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至正月时，我总是难以安眠。正月至，不出数日便是上元，那是阖家团圆时，于我却是噩梦重临日。
“楚楚，安神药……”才开口便想起，安神药早已用完，而今一早，楚楚便去往云榭张罗琐事，眼下在九重云中的，只有打杂的小流萤。
罢了，只能自己走一遭。
那安神药是胡妙真所予，与中原的方子有所不同，往常的药已然无法叫我入睡，如今唯有她才能解我烦忧。今日的天不算好，雾浓得叫人看不真切，通往大夜宜春的路好像就是这条，隐约匾额一角。彻夜难眠叫我意识混沌，只想快些找到她。
“胡夫人。”
我一贯是如此喊她，可接连几声也不见人影。一时间呼吸闭塞难喘，胸中郁结更重，就连脚下也轻得撑不住我。踉跄昏迷间，恍惚见有人靠近，此时在这里又会是谁？是救我？还是害我？
忽而风云变幻，天地瞬白，再清醒时，我站在某个热闹的街头，点着灯的，放着花儿的，热闹吵人，处处是团圆。
“公子，要不要吃一碗元宵？”
身旁的小贩在吆喝，我望向他递过来的瓷碗，怔在原地，连他后半句话也听不进去了。
“今儿是上元节，吃了元宵好团圆——”

酒薄难成醉，楼高易断魂。
天地肃杀，萧萧寒叶摧折，又叫北风呼啸，一夜尽脱，只在窗棱间留下虬劲又怪谲的枯枝，向上企图攀及蟾宫。
是寒灯缺月，荒径却闻人声。转眼冰轮盈满，灯火阑珊。
“ 闻先生霜姿鹤骨，原也会耽溺人间烟火气，一碗热元宵么？”
眉眼噙笑，施施而出，实非凡人态。
首生狐耳，裳迤九尾，与天人帛纱同曳，瑞草仙芝，是青丘狐女。
便将纤长红蔻指，接过瓷碗。碗沿磕缺一口，正将一个“陶”字磕去一撇，成了个难辨的怪异印记。
“ 此世为九重云上，孽海镜中。你心中所思所念，具化成形。”
榴唇呷丹，缓勾一弧。玉指轻舒，莲臂慢展，粗瓷碗坠地，碎裂难圆。
瓷片落处又生艳色，化如赤磷火蛇，将此碗焚为纸灰。
“ 闻先生缘何至此？”

“你……”
忽而有声传来，熟悉又陌生。循声望去，正巧见她手里落下的碗碎成片，烧个干净。心中顿觉极寒，阴冷气流向全身，再定睛时，那分明是我为求取安神药往大夜宜春去的主人家，胡妙真。
“……你不是这里的人，你怎么会在这里？”
问话间瞥见她狐耳轻颤，绒尾摇曳，不由得后退几步，兀自将先言通通推翻。
“你不是胡妙真，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周遭众人仿佛瞧不见此处纷争——确切说，是瞧不见她。异样目光于我身上来回游走，连元宵小贩也噤声，面露惧色。我转身欲走，不慎与人相撞，还未开口就听有人在喊。
“三公子，快随奴回去，这儿不宜久留。”
“胡说！今日乃上元佳节，人人可于陶柳镇共度元宵日，怎的就偏偏我不行！”
说着，孩童钻入人群，不见踪影，而那婢子却上前来握我衣袖，恍惚间，她与妙真之相竟重合无缝。
“公子，快些随我走，灾祸将至，此处不是你的久留之地。”
狐仙笑着，说着，可众人亦笑着，喧闹着。仿佛两个世界，又仿佛只有我置身两个世界。

烟花冲月，花市灯如昼。如织游人，却辨不清面目，如同叫水洇开的笔墨，模糊又混沌。
珠履移步，侧头让过垂坠而下的上元彩灯。彩灯轻晃，描金绘制的戏火图便颤巍巍的有了动态。
许是内里烛焰倾倒，一点火舌悄然烧破竹骨而出，瞬息熊熊向上。
浑然不知，又活脱儿一副疑惑情态。
“ 我？我一直在这里啊。”
身侧彩灯蹈火，红莲劫焰舔舐着蜡杆，转眼便攀上不知何处人家的屋檐。分明摩肩接踵的游人亦视而不见。
他身侧的媵婢面目如若浮泛涟漪，先是化作与胡氏同样，后又向后拉长了眼尾，长出了皮毛，成了狐首人身的妖魅。
那媵婢口中发出胡氏先前的疑问。
“ 闻先生缘何在此？”
忽而那看摊的小厮亦化作狐首人身模样，同样问道：
“ 闻先生缘何在此？”
便有黄发垂髫一一前来问讯道：
“ 闻先生缘何在此？……闻先生缘何……闻先生……闻先生……闻先生……”
天地间恍然只有“闻先生”二字和声，愈来愈大，直欲叫人耳鼓震颤，心血翻涌。
有稚女奇道：
“ 咦！你不是李先生吗？”

