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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安一辈子都忘不了十六岁时认主的那天。他和被选中的影卫们一同俯首跪在厅堂中央。那时的他还盘算着，期望能够被传说中武功高强的三少爷或者满腹才情的大少爷选中。当朝王爷魏同是皇帝的亲弟弟，也是一代重臣。他膝下育有三子，大少爷魏伯寒是出了名的才子，十二岁的时候就凭借其诗赋名满京城，如今十七岁的年纪，就成了朝廷上的红人，所有进京赶考的考生，都想要来王府附近走一走，沾一沾魏少爷的才气。三少爷魏季笙方才十二岁，却已经熟读兵书，武功也天赋异禀，又是家中幼子，很受宠爱，被老王爷当做宝贝四处吹嘘。那时的苏安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只是默默期盼这能够被大少爷或三少爷选中，毕竟年少轻狂，谁不希望策马扬鞭走四方，哪怕影卫一生如犬马效忠于主人，也总是期盼着能追随能者，鞍前马后成为最骄傲的鹰犬、最锋利的剑刃。
可惜事与愿违似乎才是世间常态。大少爷是长子又才华横溢，自然是第一个前往挑选。他不染纤尘的白衫浮到苏安的鼻尖，苏安屏住呼吸，却听到大少爷指着旁边的影六说了一句，“要他了。”
大少爷走后，三少爷又来挑挑拣拣看了很久，挑走了五名影卫，最后只剩下了苏安和另外两名影卫在原地跪候。
说实话，苏安的心里是有一点点失望的，他气着自己不够优秀，又气自己想法太多，影卫哪有选择的权力，思想太多的狗都是没有好下场的。
二少爷魏仲清来得很晚，苏安和另外两名影卫等了两个时辰，快到下午，二少爷才不疾不徐地赶来。他一身青衫，走进来的时候步子缓缓的，轻轻的，叫人几乎难以察觉。一旁的影卫长向他躬身行礼：“二少爷，大少爷和三少爷方才来过，这三个影卫也是我们选出的上品，您看是都……”
“你的意思是说让我用他俩剩下的？”影卫长是想让他直接把剩下的三个影卫直接带走。听明白了后面的话，二少爷想都没想就打断了他。
“属下不敢！”这话说得狠了，影卫长立刻吓出了一身冷汗，慌忙地退到一边，“是属下多言，请二少爷责罚。”二少爷没再说话，只是站在原地打量着剩下的三个影卫。
二少爷的声音很好听。苏安此时竟然这样想着，完全忘记了若是没被选中退回影阁，自己该是什么下场。他此时只剩下一个念头，就是好想抬起头，看一看这位二少爷是什么模样……
下巴突然被两指捏住，苏安心中一惊，紧接着那两指微微施力，他便顺从地抬起头，却仍然低垂着双眼。
是一双洁白如玉的手。
又是一阵极其不合时宜的心猿意马。
“抬眼，看我。”好听的声音里有一丝丝冷意，却不逼人，只是一种温柔的凉，让苏安想到浅浅的溪流里光滑的鹅卵石。苏安不由自主地打了个颤，轻轻抬了眼。
“你不专心。”少年的眉眼是非常漂亮的，眼睛宽大而舒展，眼尾是黑黑的一小道，微微上挑，有些轻薄的感觉，鼻梁直直的，嘴唇薄薄的，唇色是浅浅的粉，像将熟未熟的水蜜桃。他直直地盯着苏安，语气是肯定的，没有质疑的余地，清清凉凉，又有几分认真，与他轻薄的长相似乎有几分违和。
苏安感觉全身的血都凉了，急得不知道怎么说话，浑身战栗着，眼睛却依然无意识地仍然望着俊美的少年：“属下，属下……”
“你害怕我？”二少爷的嘴角轻轻翘了一下，边回头看向了退立在一旁的影卫长，“把他留下吧。”
这话的意思就很明确了。影卫长行了礼，便迅速地遣走了另外两名影卫。跪的久了，两人的动作略微慢了些，被影卫长各狠狠地甩了两鞭子。
二少爷魏仲清抬眼看着，什么也没说，他的食指和拇指还紧紧捏着苏安的下巴。待到只剩下了他们二人，魏仲清方才如梦初醒地松开了苏安，任凭他由单膝变为双膝跪地，对着魏仲清郑重地行了一整套大礼，最后低低地喊了一声“主人”。
