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夏来，秋离冬至，转眼间已近年关。
东方未明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悠闲的生活，不念过往，不虑将来，只是活在当下，享受每一天的日出日落，鸟语花香。而无瑕子脸上的皱纹，却一天天显得更加深刻起来，其余众人脸上的忧色也在每日加深。东方未明虽然经过调理，行动无碍，身子却还是一点点的衰弱了下去。更兼毒素常常发作，那滋味着实苦不堪言。每当这时，他为了不让众人担心，总是一个人悄悄躲在谷中的幽静处，咬牙硬捱。
这天恰逢腊八，众人难得的都在谷中相聚。曹萼华，王蓉，老胡三人在厨房里忙活了一个时辰，端出来了一大盆热乎乎的腊八粥。红枣与桂圆的香气混在一起，令人食指大动。大家举杯庆过节日，又敬过师父，便各自捧起粥碗。东方未明刚喝下去一口粥，突然觉得腑脏一阵剧痛，让他不由自主地弯下了腰，额头上滚出黄豆大的汗珠来。
坐在他旁边的荆棘最先发现了他的异样，皱着眉问道：“怎么了，突然闹肚子？”
东方未明故作掩饰的笑笑：“没什么，二师兄。”捧起碗打算再喝一口，把这一阵疼痛压过去。谁知粥还没到嘴边，就觉得喉头一阵腥甜，“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在碗里。红色的血撒落在雪白的粥上，显得分外刺眼。
众人都吓了一跳，王蓉最先惊叫出声，荆棘赶忙扶住了东方未明。那只粥碗没人理会，砰的掉在了地上，碎成了无数瓷片。
谷月轩忽的一声站起来，对无瑕子说道：“弟子去请神医前辈。”无瑕子刚点头答应，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门外。
老胡和荆棘扶起东方未明，携着他向房里走去。
大厅里，众人沉默不语地坐在一起，摇曳的灯光中，每个人脸上都显得阴晴不定。
谷月轩和荆棘对望一眼，站起身来，向无瑕子施礼道：“弟子想，还是出去找找线索。这次的年，恐怕不能陪师父过了。”
无瑕子闭上眼睛，轻轻地挥挥手：“你们四个都尽快去吧，能救得了未明儿，一个年又算得了什么，唉…”
荆棘仿佛有些担心：“老头子，就老胡一个人照顾你和师弟，能行吗？”
无瑕子勉强微笑了一下：“看不起你师父是不是，再说，未明儿有人照顾的。”
荆棘点点头，放下心来。
第二天清晨，东方未明睁开眼睛，发现已经躺在了自己的床上。身体虽然还是酸软无力，却不再疼痛难忍了。
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了出来，只觉胸腹间尚有窒涩，却已并不严重。正在此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一个温柔的声音传了进来：“东方大哥，你醒了吗？”
东方未明听出这是沈湘芸的声音，微微有些诧异。他穿好衣服，推门而出，只见沈湘芸正站在门外，脸上满是焦急。见他还能自行走动，顿时松了一口气。
东方未明招呼道：“湘芸姑娘，今天怎么这么早就来了？是和神医前辈一起来的吗？”
自从那次意想不到的重逢后，沈湘芸就时常到逍遥谷中来探望东方未明。有时和他散步赏景，有时陪他聊天解闷。东方未明有时想劝她不必来的如此频繁，但每次看到她强忍苦闷，故作欢笑的样子，又实在难以开口。他自知命不久长，便也不去在意了。
沈湘芸微笑了一下，却难掩满脸的疲惫：“我和爹爹昨天晚上就来了，爹爹帮你暂时稳定了下来。但是家里还有病人在等着，他就先回去了。”
东方未明诧异道：“那你怎么没跟他一起走？”
沈湘芸解释道：“除了无瑕子伯伯和老胡外，其他人今天一早就走了，恐怕要年后才能回来。爹爹说你的情况还很不稳定，需要有人照顾。爹本来想自己留下来，可那边的病人又实在太多，他走不开。正好我这几年跟着爹爹行医，也算是大有长进，就留下来照顾你到他们回来，爹爹和无瑕子伯伯也同意了。”
东方未明苦笑一下：“唉，我这个身体，照不照顾还有什么差别。你还是…”
