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回忆里面容清晰，笑音犹在的高杉都是十四岁以前的了。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刚过午后，安静读书的子桂被突然闯进房间的高杉强行拉出门：“总是读书有什么意思呀？也出来一起玩嘛。”“高杉，不读书是成不了武士的。”子桂认真地答道，却并不反抗，任他拉着自己的手，在松阳老师身后追逐着。太阳照下来，高杉头发的紫色染上了金边，在那时的桂眼里，这就是世界上最漂亮的颜色吧。
少年时的高杉又好斗又不服输，每每在外面打了架，为了不挨松阳老师的头锤，都由桂替他瞒下来，并带他回房间包扎伤口。这种时候，高杉都出奇得安静，手指把玩着桂的长发。有一次，他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假发，你要是个女的就好了……”话到一半戛然而止，没人知道他后面想说什么。桂没有停下包扎的动作，同时本能地回答：“不是假发，是桂……你刚刚说什么来着？”“没什么。”
晚上高杉睡不着的时候，喜欢到桂的房间来叫醒桂陪他聊天。这在桂眼中实在是个十足的恶习，偏偏这小子还经常因为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事兴奋得睡不着觉。桂只能一边告诫高杉“真正的武士不应该打扰别人睡觉”，一边哈欠连天地听他讲话。高杉讲的都是一些很无聊的琐事——至少在桂看来——有天却突然一脸认真地问他：“你有什么特别想实现的愿望吗？”桂想了想：“成为真正的武士。”“不要这么大的愿望啊，有没有小一点的？”桂绞尽脑汁地想了很久，最后得出结果：“想在肉垫的包围中死去。”这个回答让高杉后半夜都没有再理他，桂怎么也没想明白为什么，然后就睡着了。
这些奇怪的对话，没有在当时的桂心里留下什么痕迹。很久之后回忆起来时，它们却不知从记忆的哪个角落没有来由地跳了出来。好像是某种暗示，从那个时候起，他们的交流都只是一个人向另一个人单方面的输出，甚至都没有试探的成分，永远自说自话，永远文不对题，以至于在很久之后，他们早已分道扬镳的今天，桂都始终不明白高杉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就好像高杉也并不知道，桂的理想，除了国家，还有午后纯白空气中一触即散的紫色阳光。

TBC

十四岁时，高杉凭自己的审美送了桂红色的头绳，被隔壁私塾的小孩开了恶劣的玩笑:“桂，你长得真像个女孩子，也从来不跟我们打架。不如我以后娶你做老婆，你给我生孩子吧。”高杉红着眼就扑了上去，这一次桂也没能拦住他。晚上伤痕累累的高杉坐在桂的房间，脸上的阴霾始终没有散去。打起架来如此不知轻重的高杉很是少见，他是生气了吗？桂心想。为什么生气呢？正在百思不得其解时，高杉突然开口：“假发，你有喜欢的人吗？”不等桂反应过来，又问：“你以后，会和别人结婚吗？”太突然了，桂努力地消化着这两个问题。“假发，你要永远和我在一起！”这一次没有用问句，好像是害怕得到什么答案。桂却突然笑了：“我不会离开你的。”怎么会离开呢？让我一直照顾你吧，直到你不需要为止。桂的话让高杉积郁了一天的心情突然放松下来，他有些喜不自胜地，带着些小心翼翼又带着些试探地，吻住了桂的唇，下一秒——却被猛然推开。“你在干什么啊，高杉？”