重重问讯如诘问，字字句句不容回避。本该热闹非凡的陶柳镇霎时清冷，众生皆是狐首人身，斜睨三角眼，步步紧逼，好似要我开膛破肚给个答案。
“我于此与你们何干。”
我不惧鬼怪精魅，亦不信诸天神魔，可他们聒噪聚集，密密不散，如数万蚂蚁啃心蚀骨，浑身难耐，更使冷汗如雨，浸湿青衫。
“闻先生”三字仿若密咒，叫我头痛欲裂，神魂交错。他们如篝火下的柴木，群聚于此，而我是篝火之芯，难以脱逃。
忽而童稚声起，于这绵绵无尽的诘问中恍若清明。可细听来，却让我脸色煞白，咬牙切齿，转将怒火尽数发泄于她。
“胡言乱语！我与李家有何干系！过去现在未来，通通无关！”
而那稚童却又变了模样，竟与童年的我相貌无二。他冷眼旁观，忽而冷笑，忽而不语，忽而嚎哭，忽而痛苦万分。
“你为何不敢承认！”
他质问我，冲上来要抓我衣袖，我侧身闪过，遥见人群之外的狐仙。火光冲天，尽是攀屋舐人的红，尝试拨开人群，惊觉众生如云烟渺雾，不曾沾身。
“胡妙真！你在哪里？你为何于此，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而那稚童在身后发出凄厉惨叫，下意识回身时，火焰已吞噬他肉身，只留枯衫焦骨，半边脸骇人可怖。这一切……这一切。
我终是知晓，这是因果循环，这祸劫我逃不掉，陶柳镇众人之死与我脱不开干系，只因我姓李，不曾姓闻！
“那人惹怒了官家，躲回老家陶柳镇。李氏寻人不得，官家下令绝不能走漏风声。正月十五上元节，阖家团圆夜，阖家团圆——大火烧了三天三夜，你是看着的，你看着这座城如何从春风和煦到不得往生！”
那些狐妖忽而变了人形，竟个个是予过我恩惠邻里，商贩歌伶。我知道的，我不会忘记，不会忘记他们是如何在大火中打不开城门，哀嚎着失了性命……
“不是我的错，错的是李家，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忽而，他们全变成妙真，忽明忽暗，变幻莫测，却在笑我是逃跑的懦夫。
”胡妙真，别再故弄玄虚！”

火焰、飞灰、哀嚎、痛哭。
熊熊火光燎天，连日月都难辨别。
胡氏的身影却始终在视线内外，不可触及。
拥裘红裳的倩影，站在熊熊烈焰之中，烈焰却不能烧灼其身，连衣袂都不曾因此飘飞。
绣花钉珠的鞋儿踏在被焚至焦枯却犹自挣扎攀扯的尸骨之上，叫那可怖的黢黑的手一把抓住了垂坠的广袖。
不以为意，只笑道：
“ 此原是你身你命所负因果。先生切莫冤枉好人。”
冷眼旁观他在由他心血所化的阿鼻地狱之中沉沦，听凭那枯骨扯破广袖，露出肩头修罗鬼面的刺青。
那刺青此刻眼中光华大放，口中赤舌同身后九尾一道化作红练，要将他层层缠裹，向下，直要他落入群魔火海。
“ 李家既然是天子手中的刀，先生又何必要一把刀懂得什么是恩义，什么是仇雠呢？听闻天子当年，还嘉赏李家杀伐果决，是也不是？”
好整以暇，如同旁观傀戏。隔空摄来一具焦尸，骨干肉涸，只约略是稚子身量，脚上有一只虎头小鞋。
但见他空洞的眼眶里干瘪的眼珠蠕动，直直盯着眼前青年，张阖着枯萎的唇。
“ 大哥哥……我好疼……你为什么要害我啊？你为什么要害我啊！”

“我没有害你！”
枯骨言语，如皮影，如木偶，生涩断节，磕磕绊绊，连一句好话都说不明朗。他太瘦，食指焦黑向我，不必风扰，自成齑粉扬个干净。火焰似从地狱来，直直烧向全身，皮开肉绽，血液沸腾，她说得对，这是我身负因果，逃不掉的。
“可我从未害人！我什么都不知道……火不是我放的，人不是我杀的，凭什么是我，凭什么是我……！”
怒喝自喉中震荡而出，然四周一切都叫火焰吞没，人影摇动，原是欢声笑语的上元夜，短短一瞬成人间地狱。头痛欲裂中，好似有什么东西要撕裂肉身，奋力脱逃。我见她身影渐远，直至消失在火中。
而我，无处可躲。
噩梦乍醒，冷汗直流，浑身上下竟无一处干爽之地，只觉胸中郁结，似有巨石破碎，不下坠而上涌，自口边咳出浊血若干，滴滴骇人。
“咳……这是哪儿？”
定睛细看，哪里还有什么狐首人身的妖怪？哪里又有热闹繁华的街道？上元节，陶柳镇，稚童，诘问……那些东西好似昙花一现，什么也不剩下。
一股药香悠悠而来，原是萱草柳懿柔捧来一碗汤药。既然她在这里，那这里便是——
“……胡夫人，是你救了我？”

