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最能摧枯拉朽的，原来一场火。】
【因随扈的御前护卫还未能赶到，被众人率先拥出火场的我，对指挥扑火这件事，自然责无旁贷。于是，顶着满脸来不及擦的炭灰黑印，更罕见地扯着嗓子，分派起众人。麻绳专挑细处断，真是罪过。仓促间巾帕丢得无影无踪，望着马蹄袖上拭过额头，留下的黑印，我很惆怅地长叹。这座山麓间的小佛寺，较之其他巍峨的佛门大厦，其香火并不旺盛，却偏偏是它横遭此劫。】
【无所不至的火舌仍在吞噬檐廊，心下微急，为了确定主持安危——毕竟，适才与这位老和尚才讲到佛法精妙之处，他尚且欠我的疑难一个答案，并未注意到自己不知觉间，反而又向火场近了几步。】
无量主持出来没有？

【赶至燃烧的小庙时，已有许多人向熊熊的火里提桶泼水，可倒进去水再多，也很快被火舌吞噬，只见模模糊糊的影中，泥塑木胎的菩萨犹在拈花微笑，他应是知晓此劫无人能救，唯有火光痛痛快快将雕梁画栋烧成烬，才能平息下来。好在这座殿独立庭院中，并不波及附近的斋堂、神殿，除却救火的青衣僧和兵丁们，有些身份的宗亲贵胄们远远立着，等候这无妄之灾的尽早结束】
【草草向侍卫询了并无人伤亡，松一口气，挽了挽袖意欲上前救火，却瞧见首当其冲的，仍有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贵胄，而他迫立火焰之近，连顶上梁柱松动也浑然不觉】
【我方用剑鞘隔开蜂拥的人群，奔至适河附近，连喊了三声“退”，却被遮掩在喧闹的沸声里，只来及扯住他一段袖，往后趔趄着拉了几步】

【向后倾倒，险些摔个脚朝天。好险。在看辨身后之人前，又陡然听到厦宇倾颓的声音，一截梁柱砸在离我与他一尺的前方。热浪滔滔，又熏又烫，我不由得闭了闭眼，在心中暗叹：这更险。堪堪深吸一口气，才最终镇定了心神，扭头，看见的是披着一身夜色，颊脸被火海映照更显得锐不可当的叩德连弩。又是他。像一只萧索的鹤，带着些不太当真的歉疚。】
好像总麻烦你。【眼睛和嘴角都笑了笑，仿佛又不被大火惊扰，还沉浸在论禅斗室里】水与火，都是如此。
【吉勒占忙不迭地赶来了，不必看他，光听那惊惶的一声王爷，就仿佛已经看到了他扑通通、狂跳不已的一颗心。我冲他摆摆手，没有铺陈的开场白，言简意赅要送叩德连弩一枚新的勋章】连长救我的这事儿，记得往上头报——
【“王爷，仔细你的衣角啊！”我的有条不紊被吉勒占的凄声打断了。垂眼看一眼，小小的火焰，像一簇莲花，在黑夜里翻飞要往上滚。我忡忡起来，不能再镇定。】
连弩，你说，这怎么办？

【咱就说，学武之人天生身手矫健，这一随手拉扯，可不是救了位皇家贵胄，预判了火的预判，也不算辱没了御前带刀侍卫的名头】
【很昂扬笑道】也别报了，这都是职责所在，不算什么，也是诸位兄弟们救火得当......【正要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天可怜见，这能怎么办，起火便用水泼啊！到底是什么样的主子底下什么样的奴才，徳郡王周身诸人可说是噤若寒蝉，仿佛提着水桶、远远望着，便能压这簇起的火苗痛快熄似的，尤其是那个站头边儿的（吉勒占），摆出一副誓与主子共存亡的架势，竟使袖子意欲去碾灭火，惹得袍子上也滚起拳头大的焰，这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再烧一会儿，我看这一片人都得葬身火海，一个也别留】
【这哪来及再思索，随便拎了水桶，二话不说就往适河身上泼。很好，火已熄，水从徳郡王的帽檐往下滴答，滴在脸上、肩上、袍子上，等等、这肩膀上怎么落了块大泥巴，火光映照之下，正杵在他的脸边，这不会是......】
【同上次的冷漠不一样，适河的笑难得很亲和，不过他一笑，泥巴堆便顺理成章蹭在他的右颊上，不经意几句话、几次摆头，向来以洁癖闻名在外的徳郡王，脸上已新画了三道虎须。这理应他的近侍（吉勒占）来擦拭，但是适才一折腾，吉勒占的衣袖上只剩烫的小小燎泡和焚过的洞，思索了一下，预备把箭袖一抻，极快地从他肩上把泥巴块擦拭掉，来个毁尸灭迹，啊、不是，清理干净，应该不成问题】
【说时迟那时快，抻袖到其肩头，趁其不备，正要把泥巴撸掉，正在认真端详火场的爱新觉罗适河倏尔扭转回头！袖正好杵在他脸上】
【咳、咳地装咳了两声】火势应该压住了，【仰头望一望五台山的星月】这个庙宇小归小，赏月倒是不错——