短暂的错愕之后，高杉苦笑了起来。原来并没有接受我啊桂，不会离开我，又是什么意思呢？我在你眼里，就只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吗？血气一阵阵地上涌，在桂惊恐的眼神中，高杉粗暴地扯下了他的衣服，欺身压了上去。“你不要这样，高杉……”桂已经带上哭腔的声音没能唤回高杉的理智，相反，在陷入极端情绪的高杉眼里，他的每一次挣扎，每一次反抗都昭示着无情的拒绝，都灼烧着他长久以来患得患失的心情。十几岁的男孩子不知道怎么亲近喜欢的人，在强大的失去的恐惧面前，一举一动都失了分寸，桂只觉得下体像插了尖刀一般疼痛，死死咬住嘴唇，直到皮肤被咬破，血珠一颗颗滚出来才终于忍住没有叫出声。桂看着身上也因为初次的不适与疼痛而紧皱眉头，面色阴沉一言不发的高杉，恍惚间觉得他好像变了，这个别人眼中浑身是刺的叛逆小子，在桂面前从来都是敛了锐气，一边一脸嫌弃一边送他各式各样的小玩意，无论走到哪里都喜欢抓着他的手，掌心里也没有这个年纪男孩子常有的泥土和汗水，永远温暖干燥。那又是从什么时候起，高杉也会对他露出这样令人绝望而恐惧的表情？还是说，自己从来都没有真正地了解过他。
后来发生了什么像被刻意抹去一样在桂的记忆里变得模糊不清，高杉好像没有再做过什么越界的举动，也越来越少地出现在他面前了，又或者是自己在刻意躲着他？不太记得了。唯一清晰的是，那之后的每一次与高杉的独处，桂都会无法抑制地心悸、眩晕、出虚汗，哪怕刻意控制也无法消除那个身影给自己带来的巨大压迫感与恐惧感。深秋的一个傍晚高杉坐在桂身边沉默地吃完了一顿饭，起身离开时，冷汗已经浸透了桂的衣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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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他在躲着你？” 坂本躺在屋顶上很有兴致地问。
“大概吧，我也不是很能确定。”高杉闷闷地答道，“我知道，我肯定是做错了，但他的态度让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也没有生气，也没有骂我，也没有明显的不理我，好像什么都跟以前差不多，又好像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了，我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你也真是奇怪……都来打仗了，还想这些情情爱爱的事，早干嘛去了？”
高杉不说话。
“真拿你没办法。”坂本一骨碌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要我说，他生气了，肯定生气了，只是他性子软，生起气来跟我们不一样。你要是真喜欢他，就好好去跟人道歉，再正儿八经追人家，说不定还有戏——至少他还理你，说明没那么反感你。”
是这样吗？坂本离开和大家一起喝酒去了，留下高杉一个人躺在入夜的屋顶上——是这样的吗——完全忽略了身下阵阵凉意。因为用错了方式所以得不到正确的回应，所以他只是生气了是吗？桂的脾气那么好，只要他好好道歉，只要他好好跟他表露心迹，只要……都会好起来的是吗？
有喜欢的人还真是麻烦，鬼兵队总督从来没放下身段哄过什么人，这些天却找各种理由和桂一起行动，还总是一副别别扭扭欲言又止的样子。除了坂本知道其中原委，旁人都只当是桂小太郎记性不好，欠了总督的陈年旧债忘记还了，才有这样特别的待遇。这天谈判专家坂本辰马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从别处搞来一批军火的同时还顺了一些海鲜。辰马特意嘱咐过高杉说桂是性子软的人，不要放过任何一个献殷勤的机会，于是高杉一早从辰马这里挑了两个最大的螃蟹，亲自动手做了一碗螃蟹面送去了桂的帐篷。
“谢谢你……”桂迟疑地接过，见高杉没有要走的意思，“你不去吃饭吗？”
“我吃过了。”高杉索性在桂身边坐下。贵的身体微不可见地抖了一下，没说什么，默默地吃完了一碗面。
“怎么样？”
“挺好的……其实我还是更喜欢荞麦面。而且身为将领，还是吃的朴素一些比较好……” 这么多天来，桂第一次对他说了这么长的句子，这算是态度软化了吗？高杉只觉得悬着多日的心稍稍放下一些。
