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很寒的时候，蟹青色的天际也被冻住。】
【她来之前，我就抱臂，站在几棵看起来病恹恹的文竹前，竹子在风声里窸窸窣窣，反而衬出心中的无波无澜。一齐被冻住的，还有澄瑞亭下，一汪春水。在冬日，里面并无几尾游曳的红鱼，——我由此微不可闻地，托慢了声响，叹了一声。等明年冰封雪融，燕子返归，我便不再是莲花寺湾的新宅邸里唯一的主人。对于来自慈宁的期许，因知晓其的不可违背，便无意白费心力。甚至，若参考去年春阴下“施救”雏鸟的偶然际遇，这并不是让我为难的人选。唯一踌躇之处，在于即将与人分享宅邸，甚至要分享自我本身。好在慈宁宫内一贯排布秩序的女官，来得很快，并未给我更多胡思乱想、愁眉苦脸的时间。天和地都是雪亮的白色，唯有来此的她，将这个单调的冬日点缀出些鲜亮。】
婉侍。
【我放下双臂，也不晓得自己有没有飘出一点笑。身后的吉勒占忧心忡忡，虽然他的主人仍旧一副再坦然、淡定不过的神情，疑心病甚重的他，先斩不奏拔腿就要去不远处的御门前把风。没来得及叫住他，才大梦初醒般，眼神里有了些微窘的意味】抱歉这个光景请你出来。
【毕竟已然是要“避嫌”的时刻。】
只是有些事，我想了想，还是想在你……呃，你进府前，同你说。

【赐婚的懿旨与北国的孟冬一同昭临，不同于诗文里具象的千山、江国与霜雪。天色混沌下来时，日子也过得模糊不清】
【奉侍宸闱的第三载，渐谙禁中时岁的乏善可陈，因也从未将朱门梁苑视作此生的心安归处。来自慈闱苦心孤诣的令旨，满蕴着风雪久经的「过来人」对终生所寄的周致考量。感念深恩之余，对来年春朝的冀盼自心底日渐茁芽，托载着一种究极陌生却振奋人心的愿景】
【直至接到他骤来的邀约】
【重重碎琼铺阶似玉，自越过回廊，遥遥见他抱臂端伫。每近前一步，局促便堆叠一层，直至在他跟前站定。四围无声无息，他的言语便分外清明】
【我观十三阿哥其人，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从容与松弛，于是此刻一反寻常的期期艾艾，实在很难不令人浮想，其间寄寓着某种无法消解的难处】德郡王。
【勉力将别样的心绪暂且按捺，还以他同等泾渭分明的回声】您请讲。

【因她的干脆利落，眉头微不可察地松懈半分。因突兀邀请而起的窘迫随之淡去，毫无挂碍地讲起腹稿来。】
我有些自小养成的习惯，需要你记得。【平日里讲话一贯温吞、圆融，甚至有些模模糊糊的隐晦的德郡王，此刻的口吻，虽然不至于严厉，但较之往常，的确少了些商量的意味。就如一把薄刀片裁纸，刀降纸破，笃笃有声。至于为什么不等婚后再讲？木已成舟，为时晚矣。】
但凡在府内走动的人，回去后必须先用皂荚洗手三次。还有户外穿过的衣裳，绝不能进内间，更不能坐家里头的凳子、卧榻。用膳时的碗筷碟盘，也一贯仔细按人区分，餐食么，也是独人独份。用膳的时候，也不要讲话。
【罕见的侃侃而谈，却越讲越精神，双眼髹过一样亮堂，甚至有些格外的兴致。】哦，还有些分派给下人的活儿，——同婉侍没甚么关系，但怕来日惊扰到你，便一并讲，莲花寺湾那座府邸么，眼下是每日务必洒扫室内廊下，垂花门内每处屋宇，每隔两日清一次蛛网。有些丫鬟笨手笨脚，总碰脏墙壁，也要每月重漆一回。
【讲到此处，才恍然意识到，我独一人的尽兴讲演行进太久，因而缄了缄。】
【并不觉得不妥或冒犯，只张了张嘴，稍有些不好意思，又十分一本正经地询道】……婉侍，我讲得会不会太快了？