沈湘芸着急地打断了他：“怎么能没有差别？东方大哥，就这一次，就当我求你了…”
东方未明叹了口气：“你可真是…好吧，我其实自己完全没事儿的，你就当来散散心，随意些就好了。”
沈湘芸开心地点了点头。
时间过得好快，转眼间，又到了除夕。
今年谷中只剩下四个人，便没有了往年那种热闹红火的气氛。老胡为了看起来喜庆一些，还是一个人忙前忙后的贴春联，放鞭炮，张罗年夜饭。沈湘芸帮着打扫了几间主屋，东方未明想要帮忙，却被她赶去陪无瑕子下棋了。
饭后，天色尚早。无瑕子早早地去睡觉了，老胡也忙着收拾残局。东方未明闲来无事，想去湖边看看月亮，却被沈湘芸拉住道：“东方大哥，今晚山下的镇子上有烟火表演，你陪我去看看好吗？”
东方未明笑道：“好吧，正好我也没什么事。”
两人收拾下山，到得镇子上，已经是戌时前后。镇上唯一的空地上已经是人山人海，人头攒动。两人见挤不进去，便随意找了个地方，正好在一条漆黑的巷子口，站下来等着烟花的盛放。
少时，广场上一声锣响，刚刚还沸反盈天的人群顿时鸦雀无声。片刻后，一条火龙从空地上“嗖”的窜起，在晴朗无云的夜空中炸出一片绚烂的花火。人群顿时又沸腾起来，惊叹声，赞美声，笑闹声不绝于耳。一支接一支的烟火飞上天空，盛开出一片片火树银花。
东方未明仰头望着，怔怔出神。五年前，也是在这除夕夜的烟花中，他做出了那个改变自己一生的决定。他已经知道，自己看不到下一个除夕夜的到来了，可他却也并不后悔。
“只不过，澜儿，还是好想和你一起看一场烟花啊。”
他叹了口气，把目光收回来，却发现沈湘芸已经不在自己身边了。
他转过头去，就看见了她。
她站在黑暗的巷子里，身形时明时灭，天空中烟火的光芒划过时，会照亮那身流光溢彩的紫衫。虽然只有一瞬，可在他的眼中，却是绝代的风采。
彼时，两人相距七步。
他想起两人第一次相遇时的情景：他从昏迷中醒来，发现浑身上下叮满了毒虫毒蛇，一只硕大的蜘蛛趴在他的胸口，正在吸他的血。她也像今天一样，穿着一身紫衣，冷冷地对他说：“别乱动。”
他感觉自己倒了大霉，只能欲哭无泪。可是对这个按理说是害了他的紫衣少女，却始终无法讨厌起来。
她向前走出一步，两人相距六步远。
在前往西域的马车里，她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嘴角含笑。那只七彩蜘蛛在她的手心里懒洋洋的趴着。
他好奇地问道：“它是叫彩儿对吗？”
她点点头：“没错，既然咱俩要…要…应该让你俩认识一下。”
他故意道：“要怎样啊？”
她红着脸打了他一下：“讨厌，没个正经样。彩儿，这是东方未明，是你的…你的…给你喂饭铲屎的！认识一下吧。”
他苦着脸：“喂饭铲屎的？”
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谁叫你每天油嘴滑舌的，就知道占姑娘便宜。”
他也笑了起来，外面的风声似乎大了一些，她瑟缩了一下。他注意到了，拉过一张毯子披在她身上，柔声道：“你先睡会儿吧，中午打尖的时候我叫你。”
她嗯了一声，把头枕在他的腿上睡着了。
两人相距五步。
草原的腹地道路不通，马车寸步难行。两人弃车换马，在草原上纵情地奔驰起来。在中原时，他们从没有见过如此高远寥廓的天空，如此浩瀚无垠的绿色海洋。马蹄声踏碎了草原的寂静，他极目远眺，仍不见边界。澄澈明净的蓝天上，几只雄鹰高高地飞过，空气清新的让人想流泪。他忍不住纵声长啸，啸声被草原上强劲的风远远送了出去。她也跟着他一起大喊，开心得像个第一次看见这世界的孩子。
中午，炽烈的阳光驱散了远方的云雾，天边露出了一座巍峨的雪山。皑皑白雪反射着阳光，使整个山峰熠熠生辉。那片纯洁的白色，比任何绚丽的色彩都更深刻地打动了两人的心。
她一拉缰绳，笑道：“未明，我们来比赛吧，看谁先跑到雪山脚下，好不好？”话音刚落，也不等他同意，她便喝了一声“驾！”，纵马冲了出去。
他急忙打马跟上。迎面而来的强风将她的紫衫高高扬起，仿佛漫天紫霞飘临人间。两人一前一后疾驰着，他运足中气大喊道：“澜儿，雪山很远的，就算跑十天半个月也不一定能到的！”