“那你以后想吃什么就告诉我，我单独给你做。”桂有些诧异地抬头看向高杉，眼神复杂。高杉因为紧张没有注意到，继续说着，“我之前……我太着急了，做了一些冲动的事情……这么久也没有跟你好好道过歉，你生我气了是不是？对不起，假发，我当时也没想……只要你能多跟我说说话，像以前一样我就……其实……”越着急越语无伦次，桂早已低下了头，刘海挡住了眼睛，看不清表情。高杉顿了顿，终于下定决心抓住桂的手：“假发，我……”
“你别碰我！”突然被甩开，高杉大脑空白了一瞬间，只觉得这感觉似曾相识。
桂因为突然发力而跌倒在地，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抬起头时，高杉发现他满脸泪水。他是什么时候哭的呢？我怎么没有发现，高杉模模糊糊地想。
“你不要再……这样我很害怕，能不能……不要再缠着我了……”桂非常艰难地说着，“高杉，我讨厌你，一直都是。”
原来……是这样啊，原来我一直都让你这么害怕。高杉好像突然平静下来了，他转过身，恢复了平日里鬼兵队总督的声音和语气：“假发……桂，以前的事都是我的不对，我也没有什么可以补偿你的。打完战争、救回老师就当是我们最后的共事了。等这件事完成了，高杉晋助和桂小太郎互不相识、再无交集，我再也不会去惊扰你了，再也不会，让你害怕了。对不起，桂，忘了我吧。”没有我，你也会更快乐吧。
走出帐篷时，高杉自嘲地笑了笑，还是没有告诉他啊——我喜欢你，特别喜欢——但是没必要了。

“根据我们得到的消息，高杉确实是联合了春雨的神威要在江户制造爆炸事件。我们要怎么办，桂先生？”
“高杉吗……”桂在攘夷志士的晨会上正襟危坐，思索着，“想不到那家伙在江户消失了这么多年，一回来就要制造这么大的混乱，得想办法阻止他才行。”
“可是桂先生，这好像不是我们该做的事情吧！”
“你忘了我们拿起剑的目的了吗！”桂严肃地教训手下，“我们既然要重振这个腐朽的国家，又怎么能看着别人破坏它而放任不管？”
“可是……我们并不知道具体的爆炸点呀，况且就算知道了，我们的人手也来不及阻止！”
“不需要知道爆炸点，只要打探到高杉的据点，我亲自去找他一趟。”
“这样太危险了，桂先生！”
“只有这个办法了”桂站起身来，“无论结果如何，得去试一试。”
桂穿上潜行的服装，带上面罩，趁着夜色来到高杉所在的船上。即便是夜晚，船上也过于安静了。是都在休息吗，桂心想，下一秒突然意识到不对:“糟糕！”紧接着周围响起了爆炸声。就这样死在这里了吗？还没有看到日本的黎明呢……桂模糊地想着，随后就失去了意识，独自倒在了船板上。
“没想到啊。”穿着紫色浴衣的男人走上前来，玩味地看着倒在地上的桂，“我本来是想来看看，是谁这么心急地找上门来要取我性命，想不到最想杀我的人是你啊，假发。”高杉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很是奇怪，仅剩的右眼眯成了一条缝，“但是假发，你怎么就这么着急，连这点伎俩都看不破呢？”

桂被高杉带回房间，差人处理了伤口。爆炸伤的很重，用医生的话说，还活着就是奇迹了。由于担心幕府来的人会很多，事先布置炸药时就没敢掉以轻心，不曾想来了个意料之外的人。
处理伤口的人离开后，高杉拿烟斗的末端划过桂的脸颊，见他一动不动，又沉沉地笑起来:“呐，假发。你果然还是讨厌我啊，好不容易见我一面，连眼都不愿意睁。” 这之后过了好久高杉都没再说话，一个人在桂的床边默默抽着烟。武市在门口犹豫再三，终于还是进来了:“晋助大人。”
高杉侧了侧头，示意他接着说。
“我们这次救神威怕是彻底和春雨结下梁子了，他们恐怕会伺机报复。我们和春雨的实力悬殊，得多加防备才行。”见高杉没什么反应，武市继续说，“依我看，这次行动要速战速决，然后尽早离开江户才好。”
高杉缓缓吐出一团烟雾，微微笑着，心情不错的样子:“我知道了，你安排吧。”