【莲花寺湾新筑的郡王府，在他的语境中，像是繁盛衢市间最完美的隐居地，一个足够慢、足够阒静、且纤尘不留的所在】
【接纳是逐步产生的，而我的松快，则更多来自于他的要求，并非如此前所料般难为】
【他有条不紊地叙，我孜孜不懈地听。渐而迟钝地觉察到，自与他相识后的一整载春秋里，他与我零散交流的总和，尚不及眼下这片晌时间里亟于交付的热忱】
【喜好干净并不稀奇，尽管从他的话语间，不难推出他对整洁的尤其热衷。甚而构成了驱使他在这样的时令里，顶风冒雪专程来寻我一回的全部因由】
【饶是最细琐的家常事，也无暇逐一妥善誊记。垂着头想了想，神色里隐有些为难】您讲得十分清晰，只是诸事纷繁，一时恐记不完全。
【竟也配合地丛生出些许惴惴，尽管从未将自身归为愚钝之列，此刻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力有不逮。思量了片刻，仰首与他相视】您且安心——我虽不敏，日后也定会多看、慎行、不乱走动，绝不给您添忧的。

【凭借方才一席讲演，尚未完全被冰冻住的谈兴，很爽快地响应了她的“为难”。】
这很好办。【若瞧得仔细些，甚至能从我的眼睛里，发现一种畅快的自得其乐。准确讲，眼下似乎无法称作自得其乐了，毕竟我正将洋洋洒洒，倾囊般知与另一人。从怀间取出甚至装订成册的几沓宣纸，递给她，像是在递甚么纳罕的稀世奇珍——诚然，这毕竟是我精心构划了三个完整的夜晚，才得出的杰作。】我这有一本册子，按居家、会客等等事项，仔细罗列下来了。
【回看向松吉婉侍的眼睛，自以为善意地宽慰】实际也没有那么多。
我少时的伴读章穆居玄，起先如临大敌，但不必一个冬春，他便记得了。【必须承认，那时的我活在一个满眼微尘，无爱无恨的世界，以至于做的类比都甚为浅薄、滑稽——我忘记，或者说忽略了，即便是相契相合的伴读，也不必在今后难以估量的日夜更替间，每每相见。】
【踩空一脚雪，在窸窸窣窣的声响里，呈出第二篇腹稿。】
婉侍可有什么要关照的？【很公平的口吻】比如屋院内的摆设、花木之类，可有特别的喜恶？

【与京师的花攒锦簇相比，五台山的日子不免单调。今次他突兀的来访，使得原本平淡无味的一日，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快活意味】
【这样的念头并没有持续很久，一本最新版《王府卫生准则》，是他三书六聘前予我的第一件信物。尚未及理好思绪，一沓宣纸便已捧在手心，不免怔了一怔，但很快恢复了相对自然的神色。面对他殷切的宽慰，也极为配合地点了点头，对他的「体贴备至」报以信誓旦旦】……我会每日修习，仔细研读。
【尽管莲花寺湾那座宅邸于我，迄今也仅限于他口中的一个方位，他书上的一个记号。却已率先领悟：四九城宣武门内，德郡王府的整极无尘，甚比它的主人冠以觉罗的姓氏更为出名】
在院中置一处紫藤花架可好么？若能在花下再搭一架秋千——【说至兴起，也不忘与他交流的第一要义】我会勤加打理，务使它们都井然不紊。
【视线回归到手中薄薄几页纸片当中，所载的分量足够沉重，忽而萌生一问】这册子是只我一人有，还是府上人手一份？
【这是我朝他问出的第一个逾矩的问题，但很快又发觉，这也似乎并没有什么深究的必要。因为他已经再三分明地告诉了我答案：在这一项议程中，他即将明媒正娶迎入王府的枕边人，与他府上的仆侍，与他少时的伴读，并没有任何分别】

【雪很寒的时候，蟹青色的天际也被冻住。】
【她来之前，我就抱臂，站在几棵看起来病恹恹的文竹前，竹子在风声里窸窸窣窣，反而衬出心中的无波无澜。一齐被冻住的，还有明月池下一汪净水。在冬日，里面并无几尾游曳的红鱼，——我由此微不可闻地，托慢了声响，叹了一声。等明年冰封雪融，燕子返归，我便不再是莲花寺湾的新宅邸里唯一的主人。对于来自慈宁的期许，因知晓其的不可违背，便无意白费心力。甚至，若参考去年春阴下“施救”雏鸟的偶然际遇，这并不是让我为难的人选。唯一踌躇之处，在于即将与人分享宅邸，甚至要分享自我本身。好在慈宁宫内一贯排布秩序的女官，来得很快，并未给我更多胡思乱想、愁眉苦脸的时间。天和地都是雪亮的白色，唯有来此的她，将这个单调的冬日点缀出些鲜亮。】
婉侍。
【我放下双臂，也不晓得自己有没有飘出一点笑。身后的吉勒占忧心忡忡，虽然他的主人仍旧一副再坦然、淡定不过的神情，疑心病甚重的他，先斩不奏拔腿就要去不远处把风。没来得及叫住他，才大梦初醒般，眼神里有了些微窘的意味】抱歉这个光景请你出来。
【即便是身处行走相对裕如的五台山，已然是要“避嫌”的时刻。】
只是有些事，我想了想，还是想在你……呃，你进府前，同你说。