她回头笑道：“那有什么关系？我们就跑十天，跑一个月，跑一辈子，怎么样？！”
他感到喜悦和激动充塞着自己的胸膛，大喊着回答：“好，我们就跑一辈子！”
她回过头去，大笑着纵马向前。她明媚的笑声宛若万千纯洁无暇的明珠，被风四下吹去，散落在天山脚下的巩乃斯草原。
两人相距四步。
来到西域定居后，要忙的事情实在太多。所以直到两个月后的这天，他们的新家里才点起了一双龙凤蜡烛，照耀着这对身穿喜服的璧人。
他轻轻揭开了她头上的喜凤盖头，烛光下，略带红晕的脸庞更增丽色。她低着头，仿佛有些不敢看他。
他微微一笑，坐在她身旁，握住了她的双手：“澜儿，没想到你穿红色也这么好看。”
她低低地“嗯”了一声，已经认识三年，相恋两年的两人，这时竟然有些没话说，只得尴尬地相对而坐。
夜深了，他率先站了起来，道：“我先去洗漱，顺便给你把水放好，你也快点来洗了睡吧。”说完便走了出去。
回来时，却看见她已经躺在了床上，用被子紧紧地裹住了自己，面朝外侧，好像已经睡着了。他顿觉好笑，只是不敢笑出声来。只得脱下了外衣和鞋袜，爬上了床，轻轻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随即吹熄了灯火，躺在了枕头上。
沈澜其实一直都很清醒，她听着东方未明的动静，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直到东方未明吹灭了蜡烛，躺在了枕头上，她才松了口气，却好像又有些微微的失落。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她却始终无法入眠。随着身边那人的呼吸声逐渐平稳悠长，她心中的失落也一点点取代了轻松：
“这人不仅是个傻子，还是个木头！都不知道主动一点的！”她愤愤地想着。
她感觉到眼眶里已经有一点湿润，便气呼呼地翻了个身，准备赶快睡着来表示自己毫不在乎——同时也好不让眼泪流下来。然而就在此时，却有一只胳膊搂住了她的肩，那个平日里听起来忠厚老实，此时却低沉沙哑得有一点邪魅的声音带着笑意在她耳边响起：
“喘气喘得这么粗，生我的气了？”
她着实被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顿时觉得脸上烧得通红——幸好黑夜中他看不见。她又羞又恼地捶着他的胸口，那拳头却软绵绵的：
“给我走开，臭流氓！本姑娘睡不睡得着用你管吗！”
他却不理会她的捶打，只是把她搂的更紧了。从他身上传来的火热的体温炙烤着她，让她晕头转向。不知不觉间，她的身体已经软了，刚才的娇嗔也已变成了带着鼻音的软绵绵的话语，无端撩拨人心：
“你温柔点，我…我害怕。”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响贪欢。
三步。
对于他们来说，那一天是噩梦的开始。
从西方世界来的一个叫“马戏团”的队伍巡游到了镇上，准备做一场表演。他从不放过任何一个能让她开心的机会，必然是早早订好了位置。
表演那天，台上精彩纷呈，画着白脸红嘴的小丑逗得大家捧腹大笑，奇幻莫测的魔术令人们百思不得其解，在火圈之间跳跃的狮子引得众人惊叹不已…一开始，她还是笑着和人们一样看着表演，可突然间，她的眉头皱了一下，脸上浮现出一丝痛苦的神色。
他立刻注意到了她的反常，凑过去问道：“怎么了？”
她摆摆手：“没事，肚子突然疼了一下，应该马上就好了。”
他有些不解：“肚子疼？可你月事刚刚才过去…”正说着，她的脸色刷的一白，捂着肚子弯下腰去，牙齿被咬得“咯咯”作响。
他大惊失色，一把把她抱起来，在众人诧异的眼光中冲了出去。回去的路上，他把了她的脉，发现她体内的毒素正在经脉里横冲直撞，不禁心下惊惶。还好发作不算严重，他只用了半盏茶的时间，就运功驱散了毒素。
她醒来时，看到了他忧愁的目光，微微一笑：“是那些毒？”
他点点头。
她的一只手抚上他的脸颊：“没关系，还是按我们说好的，就这十年，好吗？”
他避开了她的目光，“嗯”了一声，心中却如五味杂陈。
