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廿八年 夏末
当月光攀升到门头的铁艺玫瑰上时，华山路的夜已然很寂静了。若非夜风吹得蔷薇枝叶簌簌，连静安寺的木鱼声都能传到此间。小汽车明亮的车灯，令深锁铁门、高筑藩篱的方宅次第显露。篱笆上的红蔷薇与有荣焉，但也只鲜艳一瞬，又不得不退回漆黑的深渊中去。
与蔷薇一同璀璨瞬息的，是那袭玫瑰红色的旗袍。这种典雅明快的颜色，似乎从来不曾离开方宅。凡曾在圆明园路上事职的旧人，哪个不晓得方大小姐的挚爱？随着他们走向天津、南京、汉口、青岛……醇浓的玫瑰红也成了沪上淑媛旖旎的化身，化为永兴公司的不败底色。
方大小姐仰面倚在沙发中，隔着拱形落地窗看夜色。只有一盏小小的壁灯黯淡如残烛，连几步之外的玻璃都照不明。海藻般的发是肆意生长的藤蔓，新描补的润红口脂是盛放的蔷薇。而玻璃丝袜上流淌着晦暗灯色，却变成了逝水华年。
她听到很轻的脚步声，也没回头，懒洋洋拨弄着掌中玲珑的烟盒。
“苏珊，很晚了，回去睡吧。”薄薄的眼皮半垂着，“珍姨说薛校长亲自来过，明天请你上中西女中致辞。”
噢，方大小姐的寻欢作乐也很矜持，是决计不肯去鱼龙混杂之地抛头露面的。她只在私家舞池攫取律动之间的欢欣，将天上的星子都变作玫瑰，向人间播撒风情。但出了舞池，又总是显得那样落落寡合，只差与众人之间筑起一道透明坚冰。
——好在，这种设定不常对其他冠方为姓的人生效。
纤纤玉手抬起的方向，正是与之莲耦同根的妹妹，方杜英。方大小姐绝非因为关切，才舍得将目光离开夜色，望向楼梯下略显单薄的人儿。
“我的妹妹，你有心事——不妨说出来，让姐姐开心开心？”

【晚餐已经撤下去很久，在方杜英初初回国的时候，尚且有热了又凉，凉了又热的反复，如今，却连公认性子最韧的方二小姐，也抗不过方景幻的任性。这不该是妹妹对姐姐的评价，可许多时候，方杜英又觉得，方景幻实在是个小孩子。】
【不得到垂青的晚餐是徒劳的浪费，执着的等待却难免有几句话的回响、灯亮了半宿，不辨昏黄亦或惨白，掖了掖睡衣外胡乱搭着的毯子，慢吞吞的起身。】
【她走过时有驳杂的香味弥散在空气中，本该或热烈或清雅，或玫瑰或桂花，各擅胜场，平分秋色，可混在一起便滋生出混乱，糜败，一切不令人产生美好联想的词汇。】
：你又去舞场了？
【这是个疑问的句子，却分明是笃定的结论。语调也趋于平缓了，姐妹间或许便是要这样的彼此磨合，从高山上飞流而下急湍的瀑布，到深山里静水流深平静的湖面，我今日是不想同她吵架的，诚然我每日都是不愿意同她吵架的。她身上有刺，像开的不顾一切乃至于透出败象的玫瑰，浇水施肥都会加速玫瑰的凋谢，修枝剪叶又要被荆棘刺伤，她要开的肆意，开的野蛮，不肯安安分分的开在方家的后花园。】
：昨日父亲让你同我一起去公司，你说没空，还有事要做，就是为了去跳舞么？
：方大小姐，称一称家里人、公司与外头的斤两，算不算我不自量力？

方大小姐凝视着她的妹妹，但方杜英注定不会像别家女同学的幺妹，亲切又依恋地偎在姊姊身边。
小臂无奈垂下，素指灵巧地拨开烟盒盖子，抽出一支细长的女士香烟衔在唇间——烟嘴自然是要染上一道嫣红的。但方大小姐并不去摸索遗失在柜上的火机，只这样静静地含着、抿着。在这一刻，香烟不是香烟，是有情人抚摩过颊侧、缱绻而不忍别离的手指，需要一个纯粹的亲吻才能获得解脱与自由。
方大小姐是不抽烟的，烟盒里锁住的又是什么呢？看来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就是为了这事儿么？”眼睛含着笑，唇角还是却纹丝不动，“是上霞飞路的杜公馆跳舞去了。你明白的，社交罢了。”
说着又抬手抚过滑落的碎发，就像捋去了人生中很多的烦恼一样，露出光嫩洁白的额头。
方大小姐出生于方老爷一生中最落魄的那年：一九一三。实则对于一位宁波帮氏族出身的少爷，所谓的“最落魄”也不过是赔光了一万元本钱。那些缺衣少食、穷愁潦倒，从来没有出现在他辉煌夺目的人生里。也正因未曾堕入过深渊，运蹇时乖的蒙尘也会成为明珠之上最引以为憾的瑕疵——尽管这种不圆满在别的地方着实不值一提。
仅仅两年后，方老爷的娘舅评上了沪商总会会董，一举筹措到五万银元，将永兴公司的招牌扶起。多巧，也正是这一九一五年，方二小姐诞生了。
彼时万般荣华皆化虚无、有始无终，大小姐便叫做“景幻”；后来东山再起、杜英如勋如绶，二小姐就叫做“杜英”。尽管方老爷给予她们平等的爱与期望，但短短的两年，也能在二人间划开一道日久弥深的沟壑。
“是阿妹的分量太足，而阿姐又太愚钝。什么都不懂的人，为何一定要去公司凑热闹呢——不如跳舞来得痛快呀。”
方大小姐的声音还是温温柔柔的：“但你留过洋，是见多识广的人。更该跟爸爸好好干，来日好接总经理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