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晨曦的第一缕辉光划开叆叇的朝云，融雪顺着檐角滴答稀落至青石砖，这便是年后玄序凄风消弭的初迹。上元节后便会渐离北风侵袭，重新窥见秾丽袅娜的春。娇娥撑起牖页，想先从小院中寻青阳风姿。今日是元月十五，掀起棱页时便有婢仆嬉闹着要去采买、扎花灯，我也起了性，想要一盏兔子灯。）
（唤了白哥儿来一齐动手，待午膳时便早早提着我的灯雀跃着，以“花灯还是夜中好看”的由头，央求婶婶允我在刚沾暮色时出府，去见识上元节的“玉壶光转”、“蛾儿雪柳黄”。）
（待朱阳隐入青山，最后一缕光亮湮没进薄暮，衢边便见华灯。鲜少这个时辰出门，故除却白哥儿，身后还跟了两个小厮。奈何今日天桥处着实人多，络绎不绝，手提花灯的贵女亦是随处可见，前头桥下那处的店面拥挤，也想去一探究竟。待兰迭蹁跹过半，才觑是位卖糖人的老师傅。娇娥最喜甜食，嘱咐侍从去买，又吩咐白哥儿让老人家为我描个绘声绘色的嫦娥来。奈何桥间的人摩肩接踵，娇柔的姑娘被人流集散，寻不见她的家人，亦难探姮娥踪影。）
（我提着兔子灯，站在原地孤立无援，不觉掌心沁满了汗，忐忑不安，等他们来寻。）

我来了

【寒霁霜霰终于骀荡东风间消磨殆尽，由着昧旦的曦日倾覆，冰棱猝然跌破瓦檐，以致我甫出书堂，便见了一滩将化不化的冰。又嫌它让履底湿滑，便也绕了道，迂回地穿过三折的回廊，又叮嘱随侍将庭院洒扫干净——至少不让冰棱作拦路虎，春已至，便不必去回顾凛冬的萧条了。】
【我在元月十五的日子里往内闱走了一遭，同额娘道上元喜乐，一壁用过午膳，才往三司衙门里来。因着年节之故，金墉处里的四衢八巷皆高悬着繁复的灯笼，我走时赤旸正盛，自然是瞧不见烛焰的光彩。颇有些遗憾地往刑部去，却意外得见衙前也悬着灯笼。好嘛，阎罗殿里也有光亮，莫不是魑魅魍魉争相要回人间？摆首笑过，跫足踏着满地枯齑，逡巡着便往值房去。】
【及至月上柳梢我才落了衙门的锁，并非是今日判官要断的案太多，只是特特地留到这时节，才能瞧见阛阓满肆的灯火。闲庭信步，熙熙攘攘的人群尽传欢声。却有一人格格不入，我在那明亮的烛灯里窥见了她目下的张皇，我兀自念及了太白那句‘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又一乜，她竟兔子灯，看来，是夜深时遇兔了。】
“留神——”【在那垂髫稚子将要冲撞上来时我及时为她挡过，玄衫拂在那孩童肩上，一句留神是嘱他也嘱她。我睇目去看那位‘小兔’，示意她同我往檐下一避】
“众人熙攘，皆庆上元。而你为何，独自闷闷不乐？”

（我正彷徨失措，被人流冲挤向前，直至下了桥。因着自幼比旁的姊妹更羞怯些，鲜少出门，故而婶娘千叮万嘱，若是因人多挤散，一定要站在原地等他们来寻。我也在人群中寻寻觅觅，便并未留心顽皮莽撞冲来的稚童，待察觉时已躲闪不及。幸而有一袭玄衣扶住垂髫幼子，免得我俩相撞。）
（从那双上好的六合靴，到暗纹玄袖，再眄至狐毛大氅，是位贵胄公子解我困境。而睇见锋锐的颌同山眉与海目，窥俊朗丰逸的少年后，略能平缓些。我认得他。偕行同往檐下一避“风雨”，唇角弯弯，惊魂甫定。）卓晋哥哥——
（与他同膺觉罗血脉，他是圣人子，我为长主女，昔年侍读内闱时曾由他纾解惊惧不安，而今亦然。不知天公有意无，总是在自己狼狈张皇时恰好遇见他，替我解围，护我周全。）我想出来看灯，可是同白哥儿她们走散了。
（淑媛低首垂眸，心虚如做错事的小兔。有东风拂过花灯，使灯火熠熠，四角檐铃作响。黄鹂声色愈小，贝齿轻咬朱唇，慌张仍未消散，糯糯。）方才想让他们帮我买个糖人的，却不慎寻不见了。