两步。
从他离开天山的那一天起，他就一直在告诉自己：这对她而言是最好的结果，因此这也是他想要的。
然而当两人近在咫尺时，他却发现他对自己说了谎，理智欺骗了自己的心灵。
他只是想要有她在身边，仅此而已。
一步。
他突然想笑，又突然想哭。
沈澜停下了脚步，两人面对面凝视着，后面传来的烟火爆炸，人声鼎沸，仿佛都已被隔绝在了世界之外。这方小小的天地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良久，东方未明讷讷地小声开口：“我就知道湘芸信不过…”
话音未落，“啪”地一声，一个重重的耳光落在了他的脸上。虽然不含内力，却也扇的他眼冒金星，脸颊红肿。他自知理亏，只得讪讪地低下头去。
又是良久的沉默，东方未明终于再次抬起头来，打量着沈澜，用有些愧疚的语气说：“你…你瘦了…”
沈澜无声地笑了起来，一串串泪珠却从眼角划过。
“你用自己的命换了我的命，见了面却还担心我是不是瘦了。东方未明，你可真是关心我！”
“可你有没有问过，我想要什么！”
“你要瞒着我，牺牲自己救我的命，我已经不愿意了。可你为什么又一走了之，你觉得这样我就会幸福吗？！”
“你以为你走了，我就能心安理得的一个人活下去？甚至还能随便再爱上个什么人？开开心心的把你忘了？你以为这就是我想要的幸福？”
“我告诉你，我不稀罕，我不想要这些！我要我的未明！你把东方未明还给我！把我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还给我！”
最后一句话已经是带着哭腔吼出来，字字泣血。东方未明的头却越来越低。
回不去了，他们都回不去了。
他仍旧不后悔救了沈澜，只是，他仿佛明白了，自己的确做错了什么。
可他又能怎么办？那些失去的，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他只有说出那无力的三个字：“对不起。”
沈澜冷笑一声，扭头就走。东方未明心头一紧，只得快步跟上。
穿过几条大街小巷，走到了人迹罕至的灯火阑珊处。东方未明只觉胸闷气短，再也无力迈步了。前面的沈澜却突然停了下来，扭头盯着他大声道：“你跟着我干什么。”
东方未明也停下来，扶着路边的矮墙，气喘如牛。
沈澜大声喊道：“当初不是你要走吗？不是你觉得离开我越远越好吗？我现在就如你所愿！你给我走开！”
东方未明深吸一口气，好不容易才说出了一句：“澜儿，对不起…”话音未落，突然觉得嘴角有一丝湿润。他用手一擦，手背上一片殷红。他苦笑一声，无力的瘫坐在地下。
远处的沈澜吓了一跳，犹豫着问道：“你…你怎么了…没事吧。”
东方未明摇头，刚想说话，又大声咳嗽起来。最后一下尤为猛烈，许多红色的液体在咳嗽声中溅到了墙上。
沈澜大惊失色，再也顾不得生气，飞奔而来，将东方未明从地上扶起，连声问道：“未明，你怎么了，你别吓我！”语声中带着哽咽。
东方未明轻轻握住了她的右手，把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轻声道：“沈姑娘，我把东方未明还给你啦。只是，他做了些傻事，恐怕能用的时间没有多久了，请你千万见谅。”
沈澜的眼泪已经流了下来，她用手掩住了东方未明的嘴：“别说了，你别说了…”
东方未明轻轻移开了她的手，继续说道：“他想跟你说，他不后悔救你。但离开你这件事，是他这辈子做的最蠢的决定。他骗了你，也骗了自己。其实，他一点都不想离开你，他一直都很想你，希望你可以原谅他。不原谅的话，你打他骂他都没关系，可是，他想你不要再走了。”
沈澜泣不成声：“我知道了，我原谅他了…只要他好起来，我什么都原谅他…”
东方未明只觉得意识渐渐涣散，在一片模糊的视野中，他仍死死抓住沈澜的衣袖，用尽最后的力气说道：“那你答应我，你不会再走了…”
沈澜抱起了他的身子，惊恐的觉得他的躯体一点点冰冷下去。她只有喊到：“我答应你，我绝不会再走了！未明，你听见了吗！我不走了！未明。你醒醒…”
耳边的声音逐渐模糊，东方未明沉入了黑暗中，脸上却带着心满意足的笑容。