【我不当信任叩德连弩的。】
【像他这样跌打滚爬在行伍里，来日即便是刀锋上的血，也能付诸淡然谈笑，拇指一掩就不留痕迹的将士，哪里会将外在的污垢当回事？那湿漉漉的泥巴，仿佛是咬在脸上，直叫我窒息。在他的补救后，好容易熨平了呼吸，但一抬眼，又发现麻烦的事体——分明还有几根苍翠欲滴的草荇，挂在光洁的额顶，这会儿好整以暇地飘在眼前。抬手，仿佛这几根水草比火焰还可怕，飞快用手撩开，又立刻胡乱甩了出去，恰好啪在了吉勒占的脸上。我见状，顿了顿，目光在吉勒占的手臂上探了探。】
……你且回去处理下自个儿的伤，还有，叫他们速速送些干净衣物来。【德郡王难得有些急切的神情，话也便平日里更掷地有声】要快！
【这一出仓促闹剧误打误撞到了这一步，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在我被泼成一个落汤鸡后，火场的火势也渐渐平息下去。火势既平，轮到我的满腔愠怒，烧燎起来了。所以不理会叩德连弩有意错开的话茬，湿透了的马蹄袖仿佛有万钧的重量，往此刻风平浪静的袍角一指。】
你就不能泼得更精准些？【全然没觉得是自己贻误军机。平静、冷淡的镜子碎了，爱新觉罗适河鲜有人知、蛮不讲理的鲜活一面，施施然走出来。】
也别赏月了，【没好气，所以故弄玄虚】
叩德连长还是先看看火场罢，——这火，玄着呢。

【什么叫好心当成驴肝肺？看看，这就是！今儿本不当值，我乘着月色，去白日里未来及拓完的碑旁喝喝酒，同这些或笔走龙蛇、或快意恩仇的先辈们讲一些无关紧要的废话，毕竟他们终日只在五台山游荡，能见着一面就是幸事。要不是瞥见这冲天火光，一路跑着来救火，怎么也不至于受这等闲气】这火怎么不把你辫子给燎着喽！
【他自己看不清脸上附有几根水草，火把映照下，我去看得很清楚。根本懒得思索，顺手便去拈完他脸上的水草，强压着怒火，下手还很轻，哪个菩萨拈花也比不得我此刻咬牙的慈悲】
德郡王说说，这火怎么玄？

……【我竟顺着叩德连弩的话，认真思忖了若今日当真燎烧了辫子，该如何收场。直到这位养心殿前春风得意的青年，又睁着他那双强忍怒火的眼睛，恶狠狠瞪我一眼，气呼呼地为我揭开最后一根水草，遐游的思绪才慢慢归位。算了，即便没有他，等吉勒占最终发现火扑打不灭，我的下场仍然这样，是命里须有此劫。】
【难道是菩萨嫌我昨日主峰理佛，不够虔心么。哦，菩萨——又想起那老主持来。片刻前，他尚且与我言之凿凿，说莫轻看他这一方冷清小庙，原有唐代佛碑几尊，觊觎者甚。】
【轮到我故作淡定，风过无痕】你看这火，是自僧人棚舍内烧出来的，可这会儿原本是众僧念经的时候。
叩德连弩，你说这五台山最不缺的是什么？

最不缺的当然是人，【京里浩浩汤汤的大队人马，漫山寺庙的小沙弥、老师傅，游方的术士、俗家修道者，山上侍养几畦蔬果的农户，有香火处、有水井处、有炊烟处，举目之处皆是人烟】——难道最多的是神佛不成？

【叩德连弩的敏锐（自然不肯承认我的问题形同废话）带着一股不甚思忖的理直气壮，即便在爱新觉罗面前，于是在不知不觉间，我又被这样一个他吸引——他面对适知时，也是如此？还有多西珲，四哥可曾忍不住教训这位不晓得天高地厚的富贵混小子？】你说的不错，就是人。在万岁来此前，僧侣就乌泱泱人满为患，——香火比人贵。寺庙繁多为了香火、供奉和善缘，总要有些可标榜的佛器，佛理和佛光。
【大火被浇熄，烧作枯焦黑色的梁木散出颓败的气息来。不动声色往后退两步，要用袖子掩鼻，才发现袖口更脏。谈话的兴致也因此微弱下去，皱着眉潦草告诉他。】
这一处的主持同我讲，他有几尊好碑。若他从火场里活着出来了，你可再细细问他。
【寺庙间的吞并冲突原不必管，但因为天子在此，若三天两头有这样的小动静搅扰贵人，他作为侍卫连长也不得安宁。】