魏仲清一时间竟没了声音。苏安紧张地盯着他青衫的下摆，思绪乱的一团糟，一会儿想着主人是不是生气了，一会儿又想起主人温凉的声音和漂亮的眼睛，觉得自己亵渎，又为刚刚与主人的那一点点接触兴奋不已。苏安的呼吸都乱成了一团。
“疼不疼啊？”忽然的一声，吓得苏安整个人都颤了一下。
随即魏仲清竟蹲了下来，扶起苏安低垂的头，望着他垂下的浓密睫毛，“我问你话呢，膝盖，疼不疼呀？”
苏安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变成了一张轻飘飘的纸，脑子里空空如也。从六岁至今，他入影阁十年，谁会问他疼不疼？影卫是没有感情的，从一开始就是没有人要的孤儿，进了影阁那就是阴影里的草芥，谁会在乎他们受不受伤、会不会疼？官员老爷们都是只看结果，不问过程，“疼不疼”这种问题就不存在于影卫的观念里。可是这个问题，却是被自己的新主人问出，苏安实在是不知道如何是好。一边思考着怎样回答才能让主人满意，一边又生怕回答的慢了会让主人觉得自己怠慢，苏安急得冷汗都顺着额角流了下来。
“回主人……”苏安有点艰难地组织着措辞，“主人关心，属下感念万分……只是，属下没事的，属下……属下再跪两个时辰……一天，也没事的……”苏安吞吞吐吐，一句话说得颠三倒四，自己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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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安回答着，像一个誓言，也像一个祈愿。

有一瞬间，苏安觉得自己胸口闷得几乎无法呼吸。有种连心跳都变得艰难的无力感。
“……主人。”只是几秒钟的时间，苏安开口的声音都变了，干涩沙哑，像地上卑微无力的细沙。
魏仲清差点就后悔了。他不应该这么草率的就决定把苏安送出去，起码应该提前和他商量一下的。
可是，可是苏安明明就不懂啊！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不知道就这么像个傻子一样跟在自己身边会是什么下场。
苏安说自己待他好……可是，能对他好的人太多了，而且很多人能对他更好，不仅给他温饱，还给他空间施展才华，还不会……对他动那些邪念。
魏仲清没说话，他根本说不出来话。他沉默着，苏安就更慌了。昨天主人的反常、自己心中的预感、主人刚刚的话，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了苏安心里最害怕的、连想都不敢想的那个真相。
苏安猛地朝着魏仲清狠狠地磕了一个头，之后就不停地把自己的脑袋往地上砸，嘴里几乎语无伦次地认错：“主人，主人，属下知错……属下哪里惹了主人不快，求主人明示，属下都改的，属下怎么样都可以。主人，求主人别，别赶属下走……属下愿受一切刑罚！求主人！求主人！”
“苏安！”魏仲清竟是有些恼火，自己最是受不了苏安这一套，可他却偏偏非要往自己的痛点上踩。魏仲清忍不住地就发起了脾气，可是语气凶狠，动作却温柔。他把手伸到了苏安额头上，苏安自是不敢磕到主人，动作生生止住了。
“主人……”苏安抬起来头，仰视着魏仲清，他的额头已经红成一片，可是让魏仲清再也气不起来的是，苏安的眼角也变成了粉色。
一滴泪水生生地顺着苏安的脸颊掉在了地上。
魏仲清从来没有见过苏安哭。
哪怕别人把刀架到他的勃颈上，哪怕为了保护自己受了一身惨不忍睹的伤，哪怕自己无缘无故地跟他发脾气、随手抄起东西砸到他身上，苏安在魏仲清身边如影随形七年，所有的疼痛、委屈、难过，他都能替魏仲清担着，没有一点怨言。再大的痛苦，魏仲清都没见过他哭。
虽然只是一滴眼泪而已，魏仲清却觉得好像滚滚洪水将自己淹没，呼吸都变得困难了，也不知如何往下应对。
