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agraph-1   1999.12   C市】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你，萧君见。
    
    我刚进入地下通道，熙熙攘攘的人群从我的身边经过。一阵歌声从前方传过来，很多人凑在一起。——我不是一个喜欢凑热闹的人，所以我快速地走过去了。
    但那阵歌声是那么的独特——正是这种“独特”吸引了我——我迟疑地回头，看见了你。
    我能看到很多人，很多很多人，年轻的年老的美丽的丑陋的沉默的大笑的，可我那一回首，我只看见了你。萧君见。
    你那天穿着黑色的衬衫，斜倚在冰冷的墙面，低着头，前面是黑色的麦克风，你在演奏一把木吉他，左手按品，右手拨弦，普通的姿势，像一块冰块散发着冰凉的寒气，却又是那么的吸引着我。
    你和旁边的少年合唱，二重唱，如此和谐而清晰，每个音符都带了连贯的力度又散落向不同的方向，像是一缕轻舟飘洋过海，留下涟漪与波涛让人谨怀。
    萧君见，那是我第一次听到你的歌声。只是一遍，就再也无法忘怀。
    我不知该怎样形容那样的歌声。
    我不发一言地在那里站了一个小时，没有说一个字，没有作出什么任何独特的动作吸引什么人的注意，但我却觉得那那种用音乐连接彼此的感觉是多么美妙。
    萧君见，我只是觉得，我终于找到你了。


【Paragraph-2   2000.02   C市】
那天我又去看你了，萧君见。
连续的周末，我跨越大半个城市来到这里，只为听到你的歌声和吉他。
你可能不明白这样做的意义。但我记得和你提过，我在等待一个人。
与我有着相同的志趣与爱好，沉默却不失阳光，对着人笑的时候会露出一口不一定很白但很整齐的牙齿，笑容很灿烂，喜欢穿格子衣服，厌恶蒜和葱，喜欢吃辣椒，会弹钢琴或是吉他，喜欢写文章，手指修长有力，个子不会太高，体型不会太失调，和我相处愉快。
说完这些以后，我停下来，转过身来看着你的眼睛就这么说了：
——萧君见，你就是这样的人。
我并不觉得这是一种告白。——更何况，作为一个和你只相识2个月的男生，我毫不掩饰对你的喜欢，不过那是因为你是我等待的那个人而已。
萧君见，我是一个内向的人。很少会主动请缨做些什么事，更别提和陌生人交流。
可是你的歌声却拥有那样的魅力，让我第一次开口向你说话。
我记得我缓缓地走向你，你却没有抬头，这种忽视感激发了我进一步想要探索你的欲望，我是这么说的——
——请告诉我你的名字。
当时我的确是这么有些不客气有些不礼貌的向你提问的，不过我是想如果你是我所等待的那个人的话，应该不会在意这些。
你停下手中的吉他，当时已经是大概晚上十点钟左右了，路过的人不多，通道里很暗。你笑了，——真的，就像我所想象中的那种笑容，明媚而含蓄的柔和的微笑，即使在昏暗的通道里，也是那么耀眼却又不失温暖。
——我是萧君见。
我惊诧于你的用词，却又没有丝毫惊讶。你并没有用“我叫萧君见”的字眼，而是“我是萧君见”。
这就像是一场早已预见的相遇。
你的独特——像一颗在冥冥黑暗中闪耀的孤星，破茧而出的蝴蝶，你的世界与前途无比宽广，而你却用这样的笑容回答了我的问题，告诉我你的名字。
萧君见，我当时确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尽管我自己也无法解释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自命不凡，却从未因为别人所谓的“恩宠”而钦羡。
萧君见，我想这就是一种力量。独特的，只属于你自己的，沉默的迸发而出的力量。
一种无形的来自于精神的美感。
你知道的。
——我只臣服于此，萧君见。


【Paragraph-3   2000.05   B市】
     彼时我的世界陷入了一片黑暗。
     不是其它人所想的轻易的黑暗。而是在一片春花烂漫的尽头，横空拦截的一片赤裸而恶毒的黑暗。
     萧君见，我和你说这件事情的时候，我们已经不在地下通道里了，我那天说让你陪我到郊外去看看吧，你没说话算是默许。
     你可能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就萌生了这样的想法，但一旦一个人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他的心灵成为了一片空白，他也更容易融入这个虚妄而宽广的世界，成为一个庸俗之人。
     我有点想哭着对你说，我不想成为那样的人。
     可是你知道，我并不习惯在人面前表现出自己强烈的情感。尽管你是我所等待的那个人，但我们之间更多存在的还是一种默契一种沉默的相契或是相切——像两个圆完美柔和地交于一点，然后在时光之中蜕变地愈发润滑与圆满，然后各自分离。
     萧君见，我已经再也无法看见我的那个世界了。
     你沉默地站立在我的面前，盯着我的嘴唇，听着我即将说出口的话语。我却因为你的目光而几乎一个字都无法说出。——萧君见，你知道我这样做所付出的代价——这意味着我们以此为切点的“点”将会渐渐变淡，直到消失。没有什么再可以将你我联系在一起。
     我眼睛有点涩，我使劲揉，可还是那么涩，你也没有阻止我。
     终于我知道揉眼睛几乎是徒劳，我开口，说。
     ——萧君见，我再也不能唱歌了。
     说出这句话我心中丝毫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相反地，我几乎能想象你的反应。
     你是一个完美主义者，萧君见，你不会容许任何玷污你世界的人存在，你——
     但尽管我知道这样的你，我还是选择告诉你真相。说谎与隐瞒这种行为对于我来说，比失去声音更为痛苦。因为欺骗的人，是你，萧君见。
     萧君见，也许在你漫长的旅途中，和无数的人说过无数的相同的话，碰见过令你心动令你痴迷的各式各样的人，可是对于我来说，对于我的心灵我的世界来说，你的那句话我将永恒地记在心上，是的——是永恒，代替我的音乐的梦想存在于心灵最柔软之处，是你的话语。
     ——林忆岚，尽管如此——你也是我心中的世界。

