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己顶

（期逢莺月，春风裁细柳的时节。京畿虽不算苦寒，时下却仍是霜寒未尽，无有苏扬那般的惠风酥雨津润草木，沿两岸河堤而植的行路柳自然还不甚繁茂，俟候月余，应能一睹绿绦绣堤的景致。与怀庸骈立于连通南北的水桥上，东北岸这侧多设酒肆茶馆，尚未至热闹的时候；对岸则是贩各类玲琅玩物的商铺，远河的那侧又蜿蜒出几条幽深的羊肠道，有白墙青瓦的南式宅院隐坐其中，拱桥中段地高，依稀可窥得探出乌檐墙的青桐木和龙爪槐。）
那麽，颖卿想先去哪一家？（明面上将选择权递送与她，眼风却不由间或地飞去东南岸桥首那间作江南织品营生的绣庄。虽然早早说定今日此行是给颖卿补生辰礼，但…才是日上中天的时辰，还有半日辰光可以漫掷，稍微，只是稍微偿付一下祝公主的小小私心，也不妨甚麽事，更不算诓骗她。更何况颖卿向来那般通情晓理！）
（于是一挥广袖，佯作很随意地指向岸边）不如咱们便从桥首这家逛起，循南北贯路逐一游过，颖卿但有相中的只管开口，我可带了好些银子呢！（胸有成竹地拍了拍悬在腰间的荷袋，却未有想象中的丰实触感，赶忙低首去瞧——）
（糟了。穗娘染风寒告了病，今日接替她的那位小鬟…好像取错了荷袋。）

就是今天

【乍暖还寒之时，每日的光景更变不歇，昨宵宿雪未尽，旦起的东风又骀荡心神，催促着公主们早早替下厚服，只带上一两件素纱的外衣，简装而行。先从正阳门外的钟声胡同绕过一匝，再在颇负南人风致的苏州街下轿，脚边则是崭新的绒茵、星点飘零下的李花与朝露，虽心下不忍就此离去，但念及芳媛在侧，又事出有因，不敢耽延许久，便佯作未识其意，笑作应答】那就听凭姐姐的。
【自己的生辰本是霜月，现下已逾三月，枯木已可发新，而太清姐姐的心思尚遗困于那日的亏欠，今次要来填补，虽已有千百遍无碍之词， 却是盛情难抵的，怀庸只当是为姐姐一片柔善之心可以安住无阂，甘心顺从其愿行】
玲珑绣庄——【清音哝哝，并未察觉其神色有恙，只眉色深深浅浅地忖度着】时令更替，买匹新料倒合宜，若真有好的，倒可以多买几匹一道捎回去。

按头，今晚就回

（“多买几匹…？”）
（庸公主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在怀祝耳中却有堪比夸娥氏之子的神力，轻易便撬动她已摇晃的根基，眉峦也随之好剧烈地颤上一颤。觉罗女是朱阆茵圃中以金茎玉露津润的蕙草，只消一声令，奉入兰宫的奇珍异宝顷刻便能砌成王屋与太行，莫说区区几段布匹——只是离了红墙黄瓦的庇所，行走在苏州街上的两位公主与深宅内院中的格格并无甚麽两样，岂有端起身份吃白饭的道理。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今日方得以深切体味其中局促。）
对…对，（心不在焉地应和着，又恐这样敷衍要教敏锐的庸瞧出甚麽端倪，忙不迭收拾出与平日无二的从容笑脸）既是颖卿的生辰礼，自然全凭颖卿作主。倘或觅得十分称心的，还可给怀昌、怀梁她们也依样裁一身。
（所幸于织物绣品云云，祝公主勉强能称一句懂行，趁颖卿慢悠悠说话的功夫，这厢便暗暗掂量起掌中荷袋的分量：若颖卿相中的是杭罗、江绸之流，这些银子还算能应付得了；但，倘使她瞧中了细锦…世上应不会有比这更难堪的场景。）
（于是甫进绣坊，眸光迅即巡睃过铺中所陈的锦罗绸段，识海中一双无形的手同时飞速拨弄起算珠，乌仁儿很快锁定楠木架上起第三格那匹落花流水纹的薑色暗花绸，展臂将它指与颖卿瞧，抢在一脸精明相的掌柜之前开了口）这匹色泽倒与阳春相称，纹样绣工粗赏来也算精致。不如拿下来仔细瞧瞧？

