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岁春来早，元夕才过不久，汴梁已很和暖了，年青爱俏的娘子们早已收起了厚实的冬装，将鹅黄、湖蓝这样鲜妍的颜色着在身上争做东风第一枝。宋宫之中每逢年节，六局总是要焚膏继晷地忙上好一阵子的。眼下宫宴已毕，账簿也都对好了，新季的服玩衣饰亦有所司，与饮苒信步闲游于店铺林立的街巷时，颇有焕然新生之感。
：“今年暖得早，杏花也该开得早罢。”
四下逡巡一圈，往年街旁的贩花人却并不在。
：“好生奇怪，怎么没有卖杏花的呢？”

春料寒峭，宋宫外的银雪世界要比宫内的景色好看许多，鹅黄色大氅将自己紧紧地裹在其中，与无思信步走在街巷中，四周贩卖的商贩吆喝声与那热气腾腾的糕饼香气，总能令自己十分新奇。
：往年在宫中时，此时我该是在御花园替我姐姐绘像的。
提起姐姐，唇角漾起梨涡，一双眸子顿时柔了下来，而后闻言，四处张望一番，指着不远处的铺子道
：许是今年还未来吧…哎，你瞧那儿有家花铺，这家人姓钱啊…

有没有杏花实则都不打紧，吹面不寒杨柳风，矮墙上新生的小芽正在熏风中舒展身姿，新晴而富有生机的春日才是真正令人感到愉悦和畅快的。我们曾在琼楼桂殿中闲游，而如今她已拥有了一片更加广远辽阔的天地。
追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牌匾上的钱记花铺跃入眸中，颇有些不解地偏靥相询。
：“反正也没什么旁的事，咱们进去转转吧”
：“姓钱怎么了吗？”

我鲜少在宫外能看见花铺的存在，从前出宫的次数屈指可数，且多半以婚宴为由，今日瞧见，自然是新鲜。
：这间铺子是圆圆的长姐开的，你可还记得她？
说罢，微微颔首，应了她的话与她一道上前。
：这间铺子倒是不错，只是不知你今日要买什么花儿？

圆圆？玉娘子身边似乎是有一位唤作圆圆的钱娘子。但因从前并不常去凝和殿，小舟腿伤之后更不往蕊珠殿走动，与这位钱娘子实在是只闻名姓，却不相熟。挽着苒一同迈入了眼前的花店，与街边贩花的小摊不同，此处的花木可谓是琳琅满目。
：“有些印象，玉娘子好像是很喜欢她的”
杏花近在咫尺，却转了主意。殿中省的摆设自有司苑上心，相较之下，或许辋川更需要有一位娘子替他打点。
：“要不，选几盆芍药吧”

提及圆圆，无疑姐姐是喜爱她的，甚至还有意将她指给伏濯，只可惜后来我出宫嫁了人，便不知她此时的情形了。
：是很喜欢，喜欢到有时连我都要嫉妒三分呢。
柔声笑道，抬步入内时环视四周，听她后言，颔首道
：你也喜欢芍药吗？从前在凝和殿时我也曾种过芍药，后来搬去了蕊珠殿，姐姐不太喜欢芍药，我便改种蔷薇了。

：“这有什么好嫉妒，你可是宝妃娘子的女儿，她如何能越过你去？”
百卉之中，独爱芙蕖。剩余的花木在我眼中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喜恶之分，修长纤指拂过芍药花秾丽的花瓣，细细挑出两盆好的来。
：“是元将军喜欢，想着送两盆花也给他添上一点春意。”

提及从前，我似乎从未真正喜欢过姐姐喜欢过的任何人，因为我怕姐姐的注意力会转移，从而清楚的认知，我从来都只是因为听话所以才得以得到姐姐的赞赏，可如今想一想，我似乎真的得到了姐姐的关注，可同时也失去了自我。
无思脸上挂着的幸福笑容比暖阳还要耀眼，双向奔赴的欢喜能清楚的得知对方的喜好，也不知我何时能与沈初也能如此。
：张口闭口元将军，请问这位元将军何时迎你过门？

抚在芍药鲜妍的花瓣上的指尖一滞，元将军与我的真心诚然是毋庸置疑的，但婚姻这件事，实则我心里也没底——先是西北蔓延的战火，好不容易等到班师回朝，录事巷的新宅子要修葺，他在军中也有许多事务要忙，而我又新擢了司宫令，两个人常常许久也见不上一面。或许在这许多现实的因素之外，还有一点我向福子说的害怕：害怕兰因絮果、害怕过得不如想象中圆满、害怕经年之后会后悔当初执手，近乡情怯的含义，我终是亲身体会了。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或许要等录事巷的新宅子修好吧。大概快了？”

原先的宴席上，她便与我说日后要嫁给她心目中的英雄的，那会儿我还十分的羡慕，想着她应是很快便要出宫去的，可直至我出宫嫁了人，有了自己的孩子，他们俩仍是停在嫁娶的门外，叫我不由得担忧地皱起了眉。
：怎得还要等？你都从典药擢到司宫令了，难不成他还要你等他一辈子？
说着，一边挑花一边又道
：新宅子落成并不是理由，成亲后再搬去也未尝不可。

：“不怪元将军，是我……”
新宅子的工期并不是不能赶工，殿中省的交接也未必真的要把战线拉得那样漫长。心中很明白，眼下已无限趋近于心中期待的圆满，仿佛只需要踮一踮脚就能将这份美满揽入怀中，而我却在要伸手的瞬间开始迟疑——
：“他们都说盛极必衰，虽然这样类比不尽准确，但我真的有点害怕”
：“你知道的，我自幼学医，大多数精力都放在浩渺的医书上，我家又是商贾出身。我真的能做好一个妻子、一个主母吗？说实在的，我真的没底。”

她诉说着担忧时我正准备将方才拿起的花儿放回原位，闻言一滞，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我本就是个不善安慰人的，哪怕是成了婚也是如此，而她所说的顾虑先前也是我的心事，好在沈初打消了我的顾虑，才得以令我逐渐安心。
：所以…你是怕太过幸福了反而觉得不太真实？
我试着去解读她的话，明白了她方才所说的意思，轻叹一声，柔声道
：你与元将军，是要比我和沈初要好上百倍的，至少你与他相爱，而我们，只能拿着彼此的幸福赌未来，有的时候，不勇敢地迈出那一步，是不会知晓幸福其实唾手可得，你该勇敢一些的。

我再一次听到了无思说的那句非常非常重要的字眼，重要到连幸福都是患得患失，她参军的事也是我后来才知晓的，起初我单纯的以为只是因为他们彼此许是心中的家国情怀，可如今看来，无思心中的顾虑只是怕现实打破了这原本美好的平衡。
：可是你迟早都要迈出这一步的不是吗？如你所说，新宅落成便好了，那之后呢？你是否又要以他军中事务繁忙为借口，再拖上一拖？莫不成你是要等小星小月和小云会喊你姨姨时才肯考虑？

苒说得对，理由是用不尽的——往大了说，可以等战火平息、功成名就、平步青云、新宅落成；往小了说，甚至可以不停地等一个莫名的好天气。但总不能真的躲到青丝成雪吧，双方的家族也不会再任由我这样躲下去了。
：“我知道，你说的都很有道理。让我……再想一想。”
将挑好的芍药递给伙计，托他送到录事巷去。最终还是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将花从伙计的手中接了回来。
：“罢了，我一会儿自己去一趟，亲手给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