坊中暖暖烧着地龙，床前又搁了炭盆，叫金丝笼罩着。
大夜宜春房内门户大开，吹动锦帐，招摇着散去满室甜腻诡谲的香。
懒散斜倚门，口中言语不得滋味，别有解嘲。
“ 闻先生，威风啊！我和懿柔叫了两个护花尉都弄（nèng）不过你。”
语罢，却遭那边厢侍药萱草杏眼一横，自个儿则回以一乐。
直起腰杆儿，挼了挼怀中赤狐的大尾巴，单手捏着它两只小爪子对着内室抱拳作揖。
“ 救也不敢当。算是我们过错。平日里供奉仙家的香烛供果许是有些对常人有害的东西在里头。我们习以为常，先生却叫一下撂倒了。”
红裳珠履，行来在内室，自顾入座。
懿柔在床前兢业伺候，自个儿则左右端详起他面相来，奇道：
“ 先生在迷梦之中到究竟见了什么？又叫又挣，真真怪事。”

供奉？眉头一锁，沉思了一会儿，这才反应过来，因着雾气深重，那时大概并未到大夜宜春来，而是误闯了她的狐龛。我听闻她与狐仙有些“渊源”，原来这才是本因。
无意识舒出一气，这“救”字她倒也担得起。彼时我恍惚见她身影，若非这就得救，是否会有性命之忧都难说。
“夫人这‘救’字并无不妥，担得起。近日又临正月，还需夫人的安神药再‘救’一回。”
只话音才落，她忽然看着我问起了梦中之事。短暂梗住一瞬，犹豫着是否要提及。但我其实早有见她的打算，即便不为求药，也因那些过往早已压在心头，耗我心神，再如此下去，恐时日无多。
“……我与夫人讲个故事罢。”
“这世间有些道理，无非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若金银财宝够数，便是杀人放火亦有人万死不辞。可常言道，一命当需一命偿，那未害过人的普通百姓，只因与罪者同生一处，便要赶尽杀绝，落个无人收尸的下场。”
“当权者目不及凡间，高高在上，手握生杀大权，令天下人唯命是从，不敢有二话。可真正染血者，却是暗中影卫，做着龌龊事，干着肮脏勾当，凭着旁人尸骨平步青云，跻身贵者行列。如今讲来，仍觉可笑。”
我长叹一声，目向他出，毫无目的。
“那是上元节，罪者潜逃回乡，匿于故人旧宅。他究竟做了甚么事无从得知，可听过的人说，他做的是为国为民的好事，因此与其共生多年的百姓，并不愿见他落入官兵之手。无法抓捕其归案的‘贵人’，只言令‘肃清’二字，便换得全镇百姓与人同罪。城门紧闭，大火烧罢三天三夜，无人生还，全镇一百三十六户皆为死魂。这自然是影卫获悉上令所为，可这罪，究竟该谁人担？”
“影卫后人同样是镇中所长，在此之前，他从未听闻、亦不知本家资产有何而来。在那之前，他亦未到过本家，未用本家一分一毫，可以说大火起时，他除却冠同姓外，与那些百姓并无不同。”
“那座城的百姓也并非完全清白之身，他们有他们的过错，或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但这罪，却要他来担着。”
“他从未害人，手未染血，放火的不是他，杀人的不是他，他想要开城门却无能为力，他该罪么？”
末了长叹一声，神色平静，却添些哀戚。过会儿，那哀戚也无。天选中你时，你无处可逃，若不做，恐下一个葬身火海的便是……
“这是说书人的故事，我听来的罢了。素闻夫人擅解密，在此求解。”
言罢起身作揖，不再言语。

香雾渐消，便支使懿柔去关门窗。穷冬烈风，仔细害病。
他讲话平铺直叙，并无有说书人般的故弄玄虚，话里昭示的心情却很是沉痛，非是轻描淡写“故事”二字可以概说。
敛下玩世不恭的表象声色，仔细听他讲完。
“ 如此么。”
莲臂支颐，惹鬓边绒花轻颤，垂珠相逐，其声清越。
低头与绥绥对视一眼，它自怀中越下，到床前仔细端详片刻复又回返。在怀中低低的嗷了几声。颔首道：
“ 是非对错，胡某懒得评说。只问闻先生，此影卫后人可曾收过本家的金银？可曾受过本家的教养抚育？可曾受本家指使伤人害命？下令肃清的可是他？藏匿罪者的可是他？动手放火的可是他？”
眉眼复又噙了笑意，螓首轻摇，示意他不必回答。
“ 闻先生的答案无需说与胡某听。”
懿柔自外间取来锦盒，中有玉瓶，是他所求一个“安神”。
只不知，今后他怎样“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