【Paragraph-4   2000.08   B市】
     颞下颔面关节炎。这是那个病的学名。
     从遇见你之前，我就患有这个病了。每次唱歌久了，牙关那里就隐隐作痛，今年1月份的时候因为寒冷的天气曾一度张不开口，就连吃饭也存在困难。
   
     然后就是春天，2月份的时候，我认识了你。萧君见。
     我不愿承认我愈发张口困难的事实，每次与你讲话我都全力地张开口，以求口齿清楚，尽管牙关已经痛得无法忍受。和你在一起唱歌的时候，我也如此。
     因为你是个追求完美的人，即使你说“我是你的世界”这样的话也依旧如此。
     我被医生禁口了。不许开口说话，喝流质的食物，更不用提唱歌。
     萧君见，我只能在你身边默默地看着你了。
     你弹琴唱歌，目光没有在我身上稍作停留，我看着你这副认真的模样，眼里就像是盛满了细碎的光芒，——于我而言，你是我生命的延续，你也是我的世界。
     萧君见，不知道你有没有觉察到？我越来越多地在你演奏的间隙和你说话，尽管你看不到我几乎扭曲的表情——说话这种事情，几乎痛苦地如同在刀尖上舞蹈，但如果是为了你的献祭，我也愿意。
     萧君见，我说过我不愿对你撒谎，但是这次我却没有遵守诺言，坚守我的诚实。
   
     因为我知道我能说谎的日子已然不多。
     我知道，我能以我的声音面对你的时日，已然如同那烟火绽放的碎片，宛如暂时的轰轰烈烈的盛开，但即将坠向无边际的黑暗，丧失它所有的光芒。
   
     萧君见，我煎熬着度日。走在人群里我几乎没有了任何可注视的焦点。
     萧君见，请原谅你的世界，你的世界不应该是我也不可能是我——苟延残喘的未来与光明，那不属于你。
     萧君见，请让我再为你唱一首歌吧。
     ——这可能是我留在这世界上最后的声音，这是我最后的愿望，那就是——
     ——为你而歌唱。


【Paragraph-5   2000.09   Z市】
也许世界上有些事情是永远无法实现的。
比如说勾3股4弦不等于5，比如说明天地球毁灭，比如说向你告别，比如说，我再次张开嘴唇，为你唱最后一首歌。
现在我在Z市，在离你几千里远的城市，给你写信。
我不知道该写些什么，“抱歉没有和你告别”之类的话根本就是没有意义的虚妄之词，你我都明白，我们之间不需要这样的词语。
我也不知道该寄往哪里。我们仅仅认识了不到一年，联系的唯一途径就是在那个拥挤的地下通道里。我不知道你的联系方式，只知道你叫萧君见，你是我等待的那个人，而已。
现实和理想似乎总是存在着差距的。
就像我小的时候曾经做过统一世界的梦，可是随着年龄增长，我愈发认识到这个梦想的荒谬性。
只要“比较”与“病痛”存在于这个世界，和平与双赢就永远都是无稽之谈。
萧君见，你记得我们谈论过“自由与光明”之类的事吧？
我现在已然失去了身体上的自由，心灵因为我自身的原因，脆弱不堪一击的理想，我的身心都已经被病痛所束缚，我说过我只臣服于此的那方世界，对于被囚禁于樊笼之中的我来说，已经是遥不可及近乎于幻想般的存在了。
萧君见，我当然明白，自己的理想是不可能让他人来为自己实现的——我当然明白。
可是你明白这有多痛苦！——丧失了一切的荣光，丧失了一切可以作为骄傲的底蕴，丧失了一切以此为生命的价值的航标与目的，丧失了我的那个世界，这就是丧失了一切了！
长时间的禁口，几乎让我发不出声音了。
我的喉咙开始闷闷地憋出嘶哑的低吟，有点像被困住的野兽的呜咽。
我从没想过我会成为这样一个人。几乎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地存活在这个世界。无颜面对你，无颜面对我自己，无颜面对我一直以来向往与憧憬的那个世界。
我试图以弦乐器来发泄自己的不满。但是弦是会断的，就像你我之间这一条线，随着时间漂移，尽管我无法忘记你，但你也会忘记并抛弃你曾经所谓的“世界”吧，忘记曾经在你身边停留过短暂一刹，因为某个愚蠢的病痛而放弃自己理想的林忆岚吧。
我懦弱无能，承受不了什么打击。但萧君见你不一样，你坚强、宽容、隐忍，是我所一直追求的“独特”。
萧君见，你会在那一群人之中脱颖而出，这不是一种实力和形体的较量，而是一种于内心旋转进而喷薄而出的气势与力量。
萧君见，我还是想为你而讴歌。
——若有那么一天，我还能再见到你的话。