他现在就是那个溺水的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多喜欢苏安啊。可是到了最后，都还在让他哭。
“我不是……我……”魏仲清不知道该说什么，也没法说出否认的话。他不能在这个时候欺骗苏安，也不能承诺什么不会不要你，没有扔下你。
——因为他就是不要他了。
自己已经是时日无多，跟着自己的人也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魏仲清从小身边就没有几个亲近的人，苏安说自己待他好，可其实魏仲清很想告诉苏安，对自己无微不至、无限包容的人，也只有苏安一个。
所以他喜欢苏安啊，最后的日子他不想再当个什么也干不好的懦夫，他也想尽自己所能保护自己喜欢的人。
他伸出手，抹了抹苏安的眼角，语气几乎是在哄了，“不哭啊，苏安不哭。”
苏安却突然泪如泉涌，忍不住地抽噎起来。他努力地忍着，却越忍着抽泣得越大声。
“属下知错……属下失仪……”他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了。
魏仲清实在忍不住，直接把人按进了自己怀里。苏安的大脑一下子几乎没法接受这么多事情，突然被拥进主人的怀抱，就好像流浪狗找到了避风港，所有的委屈和痛苦都忍不住地想要宣泄而出。仅剩的一点点理智告诉他不能这样脏了主人的衣服，可是再怎么忍耐泪水都越流越多。苏安也已经差不多十多年没流过眼泪了，这一次的宣泄快把他弄得崩溃掉了。
“苏安不哭。苏安以后会很幸福的。”魏仲清这么安慰着，拍着苏安的背，像在哄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奶猫那样温柔。他心里难过又快乐，为离开苏安而难过，也为苏安能有一个更好的将来而快乐。
“主人，主人为什么……为什么不要属下了？”要是放在平时，苏安是不敢直接这么问的，主人要什么，影卫哪有置喙的资格，这么问是犯上，是大罪。可是这个时候脆弱的、几乎没有了理智的苏安却问了出来。他实在太难过，也太想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惹得主人不要他了。
“没有，苏安没有错。苏安是最好的。”魏仲清摸了摸苏安的头，毛茸茸的，发丝很软，“是我的问题，是我不好，不能给你最好的。苏安，我想要你开心。”
“苏安在主人身边，就很开心。”苏安从魏仲清怀里仰起头，借着跪姿仰望着他的主人，“只要在主人身边，做牛做马，苏安都开心的；不在主人身边，做什么苏安都，都不开心的。”
魏仲清几乎没法直视苏安的眼睛，那里面的恳切、炽热，总能让他产生一种苏安真的没有自己就会生不如死的错觉，好像自己真的那么好，那么高贵，像天上的神明一样。这双眼睛让自己自欺欺人了七年，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于是，他伸手挡住了苏安的眼睛。
“苏安，你听话。”魏仲清有点艰难地开口，“你听话，我这辈子都挺废的，你叫我也做一件想做的事，行吗？”
主人想做的事。
主人想把自己送给大少爷。
主人说，“想”。
苏安沉默了。
从七年前到今天，主人想要什么，他就给，主人想要什么，他都给。以后也是一样的，永远都是这样的。他喜欢这样，他喜欢主人得

从七年前到今天，主人想要什么，他就给，主人想要什么，他都给。以后也是一样的，永远都是这样的。他喜欢这样，他喜欢主人得到想要的东西。是因为觉得自己碍事吗？苏安觉得这可能是一个答案，他也想不出其他的答案。