今天就榨干怀小猪钱包

【绣房之中总似有神力，牵引着婵娟女子奔赴，春夏之季尤是。一入庭堂之中，周身便笼着一股股清淡好闻的兰香、栀子香…除却契合时令的春花走禽的绣品，就连迎客的摆案都别具蕙心，几个穿著锦衣的小童主动凑前寒暄索问，似是认准了二人非尊即贵，眼神透着亮光，擎等着借这单大生意翻身似的】
【对于长年深居简出的皇女，衣食起居皆由人安排布置，小事从不费心，并不精擅于在宫外琳琅满目的铺子里甄选衣着首饰，即便因着怀昌的缘故，出入宫门的次数渐多，与皇门外的种种可以相安无事，也绝做不到宫中那般大方从容，幸而怀祝姐姐在前应对，自己亦只需接于踵后，半静不静地观察打量便是，且听姐姐妥帖周全，更把昌、梁二人系结心间，神色更柔】
总听怀梁说姐姐通晓织物，且非是粗通大略那一类，今日可以有幸借姐姐一双睿目慧眼，帮颖卿作抉【不多时，怀祝便颇有小成地拎起一件曲水文的素绸，颜色清朴、绣工精良，轻轻笑道】这个好，我要这个便可以。
【自己待绣物并不十分仔细在意，且选些淡色简单的便好，至于靖宜姐姐，却时常与我想不到一处，又侧首问向跃跃欲试的绣庄掌柜】你这儿可有再鲜艳夺目些的，既轻又薄的更好。
【见人喜笑颜开地领命去了，不过须臾，手中便捧来一件残虹浸漫、粉樱涂染的，以手相抚，更难得的既轻且柔，华美无端，眼睛一亮】这个是？
【“是苏州的匣锦，格格。”只觉识海当中绝无此物，便探身召唤另一侧的怀祝】姐姐！

我竟然糊了九天，明天一定

（这匹湖绸虽不及宋锦光泽，却也是一等一的成色，其上所绣的曲水纹细腻，触感柔软却不失份量，非是丝、缎那样轻薄，实为裁春衫的上好面料。颖卿向来是极好说话的随和脾性，只消那位步步逼近的掌柜和左右殷勤的店僮莫“好客”地提出甚麽旁的选择，便可神不知鬼不觉地顺利掩盖下今日囊中羞涩的尴尬事。）
咳，不过是聊以打发辰光的小嗜好，不比摛藻泼墨、或是弄弦手谈之类雅致。（这厢话音甫落，按捺业久的掌柜立即将话由抢去，满脸的白牙间偷藏了颗晃眼的金闪闪）
“格格好眼力，这可是上好的湖绸，昨儿才从船上卸的货。不瞒您说，这匹绸呐，从头到尾那可都是精贵的玩意儿：您就说这吐丝的蚕儿，用雨水后的新桑叶喂的；取来烫的蚕茧也都是最沉实的，缫好的丝再过糊捣练，那非得是最老练的伙计操持，保准儿了这熟丝的成色好。来来，您瞧瞧、您瞧瞧这色泽，用的都是最新鲜的槐米和山栀子，煎煮染的法子，保准牢靠；您再看看这绣纹，诶哟，那都是磨功夫的…”
（这席话或许是好意为两位不识黎庶辛苦的贵女解释繁复的织造工序，落在祝公主耳中却全然变为加价的筹码。忙不迭抬手止了他等滔滔不绝，另一只便探去腰间，预备摸银子付账、尔后抓紧引颖卿离开这一“危险”的吞金之地。将半荷袋的银锭子倒在掌心，一拨一拨的点着数儿，不过瞬目功夫没顾上颖卿那处，蓦然耳畔炸响一声宛如惊雷般的“姐姐”，有些惴惴地抬眼睇去，迨辨清颖卿手中所捧为何物，靠着梨木柜面的肘一滑，歪了个踉跄。）
（门市里的小僮惯熟见菜下碟这套，应是早见两位女客衣着、举止不似寻常闺中女儿，盘算好了今日约莫能从这两位处压榨多少银两，哪里肯罢休于区区一匹湖绸）这匹…好是好，会不会有些艳了？显得俗气。（这话说得并无甚麽底气。这匹匣锦显然可称为这间铺的“镇店之宝”，色泽艳而不火，折枝花蝶杂宝的纹样繁而不乱，一眼望之便知其煊赫的身价，于是刻下堆在腮边的笑意委实有些逞强）裁春衫的话，可能也单薄了一些？