【Paragraph-6   2004.08   Z市】
萧君见，你还好吗？
好久不见了。
Z市的夏天很热，我去年——也就是2003年，从Z大毕业，来到Z中做了一名老师。
萧君见，可能你无法想象我的职业会是如此吧？说实在的，我也没有想过。
2001年的冬天我在Z市做了一场口腔手术，我的手术很成功，我从此能够开口，能自如地说话——几乎就如同以前一样。
但是萧君见你不会知道，当我一脸欣喜若狂地坐在钢琴前张开口的时候，喉咙里发出的是难以入耳的沙哑不成调的嗓音。
我明白，当我丢弃了那个理想，两年后再拾起它的时候，它已然对我不屑一顾了。
就这样，我带着我嘶哑的喉咙毕业，成为了一名老师。
萧君见，我确切地觉得我这样的人是很可悲的。
并不是一切改变方向的人都是可悲的，只是像我这种优柔寡断而软弱的人，是没有资格去追逐理想的。我能窥见那明媚的爱与光明的天堂，但我却只能仰望，——那已经是我毕生无法追求到的高度。
Z市也有很多地下通道，我也看到了很多像你一样的流浪歌手。
但他们和你不一样。在我心中，你是特别的存在，就像一个独特的归属——我只属于你，可你却不可能只属于我。
萧君见，你不属于任何人，你只属于你自己。
而我——甚至是千千万万你所遇见一笑而过的人，因为你所拥有的“独特”与富有的精神，而沉湎于你刺眼的光芒中，忘却了自己的梦境而忠于你的艺术。
萧君见，3年了。——这三年以来，我无数次地梦见你，或是与你相见的瞬间。在喧嚷的地下通道里，在热闹的天桥上，在寂静无人的街道，在我家的门口，在那片空旷的原野，在郊外明朗星稀的夜晚，在不经意回头的一瞥，在疲倦入门的一刹。
在我的世界，在我心灵的任意一点一刻的片段。
萧君见，我知道的。
——淡淡微笑的你，左手按品，右手拨弦，嘴里唱着轻柔而美好的歌谣。
——是啊，这样的你，就在那里。
【Paragraph-End   2005.06   B市】
我现在置身于我生活了16年的城市，却突兀地觉得这一切变化得太多，让我几乎无法接受。大楼又高了数层，蓝天几乎看不见了，人工的绿化带还有喷泉，一切显现出一种现代化却让人陌生的气息。
萧君见，你以前停留的那个地下通道被翻新了，我在人潮中惘然张望着，却已然看不见你的身影。
距离我们的上一次见面，差不多快要有五年了。
我曾经以为我无法接受别离，谁知时光翩跹，这段时光虽然寂寞却也流逝得飞快，几乎让我忘却了生活的本来意义，只是一味地停留在生活的表层——肤浅而麻木的庸俗之人，大致就是指我这样的吧。
好像五年前的我还可以哭泣着说“我不想成为这样的人”，有谁能想到呢——我现在就是名副其实的这样的人。这有点有趣，是吧？
萧君见，你说不定已经不在这个城市了，而我也只是因为一个狭促的原因在B市呆短短三天。这几天往里偷闲地，我去过了一些旧地。
旧地重游的感觉算不上有多美妙，因为那几乎已经让我无法认出它的本来面目了，自然也想不起过往的那些回忆有多美好。
可是萧君见，你知道吗——我就在这里，在这个你我曾经相识的地下通道里，在这个我清楚地知道你已不复存在的地下通道里，我却又看见了你的影子。
你还拿着你那把木吉他，你依然和身边的少年唱着二重唱，你们的和声依然美妙和谐，让人谨怀，如同一湾清澈的湖水，静静却又含蓄着肆虐流淌。
萧君见，我好像回到五年前了。
我摸着自己的喉咙，感觉到有些什么迫不及待地冲破阻碍，撞破牢笼，逃出藩篱，想要逾越那病痛的束缚，实现一直以来被我认为是不可能却又百般梦想的存在。——那，就是我的荣膺啊。
我在唱歌——萧君见，我在唱歌——
尽管我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如何沙哑阴郁，看不见旁人的眼光是多么惊诧鄙夷。我听不见所有也看不见所有，我只是终于实现了我长久以来的梦想。
萧君见，那就是——为你而歌唱。
——为你而歌唱。
萧君见，我看见你的眼眸里盛满了破碎的星光和璀璨的光明的未来，我知道，那里有我。
——因为，我是你心中的世界。
【The end】
2010.05.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