他闭上眼睛，使劲地止住自己的泪水。主人想要什么，他不能做呢？主人想要自己，自己就来，不想要了，扔了也没有什么的。他知道主人的痛苦，知道主人没有什么过人的才华，没有干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知道主人那些小脾气背后的脆弱，知道主人扬起的爪子后面藏着的自卑。
如果主人就是想做一件事，需要扔掉自己。
——那就扔吧。苏安只想要自己的主人活得自在潇洒，没有负担。
所有的纠结痛苦，请求苍天，苏安心想，让我来背负。

第六章

魏伯寒没有派人来，他是亲自来接的苏安，把魏仲清都给吓了一跳。
魏伯寒并不像是普通的书生，他生得英气，看起来有几分武将的气质，眉宇同三少爷是十分相像的，倒不像是魏仲清的兄弟。说来确实有趣，齐王魏同是皇帝的亲弟弟，却也曾率领军队征战北疆，同蛮人厮杀，齐王府的人浑身上下都透露着武人的锐利与锋芒，唯独二少爷魏仲清生得漂亮，颇有些风流公子的韵味，也偏偏二少爷最是颓靡，一事无成。从头到脚，魏仲清和王府都是格格不入的。
魏伯寒进屋的时候，苏安已经换了一身衣服，黑色的劲装上绣着暗调的流云，镶着金边的腰带衬得苏安腰身更加精瘦有力。这是魏仲清很久之前就给苏安做好的衣服，最后的时候才送给苏安穿上。
“苏安，我要你平安顺遂。”魏仲清望着一身新衣英俊得耀眼的苏安，轻轻地说着。
苏安行礼，郑重地应着“是。”心里却一片血肉模糊。
没有主人，怎么才叫平安顺遂？怎么才能平安顺遂？
“苏安，给大哥行礼。”魏仲清吩咐，“从今往后，你是大哥的人。万不可不懂规矩。记好了忠心向主。”
苏安没什么表情地跪在了魏伯寒脚边，向七年前对魏仲清那样行了一整套大礼，到最后，他跪伏在地上，却怎么也叫不出那一声“主人”。
“你似乎是……不大情愿跟着我？”魏伯寒问着，语气并没有什么波澜。
苏安说不出话。
“苏安？”魏仲清唤了一声，轻轻的，像一片羽毛拂在苏安心上。
“……属下，并无不愿。”苏安闭上眼睛，把身体伏得更低，“属下愿……效忠主人，为犬马之劳。”
一句话说下来，苏安和魏仲清的心都凉了个彻底。
七年的朝夕相伴，如影随形，似乎都在一瞬间变成了泡沫。
所有曾经的日子，那些煮酒烹茶、踏雪拾花的寻常时光，从今往后，皆为过往，皆是上穷碧落下黄泉的茫茫不可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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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了大少爷身边，苏安的生活就变得忙碌起来。在魏仲清身边的时候，他只是负责着照顾主人的起居，魏仲清和别人没有什么深交，也少有仇人，即使是外出也总是在附近的集市上逛逛，不会走得太远，也很少有什么危险发生。这日子过得清闲舒适，魏仲清却总觉得好像是让苏安屈才了。其实他也没想错，魏仲清是影卫，纵为鹰犬也是一身傲骨，驰骋天下保卫主人是他所有的价值所在，他当然希望策马扬鞭剑行天下。可是魏仲清还是不懂，再多的诸如此类的渴望，也都是因为那是主人的需要。主人想要什么，苏安就给什么，比起那些刀光剑影的梦想，苏安更希望的，还是自己的小主子能够开心。
现在的苏安和一群影卫站在一起，每天在暗处跟着大少爷进行着周密的保护工作。从前总是跟着小主人走在闹市的苏安再次回到暗中保护，竟然忽地就觉得很不适应。原来在阳光下呆的久了，角落里的泥泞青草也会生出光的向往。
“十五，想什么呢?”苏安被人推了一把，抬头一看，是影卫十三。
“跑什么神呢？跟紧了，再跑神统领要抽你鞭子的！”十三提醒他。
苏安点头跟上，他现在不是苏安了，来了大少爷这里之后，他不被允许用以前的名字，改用了曾经在影阁里的编号。
十五。他在心里默念，就好像又回到了过去影阁里昏暗的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