东方未明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悠闲的生活，不念过往，不虑将来，只是活在当下，享受每一天的日出日落，鸟语花香。而无瑕子脸上的皱纹，却一天天显得更加深刻起来，其余众人脸上的忧色也在每日加深。东方未明虽然经过调理，行动无碍，身子却还是一点点的衰弱了下去。更兼毒素常常发作，那滋味着实苦不堪言。每当这时，他为了不让众人担心，总是一个人悄悄躲在谷中的幽静处，咬牙硬捱。
这天恰逢腊八，众人难得的都在谷中相聚。曹萼华，王蓉，老胡三人在厨房里忙活了一个时辰，端出来了一大盆热乎乎的腊八粥。红枣与桂圆的香气混在一起，令人食指大动。大家举杯庆过节日，又敬过师父，便各自捧起粥碗。东方未明刚喝下去一口粥，突然觉得腑脏一阵剧痛，让他不由自主地弯下了腰，额头上滚出黄豆大的汗珠来。
坐在他旁边的荆棘最先发现了他的异样，皱着眉问道：“怎么了，突然闹肚子？”
东方未明故作掩饰的笑笑：“没什么，二师兄。”捧起碗打算再喝一口，把这一阵疼痛压过去。谁知粥还没到嘴边，就觉得喉头一阵腥甜，“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在碗里。红色的血撒落在雪白的粥上，显得分外刺眼。
众人都吓了一跳，王蓉最先惊叫出声，荆棘赶忙扶住了东方未明。那只粥碗没人理会，砰的掉在了地上，碎成了无数瓷片。
谷月轩忽的一声站起来，对无瑕子说道：“弟子去请神医前辈。”无瑕子刚点头答应，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门外。
老胡和荆棘扶起东方未明，携着他向房里走去。
大厅里，众人沉默不语地坐在一起，摇曳的灯光中，每个人脸上都显得阴晴不定。
谷月轩和荆棘对望一眼，站起身来，向无瑕子施礼道：“弟子想，还是出去找找线索。这次的年，恐怕不能陪师父过了。”
无瑕子闭上眼睛，轻轻地挥挥手：“你们四个都尽快去吧，能救得了未明儿，一个年又算得了什么，唉…”
荆棘仿佛有些担心：“老头子，就老胡一个人照顾你和师弟，能行吗？”
无瑕子勉强微笑了一下：“看不起你师父是不是，再说，未明儿有人照顾的。”
荆棘点点头，放下心来。
第二天清晨，东方未明睁开眼睛，发现已经躺在了自己的床上。身体虽然还是酸软无力，却不再疼痛难忍了。
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了出来，只觉胸腹间尚有窒涩，却已并不严重。正在此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一个温柔的声音传了进来：“东方大哥，你醒了吗？”
东方未明听出这是沈湘芸的声音，微微有些诧异。他穿好衣服，推门而出，只见沈湘芸正站在门外，脸上满是焦急。见他还能自行走动，顿时松了一口气。
东方未明招呼道：“湘芸姑娘，今天怎么这么早就来了？是和神医前辈一起来的吗？”
自从那次意想不到的重逢后，沈湘芸就时常到逍遥谷中来探望东方未明。有时和他散步赏景，有时陪他聊天解闷。东方未明有时想劝她不必来的如此频繁，但每次看到她强忍苦闷，故作欢笑的样子，又实在难以开口。他自知命不久长，便也不去在意了。
沈湘芸微笑了一下，却难掩满脸的疲惫：“我和爹爹昨天晚上就来了，爹爹帮你暂时稳定了下来。但是家里还有病人在等着，他就先回去了。”
东方未明诧异道：“那你怎么没跟他一起走？”
沈湘芸解释道：“除了无瑕子伯伯和老胡外，其他人今天一早就走了，恐怕要年后才能回来。爹爹说你的情况还很不稳定，需要有人照顾。爹本来想自己留下来，可那边的病人又实在太多，他走不开。正好我这几年跟着爹爹行医，也算是大有长进，就留下来照顾你到他们回来，爹爹和无瑕子伯伯也同意了。”
东方未明苦笑一下：“唉，我这个身体，照不照顾还有什么差别。你还是…”
沈湘芸着急地打断了他：“怎么能没有差别？东方大哥，就这一次，就当我求你了…”