临走时武市想着晋助大人既然守了这么久，大抵还是在乎的，犹豫了一下，还是回头提醒道：“晋助大人，在这里抽烟怕是对桂先生恢复不利。”
高杉沉默了一瞬，然后轻笑道:“受了这样的伤，他醒不过来的，这点烟又算什么。”

鬼兵队总督在桂小太郎床前一连守了几天，队里的事务几乎都交给武市全权负责。高杉偶尔会靠在窗前拨弄几下三味线，有时则低着头说些什么，像是在自言自语：
“呐，假发，人还真是奇怪啊。以前憋了特别多话想跟你说，总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现在你听不到了，有些东西才能毫无负担地说出来。假发，在你眼里，我是个很奇怪的人吧？总是对你说一些奇怪的话，做一些奇怪的事情，好像以捉弄你为乐似的。其实说起来，就是喜欢你嘛，多简单的事，被我搞得这么复杂。做了一堆自以为是的事情，最后还把你越推越远，连朋友也做不成了。要是从一开始就换种方式追你，结果又会怎么样呢？也不会有什么不同吧。我又怎么能容忍你一直待在我身边却只把我当朋友呢？说到底，遇见我这样的人就是你的不幸。假发，如果这次你醒过来了，就再原谅我一次吧，不是故意弄伤你的，我从来，都没想伤害你啊。”
说完这句话，高杉站起身，喃喃道:“武市他们应该准备的差不多了，要丢下你了，假发。”然后拿起三味线走了出去。
高杉走后不久，桂在黑暗中睁开眼睛，低声道:“……还真是个笨蛋。”
“晋助大人。”武市在船边已经等候多时，“快上船吧，再晚怕是春雨的人就要到了。”见高杉独自一人，有些迟疑，“大人，您不准备带走桂先生吗？”
“不必了，让万齐留下晚走几天，把他送到安全的地方吧——他就算醒来，想必也是不愿见我的。”
武市没有说什么，下一秒，瞳孔突然收缩:“大人小心！有春雨的人！”
话音未落，只见刀光一闪，紧接着鲜血喷出。武市瞅准空当，几刀结果了近处的几个人，同时对着船上大喊：“保护晋助大人！”高杉有些恍神，因为在他面前，满身鲜血的桂径直倒了下去：“假发，你……”高杉颤抖地抱起桂，只觉得两手都是湿漉粘稠的液体，感到一阵抑制不住的心慌。“高杉……”桂试图开口，却发现已经发不出声音了，只觉得大脑昏昏沉沉的，眼前的景象也越来越模糊。先前的爆炸果然伤的很重，刚醒过来又挨了这么一刀，这下是真的要交代在这里了，这也没什么不好，桂模糊地想着，高杉，一直很遗憾你从来没弄懂我，现在看来我又何尝明白过你呢，我本来，是希望能一直这样保护你的……

这些天高杉总是会想起很多以前的事情，想到以前动不动找银时单挑，私塾里的孩子会围成一圈看热闹，只有桂对此一点也不感兴趣，总是搬个小板凳在一边安静地搓饭团。然后松阳老师也去和他一起搓饭团，这样一来，打架的看打架的小孩都丧失了兴趣，齐齐围去松阳老师身边。又想到刚进私塾那会儿，自己见桂一个男孩子整天拿发绳绑头发，还绑的一丝不苟，觉得特别不顺眼，就成天找机会扯掉他的发绳。直到有一天桂生气了，当着所有同学的面跟高杉说:“你再扯我的发绳，我就跟你绝交！”还想到在很早之前和桂一起睡午觉的时候，就偷亲过他的脸颊，桂睡得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倒是不好意思了一个中午。都是些毫无意义的琐事，曾经早就遗忘在了记忆的角落，现在却一样一样地钻出来。微微笑着的桂，上课时专注认真的桂，在别人家帮工时低头擦汗的桂，挨了老师头锤眼里噙着泪不敢掉下来的桂，最终变成了松下村塾旁一座孤零零的墓碑。
“假发，你总是这么温柔，即便受到伤害，也不愿去埋怨一个人，恨一个人吗？”话说出口发现没人回答后又自嘲地笑笑，“怎么老是有你还在身边的感觉呢？”
鬼兵队总督独自一人坐在曾经松下村塾所在的地方，这里早已没有房屋，没有人居住没有人落足，齐人高的杂草反射着太阳光变成金黄色。有人在这里掉下一滴眼泪，风一吹，就蒸发得无影无踪。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