紫藤花，还有秋千，我记下了。【即便我的成长历程中，与京中的贵族女性几无接触，但因为与几位金枝的交情，也能约莫明白，这实在是很含蓄、贞亲的“要求”——就如同此刻注视着我的那双眼睛一样，满是恬静的气息。于是我自然而然地想到，她并不像那些在夏日里竞相炫耀的繁花，在急管繁弦中日复一日，招摇着年轻、富贵的热闹。但是香杉太冷清，桦树又失之婉然……最终，我放弃了事无巨细的构想。为何不将眼前这位即将成为德王府女主人的松吉婉侍，看作是一种从未遭遇过的花卉？——此刻的德郡王，颇有些轻快地想着，他当然无从意识到，这样的想法，即便充满善意，甚至隐含着欣赏，但也无法抵赖，他终究在审视对方的事实。】
【在松吉婉侍身上，与澹然同样突出的特质是严谨，通过她款款道来的一席话，很显然，她已领会我的宗旨。】
【是以，我理所当然地，认为今日的第一要务已经可堪称圆满。正要托辞离开时，却听到了来自她的问题。经年养成的淡泊，使我压根未分心去思忖这样的问题，是否唐突。同样，也未捕捉问题之后的深意，只任凭其飘摇而过，但问题本身，可作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虽然清闲，却尚未有闲暇，将它们从脑海中誊出那么多册来。【一本正经的口吻】倒也曾想过托给信得过的文馆付梓成册，但这事若传出去，好像兴师动众了些。
【——或许叩德连弩就将连夜调任御史，以便师出有名，弹劾我为追求简洁的“铺张”。】
还好以后，你也可同我一道照望，有没有忘了规矩的仆从。

【在五台山，世人对佛龛敬奉以无二的虔诚，在众生平等的方式里念祷皈依的偈颂。然则据我观察，德郡王比其他人更加接近神明，分明生于钟鼓馔玉的绮罗椒庭，却拥有绵长的耐心去规整生活中的微妙细则】
【既往与他有关的剪影拼合起来，隐约是不大爱与人讲话，偶见和悦的瞬时，又会认真地笑——他笑起来很好看，连同意料之外的作为，新鲜的性格，皆是此前在宫中从未见过的样子。像秋尽冬来的五台山傍晚，拥有着香火散尽后的雍容与自如】
【至于赐婚的决议，实在是另一桩世俗的选择。此后与我同处一堂的年岁，被他郑重地判以“还好”的论词。尽管眼下就未来的规划，仅限于对维持王府整洁的“一道照望”，却也引我心怀莫名的憧憬，在新生的境域里共他经营晨夕】
劳您惦挂，愿不负您所托。
【怀揽「独此一家」的手笔，便也希图在予他的回应中，附着同等的分量】日后倘或有不妥之处，仍望您直言相告。

【大抵是爱新觉罗的意志，自诞生起，就鲜少受到推阻或忽视，这时的我，仍将她隐含包容的配合，视作一种理所当然。但……在我决意先于纳彩、请期就将此事摊与她时，即换得王府内吉勒占与冯碧漪欲言又止、哭笑不得的反应——出于对我的了解，他们当然无意死谏，这一先遣的事实，却多少使我隐约领会了，这一行为的过分总有唐突与无礼。所以颔首后，又添说】
却不用这样谨慎，【顿了顿】在莲花寺湾，不必像在慈宁宫里那样。
【毕竟，日子好长。深冬的山峦叠嶂没有快绿金黄的颜色，一点点深色的苍茫即是所有。寒风过境，一贯养尊处优的王公缩了缩脖子，想要立刻返归禅房的心境，却误打误撞，给了他些福至心灵的体恤。声音有些瓮着，问道】你从哪条路来，积雪好似有些滑，一并下去吧。

【五台山的冬岁与京师并无二致，一应风物皆顺候而繁，应时而凋。即便是在灵明无垢的佛门净地，时令的更替也无以将盛夏的绿意保鲜，然而风烟俱净的枯寂过后，终可再见焕然更迭的新岁阳春】
【与方才一本正经的口吻相较，自他言语间骤来的关切意味，甚至使人有种难以名状的感激。天色渐渐暗下来，回程的坡道便显得陡峻更甚来时，自心底却并不生惧。二人相与并行，将一径风雪甩在身后】
【佛寺敲响的钟声、萦回山涧的朔风，无不令人记住这个再寻常不过的北国冬日。而兴许共赴的未知里，他也会在某一刻还以我同样的铭注：就像记住我的姓氏一样，记住紫藤与秋千，记住中武三年含清斋的向晚，春意在他眼底的驻留与我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