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的前一天，阳光刚有些暖意，空气还清凉的时候，戴将军正在安门板子。
昨夜众多酒客肆意随性了一番，戴将军一早起来发现门板已经飞到离酒肆五丈开外的百花井上头，上面还散落着酒杯酒碗各色吃食，以及一个人。
戴将军气得胡子都歪了，一掀门板，那人骨碌碌滚下去，睁开了眼。
戴将军哼了一声：“小姑娘还不快走，别人可都去了。”
那是一个小小的扮着男装的姑娘，一张苹果似的脸，眼神飘忽着，起身就往南边跑了。

门板安了回去，酒肆也收拾回原样，戴将军坐在门槛上往南望。门口的酒旗一晃一晃，上面那个大大的“戴”字好像也要往南飘一样。
此地名叫夜台，夜台只有一家酒肆，酒肆一年中除了秋分的前一两天会有些奇奇怪怪的人来往，其他时候都荒凉的要命。每到秋分的前一两天，戴将军就站到酒旗下面迎接奇奇怪怪的老朋友，看起来像是要打仗的将军，所以他的老朋友们都叫他戴将军。
来酒肆的有边咳血边喝酒的痨病鬼，有一手攥着黑刀走路很可笑的瘸子，有背着一杆长枪的小媳妇，耍起酒疯要舞一夜剑的老道士，长着四条眉毛的风流客，总是摸鼻子的佳公子……这世上最奇怪的人仿佛都在一夜之间汇集到夜台，又在一夜之间消失在南去的路上。
昨天，这支队伍又多了一个傻乎乎的小姑娘，听说是背着家里逃出来，要往南去看看。
小姑娘胆小羞涩，也不喝酒，只是愣愣看着周围的人猜拳推牌九。
杨大商人说：“这简直像我们家的田大小姐，只是文静了些。”
众人哄笑，又劝小姑娘回家去。
小姑娘只是摇了摇头，说一定要往南边，要去看看那边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戴将军有些不耐烦：“像这种不听话的丫头，就该打一顿。”
小媳妇不满地瞥了戴将军一眼：“这话说得好像谁是老老实实过来的一样。众位都想想，我们在她这年纪都在干什么，谁不是到外面惹是生非了？”
风流客摸了摸眉毛，笑道：“好像也只不过在偷鸡摸狗，坑蒙拐骗，顺手和几位高手聊聊天而已，也不是很不听话的。”
戴将军翻了翻白眼表示不屑，一边将佳公子拉出门，带到百花井边。
佳公子看着戴将军在井边挖着什么，道：“百花井水酿老春，酒仙一闻也断魂。将军这老春酒是有多久了？”
戴将军道：“不久不久，二十五年。”
佳公子愣愣看着手指：“将军来夜台已经二十五年了。”
戴将军挖出一坛老春，凑在鼻子边闻了闻：“夜台无晓日，沽酒与何人呀！明天给我带到南边去。”
佳公子沉色道：“将军今年也不去看一看么？”

