松开倚在床沿喘息，这才让曲旌洲在被压制住的情况下，还能开口说出这般气人的话语。
二人如今话不投机半句多，早没有先前耳鬓厮磨的羞怯欢欣，唯余怨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