来了

走了

【绣庄中的侍奉之人且凭着各自的三寸之舌，将二位柔和谦敬的闺秀困于东、西两面，期间不过是几道梨木作的软柜，此时又如星河银带，直至怀庸先发言相邀，才得引这方小艇游来，便以白臂充绳，将其绕至近前的岸门停靠】
【方对上其一双香浥濛濛的秀目，一心只念姐姐的清志高品，偏把那殷勤随从的“真心实言”抛诸脑后，另起一番懊恼不平之色】听见了吗？我姐姐说颜色俗媚，料子也差些。
【依公主一贯的规矩，即便怀庸是个素朴又慈悲的人，对于这一声“还不去换”的施令仍旧是意态神闲、理所当然的，无意多分去眼神揣摩店家欲言又止的神情，而是手捧着方才的月华长裙仔细端量，非要从中找出姐姐眼中的纰漏似的。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几个人各持几匹颜色鲜亮的花缎，一字成行，当间儿有品蓝地、浆红、佛面金的，早就迷了眼，自己还喜欢那个襟子上绣红牡丹的，只是未于言表，生怕又被姐姐一个“俗”字打回去，平白教人羞臊】
【虽于亲近姐姐身前，亦有落落请教之心】喏，姐姐且看这几匹，藕色的、豆绿的……会清雅些？

（怀庸惯以善度人心，这是她的好处，又或可称之为靖丽公主坚韧外铠下的软肋——她太容易，不，太好心地将姐姐的话奉为金科玉律了。适才祝公主这番可谓吹毛求疵的论调实则漏洞百出，不单是那位精明的掌柜端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就连捧着锦缎的年轻小僮仆在片刻的困顿后也流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依颖卿一贯的聪慧与细察，很难相信她丝毫没有觉察出姐姐的局促。）
（领受二位难缠贵客轻飘飘却有些刁难的令，绣庄众人皆绞尽脑汁地思量着库房里究竟还有哪些绫罗绸缎能较这匹奢比金玉的宋锦更胜一筹，瞅准这个时机，欲寻个耽搁太久的借口速速引怀庸离开，才将将向她那处踏前半步，那眼尖的掌柜迅疾地将锐利的目光投来，好似看穿了祝公主的小算盘一般，立即张嘴呼喝起小僮仆，一壁满脸堆笑地转向两位公主这边，）
“瞧我这拙眼，两位格格气质出尘，这等凡花俗草哪配得及，您二位稍候片刻，咱这就将昨儿刚从湖州苏州那处运来的货悉数拿出，您且随意挑，保准儿有您满意的，都是价钱不菲的上上佳品…”（他说这暗有所指最后一句话时，佯作不经意地将谄媚的眼风游来祝公主这端，尔后小僮仆打帘儿鱼贯而出，遵照着祝公主鸡蛋里挑出的骨头，这回呈上的俱是素净、淡雅，却不失清丽的锦缎，即便惯见捧入内府绣房的绣锦、花罗，刻下睹见匹匹淌着光的缎子齐溜儿地在眼前陈列，仍不免慨叹缫丝匠巧手夺天工，折服于坊间绣娘精细的绣技。）
甚好、甚好啊…（膛目结舌中道出的赞叹是由衷的，识海中早在甫见眼前“盛景”时便窜出了一位裁缝，以软尺比划着姐妹们的身量、再将这些绫罗裁就成衣为她们披上，一时忘了空瘪的钱袋，挽来怀庸的臂，下意识且兴致勃勃地挨个指与她）你瞧，怀梁肤色白皙，近处这匹艾绿的杭缎应很衬她，裁成的裙摆扬在春风里，就像秦淮河边一枝嫩绿的细杨柳；那名小僮捧的酡颜花罗正衬怀昌的灵动，听说今春时兴窄袖宽肩的款式，怀昌身量小些，这样的式样更能显得挺拔…
（河堤难止汹涌的黄河水，只顾滔滔不绝倾倒着对布匹的评断，全然未察一丝胸有成竹的微笑悄悄攀上身前掌柜的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