适河
【叩德连弩的敏锐（自然不肯承认我的问题形同废话）带着一股不甚思忖的理直气壮，即便在爱新觉罗面前，于是在不知不觉间，我又被这样一个他吸引——他面对适知时，也是如此？还有多西珲，四哥可曾忍不住教训这位不晓得天高地厚的富贵混小子？】你说的不错，就是人。在万岁来此前，僧侣就乌泱泱人满为患，——香火比人贵。寺庙繁多为了香火、供奉和善缘，总要有些可标榜的佛器。
【大火被浇熄，烧作枯焦黑色的梁木散出颓败的气息来。不动声色往后退两步，要用袖子掩鼻，才发现袖口更脏。谈话的兴致也因此微弱下去，皱着眉潦草告诉他。】
这一处的主持同我讲，他有几尊好碑。若他从火场里活着出来了，你可再细细问他。
【寺庙间的吞并冲突原不必管，但因为天子在此，若三天两头有这样的小动静搅扰贵人，他作为侍卫连长也不得安宁。】

哦？【五台山寺庙攒众，供的或许是相类的菩萨，但木胎泥塑的佛像之后，仍奉着一颗两颗凡尘心，能修成正果的能有多少？倒是这漫山的佛寺、庙田、门户、香火，将一座五峰山供奉的烟雾缭绕，即便山脚之下也围簇请香的商铺，人人尽饮佛泉】我还以为佛门圣地没有趋名赴利的相争，【这句自然是压着声音说的。我因鲜少来此，以为天家幸临的佛山，显通、塔院、菩萨顶这些大寺一般，摩顶虔颂、深拜礼佛，可众人相聚处，即是弘扬佛法的佛家道场，亦是一个熙熙攘攘的金池，有人来是求佛心，自然有人来为利心。都是两只眼睛、一只鼻子，要想剥尽人的七情六欲、重塑近佛的根骨，想来这漫山的僧侣们，也并非个个都只为出家修行、证得道果】
五台山惯被叫做清凉山，全是缘于文殊菩萨从东海借的一块清凉石，原来这镇海百年的清凉石，亦不能将这妖风邪火全祛除干净。【不过是任它在山风中粼粼的烧，要一些隐于晦处的魑魅魍魉，或得偿所愿、或一梦成空。正说着话，见一老僧信步向此处来，其身后屋檐坍塌，他的僧衣却很干净，想来已安定下来，细心做了整理。又兼适河方才所提好碑，转首笑道】
大师父，您这尊小庙里，还藏有古时的碑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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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至燃烧的小庙时，已有许多人向熊熊的火里提桶泼水，可倒进去水再多，也很快被火舌吞噬，只见模模糊糊的影中，泥塑木胎的菩萨犹在拈花微笑，他应是知晓此劫无人能救，唯有火光痛痛快快将雕梁画栋烧成烬，才能平息下来。好在这座殿独立庭院中，并不波及附近的斋堂、神殿，除却救火的青衣僧和兵丁们，有些身份的宗亲贵胄们远远立着，等候这无妄之灾的尽早结束】
【我今日未在圣人面前当值，便卸了甲，同德海在山麓一块杂草丛生的碑林里拓碑，来时身上并无长物，只沾了两手黑墨和一颗静心，此刻燃火的庙中，紧紧簇簇都是人。界定佛与俗的槛早被踏破，来回皆是提水救火的将士们。草草向一旁侍卫询了并无人伤亡，松一口气，挽了挽袖意欲上前救火，却瞧见首当其冲的，仍有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贵胄，而他迫立火焰之近，连顶上梁柱松动也浑然不觉，似乎这烧红的熏天烈焰当前，在他面前不过是几片逸游的闲云】
【我从挺立的脊背，与渗出拥闹却疏离的身影里判出，这便是那日雨下，不肯同众人同处一方室、宁愿来我弩弓之下寻清净的适河。上前几步，用剑鞘隔开蜂拥的人群，奔至适河附近，连喊了三声“退”，却被遮掩在喧闹的沸声里，只来及扯住他一段袖，往后趔趄着拉到火舌舔舐不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