戴将军回过神，门槛太硬，腿都有些麻了。伸手磕了磕烟灰，“嘁，也不知有什么好看的。”戴将军抽着水袋烟，不由得又朝南望去。
第二年，秋分前两天的夜里，苹果脸姑娘又来了，这次她穿了身水红色的裙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看起来娇俏可人。
酒肆内痨病鬼和四条眉毛拦着耍酒疯的老道士，癞痢头正说到彭家五虎断门刀又被灭门了，苹果脸姑娘托着腮听得津津有味。
小雷拖着酒坛子做到戴将军对面，望着那花骨朵一般的小姑娘：“这小女孩可有意思，听说跑到六扇门那里，要看独臂杨的那把钩子，还要跟他学功夫，简直要把六扇门闹翻了。”
邓师傅凑到戴将军耳边：“这小姑娘听说不好好学绣花，偏要舞枪弄棒，把她爹妈气得不行。”
那边背枪的的小媳妇冷冷道：“谁说女孩子只能学绣花，我看那小姑娘打起人来也不输老爷们。”
邓师傅朝小媳妇身后的男人撇了撇嘴，那男人依旧带着微笑：“小姑娘喜欢打人也没什么，小姑娘就算再凶，也会有男孩子喜欢的。”
小媳妇转身朝着男人：“那我这么凶的小姑娘变成老女人，就没人喜欢了吗？”
男人拉住小媳妇的手：“你怎么会变成老女人呢，你一直都是聪明美丽的王大小姐。”
小媳妇笑着推开他，脸上已有两朵红云。
邓师傅好像快要吐了的样子，拍掌道：“这小子果然一如既往的讨人喜欢。”又对苹果脸姑娘说，“小姑娘看着点，找小伙子就要找这种能哄你一辈子的。”
苹果脸姑娘探头看了一眼，露出羡慕的神情：“只是世间怨侣的事情看得多了，对这种事总不愿太期望。好像更喜欢王动郭大路那种感觉。”
戴将军嘁了一声：“小姑娘家家的就看破红尘么！”
一个长得很秀气的少年笑了笑，接过话道：“可是王动有红娘子，郭大路有燕七，林太平有玉玲珑。”
老刀摆摆手：“但是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朋友似乎更加重要些。”
有几人应和着碰了杯。一个握着竹剑的中年人道：“成为朋友一杯酒就够了，让两个人能相爱却要难得多。但是友情和爱情同样的可贵和难得，也都要经受考验，才会有钻石一样的光芒。”
“不过在这样的年纪总要喜欢上一个人才好，喝烈酒，恋美人，鲜衣怒马，烈火烹油……也并非要相爱吧。”一个女人趴在桌上，手握着酒杯喃喃道。酒喝得越多，她的眼睛就越妩媚明亮。
四下又是一片叹息声。
戴将军背着手走出门去，来到百花井边。昔日的百花公主对井梳洗，如今井在人空，不知道这井是不是也会感到韶华易逝，红颜易老。
“二十六年的老春，拿好了。”戴将军将一个坛子交到佳公子手上。

第三年苹果脸姑娘依旧来了，似乎高挑了些。她绕着桌子走了几圈，有几个男人的眼睛都直了。
老刀抬头看了一眼：“姑娘来啦，长成大姑娘啦！”
姑娘抿嘴一笑，要了两坛酒。
邓师傅啧啧道：“一年不见豪放了许多，才像我江湖儿女的做派。”
戴将军放下酒碗：“老邓孤陋寡闻，姑娘在江淮已经是大名鼎鼎的乐师，耳闻鸟鸣即可编奏成曲，见到名画也能谱曲，听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听说还有剑客从她的曲子中悟出了剑法。”
姑娘哈哈哈拍着桌子笑起来，“戴将军怎么和那说书人讲得一样，恐怕是把我和公孙大娘说串了吧！”
邓师傅拉着姑娘道：“那不说别的了，来给我们弹一曲。”
姑娘抽出一把铜琵琶，挑起一弦，“铮”地一声，低声唱道：“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音调渐渐转高，声色也清亮起来，戴将军合着拍子，似乎又回到了很久很久的以前，久到还没有夜台，没有老春酒，似乎有一个大头胖子，喜欢夜晚喝得烂醉到柳堤吹风。
“二十七年。”

第四年，苹果脸姑娘没有来。听从淮上来的剑客三英说，姑娘在去年从南边回来的时候遇上了余大老板，两人情投意合，此刻恐怕是你侬我侬了。
邓师傅又愤愤：“好白菜就是让猪拱的命！”又转头对戴将军说，“你这铺子要少一个鲜嫩姑娘了，下次来恐怕就连娃都带上了！”
戴将军磕了磕水烟袋，笑道：“人家哪还顾得上来我这呢！人就该好好的各过各的日子，每年到我这来凑什么热闹，趁早回去抱你老婆去！”
邓师傅摆摆手：“一年中也就这几天看看老朋友，必须要来的。”
这世上有些离别就是为了相聚，有些再见却是再也不见。
第五年，听说苹果脸姑娘和余大老板早就分道扬镳，几个月前好不容易喜欢上一位公子，却又被负了，之后一病不起，连铜琵琶也给砸烂了。
众人听了皆是沉默。