东方未明叹了口气：“你可真是…好吧，我其实自己完全没事儿的，你就当来散散心，随意些就好了。”
沈湘芸开心地点了点头。
时间过得好快，转眼间，又到了除夕。
今年谷中只剩下四个人，便没有了往年那种热闹红火的气氛。老胡为了看起来喜庆一些，还是一个人忙前忙后的贴春联，放鞭炮，张罗年夜饭。沈湘芸帮着打扫了几间主屋，东方未明想要帮忙，却被她赶去陪无瑕子下棋了。
饭后，天色尚早。无瑕子早早地去睡觉了，老胡也忙着收拾残局。东方未明闲来无事，想去湖边看看月亮，却被沈湘芸拉住道：“东方大哥，今晚山下的镇子上有烟火表演，你陪我去看看好吗？”
东方未明笑道：“好吧，正好我也没什么事。”
两人收拾下山，到得镇子上，已经是戌时前后。镇上唯一的空地上已经是人山人海，人头攒动。两人见挤不进去，便随意找了个地方，正好在一条漆黑的巷子口，站下来等着烟花的盛放。
少时，广场上一声锣响，刚刚还沸反盈天的人群顿时鸦雀无声。片刻后，一条火龙从空地上“嗖”的窜起，在晴朗无云的夜空中炸出一片绚烂的花火。人群顿时又沸腾起来，惊叹声，赞美声，笑闹声不绝于耳。一支接一支的烟火飞上天空，盛开出一片片火树银花。
东方未明仰头望着，怔怔出神。五年前，也是在这除夕夜的烟花中，他做出了那个改变自己一生的决定。他已经知道，自己看不到下一个除夕夜的到来了，可他却也并不后悔。
“只不过，澜儿，还是好想和你一起看一场烟花啊。”
他叹了口气，把目光收回来，却发现沈湘芸已经不在自己身边了。
他转过头去，就看见了她。
她站在黑暗的巷子里，身形时明时灭，天空中烟火的光芒划过时，会照亮那身流光溢彩的紫衫。虽然只有一瞬，可在他的眼中，却是绝代的风采。
彼时，两人相距七步。
他想起两人第一次相遇时的情景：他从昏迷中醒来，发现浑身上下叮满了毒虫毒蛇，一只硕大的蜘蛛趴在他的胸口，正在吸他的血。她也像今天一样，穿着一身紫衣，冷冷地对他说：“别乱动。”
他感觉自己倒了大霉，只能欲哭无泪。可是对这个按理说是害了他的紫衣少女，却始终无法讨厌起来。
她向前走出一步，两人相距六步远。
在前往西域的马车里，她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嘴角含笑。那只七彩蜘蛛在她的手心里懒洋洋的趴着。
他好奇地问道：“它是叫彩儿对吗？”
她点点头：“没错，既然咱俩要…要…应该让你俩认识一下。”
他故意道：“要怎样啊？”
她红着脸打了他一下：“讨厌，没个正经样。彩儿，这是东方未明，是你的…你的…给你喂饭铲屎的！认识一下吧。”
他苦着脸：“喂饭铲屎的？”
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谁叫你每天油嘴滑舌的，就知道占姑娘便宜。”
他也笑了起来，外面的风声似乎大了一些，她瑟缩了一下。他注意到了，拉过一张毯子披在她身上，柔声道：“你先睡会儿吧，中午打尖的时候我叫你。”
她嗯了一声，把头枕在他的腿上睡着了。
两人相距五步。
草原的腹地道路不通，马车寸步难行。两人弃车换马，在草原上纵情地奔驰起来。在中原时，他们从没有见过如此高远寥廓的天空，如此浩瀚无垠的绿色海洋。马蹄声踏碎了草原的寂静，他极目远眺，仍不见边界。澄澈明净的蓝天上，几只雄鹰高高地飞过，空气清新的让人想流泪。他忍不住纵声长啸，啸声被草原上强劲的风远远送了出去。她也跟着他一起大喊，开心得像个第一次看见这世界的孩子。
中午，炽烈的阳光驱散了远方的云雾，天边露出了一座巍峨的雪山。皑皑白雪反射着阳光，使整个山峰熠熠生辉。那片纯洁的白色，比任何绚丽的色彩都更深刻地打动了两人的心。
她一拉缰绳，笑道：“未明，我们来比赛吧，看谁先跑到雪山脚下，好不好？”话音刚落，也不等他同意，她便喝了一声“驾！”，纵马冲了出去。
他急忙打马跟上。迎面而来的强风将她的紫衫高高扬起，仿佛漫天紫霞飘临人间。两人一前一后疾驰着，他运足中气大喊道：“澜儿，雪山很远的，就算跑十天半个月也不一定能到的！”
她回头笑道：“那有什么关系？我们就跑十天，跑一个月，跑一辈子，怎么样？！”
