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等半日，逶延许久似要如苍髯如戟时，想等这一切有悖常理的存在能恢复原昔，可究竟事与愿违。】
【原是神应二年凛冬，素皑烈雪如针芒的小寒天却突然浴天池之波、鼓鬣云衢旦有灼日当空，整整十几个时辰云霞都不曾路过禁城上空半片剪影，炙热骄阳贪婪的快要把御园的水池都舔噬个干净，焦金烁石中明晃晃露出池底蜿蜒纵横的裂缝，似飙举电至的雷闪往大地烙下的一章印。日从星河曙天到寥落时诘朝无期，钟鼓楼上也迟迟传不来警世聩耳之音或将人震醒，权然分不清是否为夜长无睡奏起阶前的灯火万里家城四畔。】
【这一切都纷杂无绪。纵是我已有青年的苗头、自稚童蜕变，可也在这诡像中不可抑制的低头紧闭双眼。阖目就挡了一屛障，纷繁陆离上下将至。黑暗中有女人的尖利叫声，帝王的大声呵斥，一众不知哪年哪朝妃嫔甚诡异刺笑或啜泣，还有小孩惊慌失措的眼神。这眼神倒影在我煜熠鹰眸的墨色里，忽茫然往虚空伸出五指，想要攀附些可依存的稻草但又无法将醒无处可逃。终是困兽一所。】
【才知我陷在虚无梦境里无可自赎。是被秦礼叫醒的，望窗外残阳还在，惨白的天。半直起身，却感亵裤中一片腻滑。狠闭了闭眼，失神中缓廻未明。】
去叫老七，到布库房。

【冷，实在是冷。我听南方来的人夸口江南四季如春，在冰霜四掼料峭寒冬的北京城里，很难不多分神妄想一番，对于忽逢艳阳更不怎么殷勤了。早早往上书房递了病休的口信，坦然拥着被服览阅从南边寄来的雁书，方氏扶棺走走停停，拿着由我宝印加盖的文书通牒，才行至苏州界，行道上的驿站颇会阳奉阴违，倘若不是皇威犹在，恐怕承意难保全身。】
【余贤从揭开炭炉，我把几张纸张并随信来的旧物全然焚尽，红彤彤的碳光斜映在纸窗上，照出一点妖异的赤色。】
什么时辰了。
【此时是无人敢回声的，我趿着鞋往廊外去，暮风里还余着些晖光，我却仿佛才被金乌照拂的植株，舒展疲累的枝叶，以期像活死人肉白骨一般立时见效，清却骨缝里沉重的阴霾。眼看要传膳，小黄门遮遮掩掩地凑了来，道十二阿哥布库房相候，我心里暗骂，身上又多加一件，似是披上精铜铠衣，不吝令他再多等半刻。】
……布库，布库，不若喝酒吃肉。

【只身自西宫甬道往布库，孤惸孑立的迭影被落夕下的摇曳宫灯牢牢钉在地上，将天地一隅暗了大片，人不似人或是牛鬼蛇神似的扭曲。倘若真有鬼魅魍魉，恐也要畏葸不前。遽生的颓然，竟比梦醒后的余悸更胜一筹。】
【或究其根源，可能是今晨目睹有皇子辍水而亡，尚是垂髫稚子未入尚书房的幼弟。宫人被抽筋拔骨，可终抵不了一条生命往复。像是站在极远处，看鲜血留了满地，却依旧淡漠如斯。王子卓立，弱冠岌岌。我实在人前镇若，可梦里还是不可自抑的害怕了。这种软弱向来不肯拿出一份，只有在黑暗梦魇中消化。】
【或许布库是个好借口，能将这口郁气随汗水啐出。】
【没叫人点灯，也只推开了布库房西边侧首一处武场门扇，静等人来。残阳越下，本就冷月无光的三九天，更没能见多少晕采辄过窗牖入帐，四方中皆是一片静黑。索性席地而坐，依着粱厩栋柱，一臂随意搭在膝盖之上，有一搭没一搭缠绕着袖口绑绳。】
【又等了半柱香光影，终有人声，拿开覆遮在的额头的手】老七，等你可真不容易，陪哥练练。