第六年初夏，虫子刚开始活跃起来，戴将军坐在门槛上斗蟋蟀，忽见远远一片尘土扬起，渐渐四五匹马停在酒肆前。
苹果脸姑娘拉着一位单薄姑娘，身后还跟着三个公子，风风火火进了酒肆，抱起酒坛仰头就倒。没多会儿已经疯癫起来。
戴老板靠在门板上，心道还以为这小姑娘早已忘了夜台，再也不来了。
有些地方幸福快乐的时候未必想得起来，倘若要一个人蜷缩起来痛哭，却是再好不过的地方。
“听我说，我要杀了他解我心头之恨！”苹果脸姑娘挥掌拍碎了酒坛，对着对面四个人吼道。
“对对对，杀杀杀！”四个人也都一脸义愤填膺。
“取他狗头祭先生！”
“对对对，取狗头！”
“我呸，用他祭先生都脏了先生的地方！”
“对对对，脏了先生的地方！”
苹果脸姑娘这么哭喊了一夜，直到泪也干了，才窝在女伴的怀里昏睡过去。
为首的看着最富贵的刘公子冲戴将军笑了笑，很是尴尬：“本来挺好的姑娘……”
旁边瘦竹竿一般的书生晃悠悠道：“看起来什么都无所谓，偏偏闯不过情关。”
苹果脸姑娘这小半年里日渐消瘦，几个朋友想着法子带她到处玩耍，却怎么也不见她开心。
“她说要往南边看看，”另一个胖胖的公子道，“她说南边有一个人以前告诉过她，人只要还能感到痛苦就好，那是活着的感觉；只要活着，一切都还有希望。”
那个女伴将苹果脸姑娘靠在肩上，道：“她还是挺幸运的，知道了什么是爱别离，什么叫怨憎会，如何的求不得，总比世上浑浑噩噩活下去的人要好。”
瘦竹竿摇摇头：“不好说，有时候我想，只要能避免痛苦，怎样都好；只是我们这种偏要作死又没什么能力的人，似乎只能是硬挺过种种，炼成金刚不坏之身而已。”
“没什么关系，”苹果脸姑娘嘟哝着：“大英雄们都是这样练出来的。”
只是有时候，有人成了英雄，有人成了狗熊。
但是无论如何落魄，身边还有这些能一起滚刀尖的朋友，情况总不会太差。

立秋之后，天渐渐转凉，虫鸣声也低微下去。
戴将军将灯笼高挑，酒旗上大大的“戴”字被映得通红。又到了秋分前两天。
痨病鬼已经呆了四天，四条眉毛今天早上也到了，还有大姑娘小媳妇、背着孙子的红鞋子老奶奶、似乎总在家里受气的干巴老头……酒肆里已经被塞得满满的。
然后戴将军又见到了苹果脸姑娘，她和一个身材颀长的年轻人一起走过来，两人的手似乎已经长在了一起。他们无时无刻不在看着对方，简直要在彼此的脸上看出花来。
这下谁都懂了。
邓师傅嘿嘿一笑，道：“看样子那小伙子的狗头还在。”
痨病鬼咳嗽了两下，眼中仿佛带着柳枝一般的碧绿，有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活力和快乐：“年轻人可不就是这样，谁也别掺和。”
爱情和希望往往就在最糟糕的时候出现，就看你能不能耐心等待，等待最糟糕的时候过去。
这个样子明天那个老酒鬼看见也会高兴吧！戴将军低头笑了笑，望了望南边，起身挖老春酒去了。
“三十年的老春酒。”
但愿人金银成堆，但愿人成双成对。在在良宵，与君共醉。

写得很好

穿越了？

好多的梗在里头，秋分前后，夜台，喜欢夜晚喝得烂醉到柳堤吹风的大头胖子，不过，倒是戴将军和老春酒，居然一时想不起来对应着谁，该打。

好看！

马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