他感到喜悦和激动充塞着自己的胸膛，大喊着回答：“好，我们就跑一辈子！”
她回过头去，大笑着纵马向前。她明媚的笑声宛若万千纯洁无暇的明珠，被风四下吹去，散落在天山脚下的巩乃斯草原。
两人相距四步。
来到西域定居后，要忙的事情实在太多。所以直到两个月后的这天，他们的新家里才点起了一双龙凤蜡烛，照耀着这对身穿喜服的璧人。
他轻轻揭开了她头上的喜凤盖头，烛光下，略带红晕的脸庞更增丽色。她低着头，仿佛有些不敢看他。
他微微一笑，坐在她身旁，握住了她的双手：“澜儿，没想到你穿红色也这么好看。”
她低低地“嗯”了一声，已经认识三年，相恋两年的两人，这时竟然有些没话说，只得尴尬地相对而坐。
夜深了，他率先站了起来，道：“我先去洗漱，顺便给你把水放好，你也快点来洗了睡吧。”说完便走了出去。
回来时，却看见她已经躺在了床上，用被子紧紧地裹住了自己，面朝外侧，好像已经睡着了。他顿觉好笑，只是不敢笑出声来。只得脱下了外衣和鞋袜，爬上了床，轻轻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随即吹熄了灯火，躺在了枕头上。
沈澜其实一直都很清醒，她听着东方未明的动静，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直到东方未明吹灭了蜡烛，躺在了枕头上，她才松了口气，却好像又有些微微的失落。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她却始终无法入眠。随着身边那人的呼吸声逐渐平稳悠长，她心中的失落也一点点取代了轻松：
“这人不仅是个傻子，还是个木头！都不知道主动一点的！”她愤愤地想着。
她感觉到眼眶里已经有一点湿润，便气呼呼地翻了个身，准备赶快睡着来表示自己毫不在乎——同时也好不让眼泪流下来。然而就在此时，却有一只胳膊搂住了她的肩，那个平日里听起来忠厚老实，此时却低沉沙哑得有一点邪魅的声音带着笑意在她耳边响起：
“喘气喘得这么粗，生我的气了？”
她着实被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顿时觉得脸上烧得通红——幸好黑夜中他看不见。她又羞又恼地捶着他的胸口，那拳头却软绵绵的：
“给我走开，臭流氓！本姑娘睡不睡得着用你管吗！”
他却不理会她的捶打，只是把她搂的更紧了。从他身上传来的火热的体温炙烤着她，让她晕头转向。不知不觉间，她的身体已经软了，刚才的娇嗔也已变成了带着鼻音的软绵绵的话语，无端撩拨人心：
“你温柔点，我…我害怕。”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响贪欢。
三步。
对于他们来说，那一天是噩梦的开始。
从西方世界来的一个叫“马戏团”的队伍巡游到了镇上，准备做一场表演。他从不放过任何一个能让她开心的机会，必然是早早订好了位置。
表演那天，台上精彩纷呈，画着白脸红嘴的小丑逗得大家捧腹大笑，奇幻莫测的魔术令人们百思不得其解，在火圈之间跳跃的狮子引得众人惊叹不已…一开始，她还是笑着和人们一样看着表演，可突然间，她的眉头皱了一下，脸上浮现出一丝痛苦的神色。
他立刻注意到了她的反常，凑过去问道：“怎么了？”
她摆摆手：“没事，肚子突然疼了一下，应该马上就好了。”
他有些不解：“肚子疼？可你月事刚刚才过去…”正说着，她的脸色刷的一白，捂着肚子弯下腰去，牙齿被咬得“咯咯”作响。
他大惊失色，一把把她抱起来，在众人诧异的眼光中冲了出去。回去的路上，他把了她的脉，发现她体内的毒素正在经脉里横冲直撞，不禁心下惊惶。还好发作不算严重，他只用了半盏茶的时间，就运功驱散了毒素。
她醒来时，看到了他忧愁的目光，微微一笑：“是那些毒？”
他点点头。
她的一只手抚上他的脸颊：“没关系，还是按我们说好的，就这十年，好吗？”
他避开了她的目光，“嗯”了一声，心中却如五味杂陈。
两步。
从他离开天山的那一天起，他就一直在告诉自己：这对她而言是最好的结果，因此这也是他想要的。