【两盏宫灯开路，我罩着大氅，袍角一路拂过长道残雪，临近假石藕池，已遇上两波巡防的侍卫，我有限的共情分给周围人均三两还要嫌多，自然不凑旁的买卖，正抄了窄路。布库场地甚广，不上课时只剩扫洒太监留守，远远看去一点光亮都无，四周静谧，仅脚步声与压抑的呼吸声有些人气，昏黄的斜影拉了老长，我踩在前人的影上，后人却尽量避开我的影。】
【四合欲暗，浓云遮月，等我开始疑心这或许是个戏耍人的把戏时，一道声音似乎自屋里传来，我止了下人，挑着盏风灯上下相看】
不年不节的，还要在弟弟身上找乐子？
【阿楚晖一身怪力，我却多借火器弓矢之功，往日捉对落下风也就罢了，这样黑灯瞎火千辛万苦地来一趟，却被打个鼻青脸肿回去，岂非觉得我是个傻帽儿？我立在门槛前，正挡住穿堂的凛风，下摆飞卷，伸长了臂将那一方暗处掩藏的面孔打亮。】
练练可以，【我顶了顶腮，仍旧半分地方不挪，套上一贯的嬉皮笑脸】只要别往脸上招呼——
【尾声拉长，目光已紧锁他的四肢，以防暴起，只是我现在仍不知挨了这一顿，还有没有下一顿。】

【在黑暗中待久了，反倒耳聪目明。我明白的感觉到试权手持气死风灯明晃晃的照进来，灯壁上山河旧日，豆珠大的灯眼煞时盈满整个堂室，更遑论屋中正条案上高悬的觉罗氏之祖布库里雍顺行猎图。刚还在风雪中残灯末庙苟延的火苗，似忽然有了庇佑，也卓擢直挺了腰姿，全都潵亮在雍顺图角落中凤舞之姿的尼都萨满身上。】
你身上没乐子，也就能当个沙袋。【蓦然睁开虚阖的双眼，单手撑掌嚯的一跃而起。】打人不打脸，哥知道。
【着玄黑色紧衣跤服，只左胸前有金线描织的绣纹，就像达尔斡湖久居在黑水河畔总一袭黑衣的萨满。实他已于神应二年入京，悄无声息游荡在皇宫四刹。这是宫中禁讳。藏莽萨满总以螭鬼红铜面具示人，洞霊大眼，直射人心。老嬷们常压着横铁剮刺的嗓音在耳边絮叨，皇阿哥若见真神，万不可正视其眼。】
【可我偏在昨夜子交阴殿大开时，于九龙影壁的阴影下，漏出半道身影，猛然抬头间，看到了那真面目——一双枯手端起皇子死尸、脸颊凹陷的老人。原来那孩子早死了，而非再一晨的溺水。】来吧。【开六识，眼观为辩，刺拳击过第一式，愰奤带着偏锋峋啸而至，这是场旷日持久的对歭。】
那蛇，是不是你放的。【偏无由来的一句问，让人觉得拳脚也不够用心。二人对视，虎口赑拳紧扣在他脖颈处】仙台。别害人，也别让人害了。

【来不及褪下繁复的氅衣，一拳倏来，毫无道理又似挟万钧之力，残雪伏在晦光下在对面人眸中一闪而过，我不敢硬接，先退一步，这一步天堑般，猿臂上勾亦阻挡不了来势，青竹制的灯竿狠狠抽上他的右肩，可惜阿楚晖力道不减，仍步步紧逼，我只得再退，青石下三阶，终于循机提膝以挡，一脚踢散矮柱顶上浮霜，四散的雪沫仅缓他一瞬攻势，我腰身一拧欲脱困，袍角飞扬，却正被他抓在手中，只好暂住踉跄，微微昂首避开横在颈项的拳头。】
四哥哪儿的话，什么蛇？
【对招一场，倒是下了一身汗，二人各自缓定呼吸，唯有凛风卷着枯枝咯咯作响。我抬手掀下肩头挞佩，里头却也没穿戴扑跤的衣裳，仅一袭宽松常服。风灯早坠在一旁，那光照不到谁眼里，连点余温都欠奉。终于是我出声喝住外头人颤巍巍的问询，道了一声“无事”】四哥看着像是来给谁讨公道的。
【此刻仿佛醍醐灌顶，串起了零星线索，很能自我开解为这冷霜无月、孤立无援的境地做个脚注，于是去攀他不可动摇的铁臂——挟制于人，很识时务地作出一点失落】我这点耍把式的能耐，哪敢闹出永寿宫去。
【同时心里恨得咬牙，不但给通风不报的余贤从记上一功，很能株连九族地划拨了御前当值的几位，人人有份。】