【街衢骤作花市，光焰万丈，更胜昼日泬潦。年年乐事，乃华灯竞处，千门笑语，却有一人格格不入于嬉戏喧闹，赓于澄澈乌瞳微泛秋光，似是迷路深林，无枝可倚。我方‘救’她锦衫，以免小儿掌中的串糖葫芦污浊了翩跹的华服。只消得烛焰一刹照耀，我便已识得内闱故人。畴昔她侍读宫中，兼其作帝姝女，故常有交集。只此二三年未见，不料仍是旧时楚楚模样，可见她是‘芳华永驻’了。】
“曦月，伸出手来——”【我已知其中原委，却不忍见那将落不落的承睫真珠。上元乃团庆之节，如何可见悲悲戚戚？朗然笑过，待她踌躇着摊开玉掌时，一粒糖已自我指中落下，妥帖地在她掌中泛着光】
“吃糖，就不会哭了。”【仍是温润的年少模样，于她，我总有多一份的耐性。眼乜着正被垂髫簇拥的糖人摊，不曾犹疑，旋踵趋近，声缓漫和】“走罢，我带你去买。”

（杏眸垂垂，深色黯然，正与这繁华灯火相悖。见着他后便想将心底的委屈与惊惧一股脑儿倒出，眼眶通红，长睫扑簌簌的似要落下明珠来。可他带着笑意，温温然的让我张开柔荑。满心困惑的伸手，便有一颗糖果落入掌心。）
（这是我同他年少时的渊源。垂髫小女甫入兰阊，万事惊惧，仅因璧公主的“伪装”便吓得六神无主，武断的将她认作不好相与的帝姬。那时我在宫衢角蜷缩成一团，将面靥埋进双膝，呜咽梗塞着，泪落成珠子，把全部的不安倒出。）
（狼狈不堪的小兔被光撞了满怀，少年笑意朗朗悉心安慰，以手作拳温声轻语，“猜猜我手里有几颗糖，如果猜对了我就把两颗都给你”。小姑娘见了喜爱的糖果，擦干泪，狡黠如小狐狸，“有五颗”。）
（旧时辰光如曦影般在淑媛心间存了许多年，暄煦清朗，可比三春盛景。）
原来卓晋哥哥会随身带糖的，是为了哄哪位妹妹吗？（忐忑惶恐被抚平，眼角泪珠不在，与他说笑。我将人视作可倚仗的兄长，小手去握他的掌，免得再因人流分散。而今，除却三春，又见灯火绚烂，灿若星辰。偏首睇他，笑靥浅浅。）好。我想要一个嫦娥。

【紫禁城的万千气象中突兀地闯入一只失群的小兔，她在万家灯火中沉郁地游荡着，连带着指尖攥过的兔子灯都黯然失色。所幸今晨我鬼使神差地‘遵循’着旧日的约定，将一粒糖揣于袖中，它随我途径金水桥与三司衙门，直至月上柳梢时终得了归宿。睇其楚楚垂泪时，我想她当真与从前廊下瑟缩的女孩儿别无二致。我忽得起了垂怜之心，或许，应是膺下风声动，方寸乱于心。】
“若遇不着你这位爱吃糖的妹妹，我便要自己‘独吞’了。”【我仍在笑，剑眉挑过，落了道十足多情的眼风】“总之是应承下某位妹妹的糖，若是不带在身边，难免心存愧怍。”
【说得是插科打诨的浑话，颇似是不羁的氏族纨绔流连南楼曲巷时说的荒唐言。一掌堪堪垂落，小兔子便悄无声息地攀入了掌心，一如幼时我将她带离凄风苦雨的偏隅廊下时一般无二。微滞，末了仍是握过她纤细的腕，隔着一层薄薄的锦纱，感受着上元夜中，独属于她的灼热】
“既有嫦娥，她一人未免孤单，得给她在寻一只玉兔才好。”