然而当两人近在咫尺时，他却发现他对自己说了谎，理智欺骗了自己的心灵。
他只是想要有她在身边，仅此而已。
一步。
他突然想笑，又突然想哭。
沈澜停下了脚步，两人面对面凝视着，后面传来的烟火爆炸，人声鼎沸，仿佛都已被隔绝在了世界之外。这方小小的天地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良久，东方未明讷讷地小声开口：“我就知道湘芸信不过…”
话音未落，“啪”地一声，一个重重的耳光落在了他的脸上。虽然不含内力，却也扇的他眼冒金星，脸颊红肿。他自知理亏，只得讪讪地低下头去。
又是良久的沉默，东方未明终于再次抬起头来，打量着沈澜，用有些愧疚的语气说：“你…你瘦了…”
沈澜无声地笑了起来，一串串泪珠却从眼角划过。
“你用自己的命换了我的命，见了面却还担心我是不是瘦了。东方未明，你可真是关心我！”
“可你有没有问过，我想要什么！”
“你要瞒着我，牺牲自己救我的命，我已经不愿意了。可你为什么又一走了之，你觉得这样我就会幸福吗？！”
“你以为你走了，我就能心安理得的一个人活下去？甚至还能随便再爱上个什么人？开开心心的把你忘了？你以为这就是我想要的幸福？”
“我告诉你，我不稀罕，我不想要这些！我要我的未明！你把东方未明还给我！把我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还给我！”
最后一句话已经是带着哭腔吼出来，字字泣血。东方未明的头却越来越低。
回不去了，他们都回不去了。
他仍旧不后悔救了沈澜，只是，他仿佛明白了，自己的确做错了什么。
可他又能怎么办？那些失去的，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他只有说出那无力的三个字：“对不起。”
沈澜冷笑一声，扭头就走。东方未明心头一紧，只得快步跟上。
穿过几条大街小巷，走到了人迹罕至的灯火阑珊处。东方未明只觉胸闷气短，再也无力迈步了。前面的沈澜却突然停了下来，扭头盯着他大声道：“你跟着我干什么。”
东方未明也停下来，扶着路边的矮墙，气喘如牛。
沈澜大声喊道：“当初不是你要走吗？不是你觉得离开我越远越好吗？我现在就如你所愿！你给我走开！”
东方未明深吸一口气，好不容易才说出了一句：“澜儿，对不起…”话音未落，突然觉得嘴角有一丝湿润。他用手一擦，手背上一片殷红。他苦笑一声，无力的瘫坐在地下。
远处的沈澜吓了一跳，犹豫着问道：“你…你怎么了…没事吧。”
东方未明摇头，刚想说话，又大声咳嗽起来。最后一下尤为猛烈，许多红色的液体在咳嗽声中溅到了墙上。
沈澜大惊失色，再也顾不得生气，飞奔而来，将东方未明从地上扶起，连声问道：“未明，你怎么了，你别吓我！”语声中带着哽咽。
东方未明轻轻握住了她的右手，把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轻声道：“沈姑娘，我把东方未明还给你啦。只是，他做了些傻事，恐怕能用的时间没有多久了，请你千万见谅。”
沈澜的眼泪已经流了下来，她用手掩住了东方未明的嘴：“别说了，你别说了…”
东方未明轻轻移开了她的手，继续说道：“他想跟你说，他不后悔救你。但离开你这件事，是他这辈子做的最蠢的决定。他骗了你，也骗了自己。其实，他一点都不想离开你，他一直都很想你，希望你可以原谅他。不原谅的话，你打他骂他都没关系，可是，他想你不要再走了。”
沈澜泣不成声：“我知道了，我原谅他了…只要他好起来，我什么都原谅他…”
东方未明只觉得意识渐渐涣散，在一片模糊的视野中，他仍死死抓住沈澜的衣袖，用尽最后的力气说道：“那你答应我，你不会再走了…”
沈澜抱起了他的身子，惊恐的觉得他的躯体一点点冰冷下去。她只有喊到：“我答应你，我绝不会再走了！未明，你听见了吗！我不走了！未明。你醒醒…”
耳边的声音逐渐模糊，东方未明沉入了黑暗中，脸上却带着心满意足的笑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