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露给他讲过一个关于旭仔的故事,据说是他养母告诉她的。她说他小的时候,他们家里淡粉色洋浴缸那么高一个。养母用调羹给他喂饭,他只晓得反复蔽着,对那根细长的金属物件又极强的厌恶。于是他抢过调羹,自顾自丢掉了,咣当摔在瓷砖地上。养母气累了,随他自己去。当旭仔意识到他阿妈放弃喂饭,竟发出可怖的凄厉地嘶吼,又哭又尖叫了大半天。露露转述道,他阿妈说没想到一个小孩子能露出那样充满仇恨的神情。可能那段凄厉的尖叫已经预设了旭仔身为一个控制狂,百般折磨身边所有人的乖戾可惧的人。而他想要的爱又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抚摸鬓发,低声安抚的爱。
他无力求证这个故事的真伪。它们可以都发生。调羹还是女人,也可以是一样东西。他责了自己一句。这样想,未免也太像文学家了。
他曾以为旭仔不信爱,事实他对爱的需求大到骇人那地步。他信的是只有孩子愿意信的东西。但凡发现外界不可信任的事实就不可能信这些,他却是一个从不相信永恒却不自觉活在永恒的誓言中的人。残忍而易被伤害,这两种矛盾在他身上相安无事地共存。对他产生任何的感情或怜悯会直接至他们于死地。超仔痛定思痛后回了陆地。海浪浑重地相互拉扯着,他在狭窄的船板上安静地望着他曾熟稔的陆岛,带着一种心悸的盼望,浸润在一片湿气中。那种心悸使他轻轻地抽搐着。觉不出是雨还是咸涩的海水洒在他的干裂的躯体,眼睫多次如蝴蝶翅膀微微张开。在想假如他能看清雨,一串一串珠子,淡淡的翡翠色。然后将他们一一数清,就此追问命里的劫数。
他终究还是爱他们的。
他有天突然想明白了,呼啦一下子,肚子里的东西就坠了下去。并不沉,也不算轻,像一团碎掉的羽毛。
白骨的白,鸭蛋的淡绿,他和苏丽珍头上青森森如泣如诉的月亮感染了哀伤从空洁的天上恍恍坠下来,落在他们脚边垢腻的水堆里暗暗发抖。他瞥见了扯过的细长一根黑线,思绪飘向了那晚,月亮坠地进幽绿的黑色水塘,她像庸实的河,想念悬铃略刺耳之声,淡水绿覆盖他们的皮肤,浅浅的忧伤浸透他们的脸。
我将我个名话畀你听啦,超仔淡淡抚了抚皮带。
总觉得脊梁后面发冷,大约怀疑湿润的桃花眼正在背后看着。他不是怕遭暗算,是怕识他招来命里的劫数。
他觉得无谓过活。又觉得无能为力。
他恨他,从心底的。超仔恨他深深烙印在自己眼膜里幼态毛绒的眼睛,恨他轻佻薄情的言语,恨他蜜色的脸孔在每个人心里改变的爱情,恨他毛孔里散发的热带和欲望的气息。
已经过去不止一分钟,实际上早相当长过了不知多少。
一阵噪声,原来最后那爿西餐店终于也打烊了。最后一点漆红色也消失了。
旭仔已经不在了,不能再炮制让他们苦痛的因果。
似乎是统一说好要向前看了。各过各的生活像从未际遇过。无人能回到那一分钟,也纷纷自醒否认不了一分钟里的事实。时针不会倒转,而每新转一圈便在齿轮添几道疤痕。
所谓因为回忆受尽折磨,没那么夸张,也不过如此。他们没有因为他的离去而一蹶不振。爱与不爱好像不会产生什么区别。
如果他们肯对自己的内心诚实,也足以说所有人的生活都被毁了。
偶尔夜深可能想起,前半生也曾是傻傻痴情及坚如顽石的人儿。陆岛还在水和雨中沉浮,而他的身影不断像烟霞从指缝中溜走,现如今,没有什么再是一样的了。
他从不思议他的存在带来的怎样不幸。同涟漪,不自知影响了他们每个人的命运。过去,他从不觉得一个人能有如此之大的力量,大到足以改变一地白青水花,使港岛的天空铺满泪的颜色。
原来他们都逃不出际遇的魔掌,无论爱过什么人,爱了多久。
当年的相识不是一场美梦,不是一场噩梦,而是一场醒不来的梦。他们几个毫不相干的人因为没有道理的感情都坐在开往永恒的列车,等待机会变为因果。终点是世界末日,好像很久后才来临。苏丽珍的肉身第一个离开那里,她的灵魂却久久不愿离去。
机会永远都不是因果。
笼着层淡光的墙上闯进几个影子,有点精心安排的艺术电影的意思。亦好似冷墙蚁蛀斑驳。两个幼童蹦跳着,像是从一个盆子里往外落的坚果,跑去扯他们母亲朱古力色的裙摆,在她身边小鸟似的绕来绕去。恋恋地叫着妈妈。苏丽珍的头低得更深了,柔声细气地对着两个一身柿色棉衣裤的孩子软软地哄着。那么,系小飞同鱼仔喇,他笑起来,嘴习惯于先动在心情之前。他觉得自己确实比过去老了很多,也确实是疲了。碗口大的形状,在他脊背的钝痛。
超仔头发昏,轰的一下子,眼前泛起阵阵黑影,怎么努力都说不出旭仔死了那句话了。
汽车的喇叭叫了起来,扎破了雾化的黑夜。焕着阴暗光泽的车像头闷顿的大怪兽停在口子的档阶边,两个黏腻的孩子从那里溢出来的。把她的裙子扯得近乎张红糖饼。苏丽珍的脸仿佛有几分羞愧。
就让过去的都过去了。尽管过去已经存在,你无法反驳这件事,因为它已经是事实。他希望一切都能过去,因为人活在过去中凹陷的苦海。一片陆岛以外,其他的东西都在绿色的雨和蓝阴阴的海中沉陷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