（削葱指间熟练的剥开糖纸，迫不及待去享受那份甘甜。我以为，在紫禁城中有一位同我一样爱吃糖的妹妹，被他惦念、记挂，以至把糖带在身边。原来——是他不改旧约，那日并非随口宽慰之言，是将檐下那只狼狈的小兔记在心间。）
（此时夜幕沉沉，有烟火在苍穹间绽开，斑斓绮丽，如见“东风夜放花千树”。明月、星子、烟火、花灯，几色光影交织缠绕成绚烂璀璨的景，连同身旁的芝兰玉树，一齐镌刻进心间，任四季交叠，沧海不移。）
（他握住皓腕，便使迷茫的淑媛再不受凄风苦雨的摧残，被护在羽翼之下。心间再无半分惊惶，翠眉渐渐舒展，笑意盈盈。）那可不成。还了这一颗，你还欠我两颗糖呢，可不许赖账。
（稚子趣言而今成了千金一诺，甚而至岁月流转辰光消逝，仍存心膺。此时还未料到，来日他“所欠”，会哪般光景来偿。偕行至摊铺，心满意足的要老人家为我描嫦娥。后又偏首，藕臂轻抬将兔子灯提起，流穗摇曳，至他眼前。）喏，玉兔不是在这儿嘛。呐——哥哥送我嫦娥，这盏兔子灯便就归你啦。

【她仍像旧时垂髫，糖总剥得快，似是耽搁一时便要错漏一分甘甜。我只笑，极自然地接过那糖纸攒成一团，信手递了小厮。我不惯吃糖，太甜太腻，不如烈酒剜着喉肠，教人清醒地晓得自个儿还活着。可为着那陈年旧事，我总愿未雨绸缪，在青衫里头放一粒糖。如今见她喜笑颜开，如流光皎洁，心下便释然许多】
“一日只能吃一颗的，忘了？”【好似也是年少时极板正的话，那反诘尽是嗔怪，我睇目望她，自相矛盾的话说得赤忱又热烈】“我记着。不过，比两颗更多也可以。”
【薄纱阻挡着肌肤相亲，帝嗣守着规矩，以免御史刀笔，害人害己。缘街衢而行，未几至了摊前，碎银搁上便要‘丹青圣手’作个嫦娥的糖人来。一壁等，那兔子灯前的流苏晃了眼，不及去接，剑眉一挑便轻哂着问】
“当真给我？”【好似要去接，握惯了紫毫的手又顿在半空】“那便让老人家，再为你作一只小兔。”
【眄着她蓄有清泉的乌瞳，偏首，调侃似的再添咨诹】“一只够吗？”

（许是人生来一遭，在这世上要吃太多的苦，故而格外爱吃些甜食。金贵如长主小女，亦要遭年幼失恃，而煊赫帝裔也会因庙堂诡谲、手足纷争而在剑眉间染上一缕几不可见却化不开的愁蹙。）
（可惜，用来化开凄怆的糖，一日也只能得一颗——这也是同他的旧约。）那下回吧，下回我还是要同你……（朱唇边的“讨要”还未宣之于口，他先我一步言，“比两颗更多也可以”，此时是眉眼具弯，笑意更浓。）好，我记得了，往后的糖哥哥可是赖不掉了。
（老人的手总是干瘪枯涩，可就是这样一双带着老茧瘦黄的掌，以糖勺为妙笔，为我绘出栩栩姮娥。蟾宫除却窈窕，应有作伴的玉兔，只可惜到底广寒孤寂，碧海青天夜夜心。那我又岂能忍心，小兔失群。）一只自然是不够的，须得两才好，成双成对，这样它们便不会孤单啦。
（言笑晏晏，娇靥恰与绽开的烟火、手畔的华灯相映，风姿绰约。除却为它免去凄清，自然也有爱吃糖的心思。）这糖兔子同嫦娥有了伴儿，那这灯自然是给你的啦。

“同我什么，是讨糖吃吗？”【徂往锐利于鵷墀的鹰目倏得满蓄笑意，虚与委蛇的三司判官眼下说得竟是再赤忱不顾的真心话，虽说乖谬占了上风，可于她跟前，我尚可恣肆无畏】“想来，得给你在这街衢开个糖铺子，教你年年月月都有糖吃。”
【皎月当空，兼有星辰烁辉，皆往寰宇倾覆，衬得喧嚷糖摊前，与垂髫稚子格格不入的王公贵胄。一块温玉落入掌心，少年人入芝兰玉树般颀立，所道所眄皆如春风，为深林迷道的小兔指一条回人间的路。自然，也是为我。】
“好，你说什么便是什么。”【老人的指中尽是茧，我接过糖人时不甚摩挲，竟有痛意，却转瞬而逝。旋踵去，那玉兔嫦娥被妥帖地置于她掌中，至于那兔子灯自然易主，成了端贝勒馆藏的‘珍宝’】
“未成想，一颗糖便换了灯。我这一趟，诚然是没有白来。”【夜色愈浓，长影渐沉衢奎】“走罢，我送你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