【阖宫万籁静寂，无人会想到此处有两重暗形焦灼层叠着捕影系风，终无效答。骤然一声闪电惊雷，且忘了去细辩数九寒天如何还会有夏雷扰世？只觉天地间陡卒一片血红，刺耳的金铃声冲天而至，直怔的脑中半日空白，耳廓嗡的一声轰鸣。这一分神，就迟疑了身形，直逼停了亟待要挥出的麟臂，让三棱竹竿重重抽在肩胛骨上，也抽落了我钳制在试权项颈处的拳峰。也只凝滞了这半分，再后脚瞪过三分力，直带两人冲出门䏒窗棱落在院中，将残雪烫出一道印子。】
不是给谁讨公道，我是要让你长记性。
【细看才知那红光雷鸣原是剑光，空中似翻涌着无数冤魂厉鬼，无数凄厉嘶吼，但耳边真正听到的，其实只有呼啸风声。萨满是在舞剑超度亡灵，驱三世佛渡童灵彼岸。那小孩不知哪宫之子，梦中女人的凄厉哭声便来源于此。我们供之跪拜的神，他们原是皇权的一柄杀器，剑光似落不完的血雨剑光，避无可避的鏖战，眼中有千万怒焰灼灼，可我确还窃未有上殿论政的资格。】
【仙台攀附上来的内掌湿腻腻的裹有余温，此时烫貼在臂膀之上，似是忽然的一道温将痛感解禁，丝丝麻麻自内筋胀起，想早有鲜血藏在黑衣之中，滴在我还未来及松劲的掌心。三冬汗如雨下，自额角滴落，流下一条沟壑来，再说话时，和着浑浑眊眊漫天飞舞的大雪，呼出浅薄的一层白雾】别出事。
你小子抽的够狠的。【再说话时就换了语气。折一直枯柳往三射外的暗处，矗立半日的人显是吓了一跳，扑通跪倒在地。】秦礼，就在搭火，把鹿脯肉抬上来。【复将氅衣捡起，扔在仙台怀中】给你备了吃的。

【冰凉的一点落在右颊，继而呼啸北风卷着雪粒撞上顶瓦，脊兽叫嚣挣扎，不一会儿，大地就落上一层绒绒的白霜，四下一望，仅有远处角楼里尚燃着明明灭灭的火光，在黑白交织的背景上点起一道暖色。复把自己裹在厚衣里，跟着往廊亭下一倚，以期这位真能让人踏踏实实吃一顿肉。】
……刀剑无眼。四哥不常受伤，我那却有些颇能消疤的好药，待会儿你遣个人往我轩里去拿就行了。
【热气与香味很快弥散，碳气却不重，刨去时候不大对，真有点青梅煮酒的意思，哦，还没有酒，于是落在口里的肉仿佛也失去一层味道。初诞三日便移居四所，半大小子长至如今，虽说占三分上书房的功劳，其余七分确是我的随意发挥，未经事的少年纵使能一夜长成，也终究无法与成人比肩，于是我很心安理得，暂借永寿宫的名头四处散德行。雪势连绵，一时无法成行，可观的景色又都在火光能照见的丈周之内，该是个推心置腹的时候，我拨弄着火堆，似笑非笑投去一目】
日后再有这样的好事，合该多叫几位一起热闹热闹——还是，四哥想着只为弟弟提点一句？
【我并非不承情的人，经承意沉塘一事，我却狠极了敌暗我明的形式，巴不得额上开天眼，生出三头六臂早做打算。】

【呼啸飞雪是苍天给帝王紫城的最后一丝怜悯与救赎，待明日山川再暨时，万物复籁律回岁满，一切阴谋黑暗都将葬隐在这纷纷扬扬的惨霁白雪之下，无人更将再狐疑这一夜的始末，盛世又会重归康衢太平。若待那时我再做些旧事重提的徒劳之举，就多少有点招灾揽祸纵享无妄之灾的意思了。】
不过皮外伤，还用不上你那些瓶瓶罐罐。
【所以我特地将人在寂黑的雪夜拉到四所之外的地界，趁着天还未明，血迹还未干涸，漫天的生杀怨气还未散尽的时候，让他也听一听这狂风变幻的悲号，或许能比上万的圣贤书中的读史明智来得更痛快。松了束节，将裳前紧扣的皮衽解开，褪下右肩处的锦衣，果然已肿起指腹高低的棍痕。】
【炭火烧的烈旺，自靴筒处抽出一柄小刃将鹿肉沿胫骨隔开。廻廊下的避风处是早就选定的，实则我最初想不过是与他找一清净地儿吃肉，奈何险峻逼人，一口郁气堵在胸腹当中铿劫欲出，想来到底还没有修炼到遇凡事不阵乱的境地】
别人都不惹事，也用不着我管。
【眼底这才融上些化冰暖意，就着刀尖递过去一块滋烂流油的后腿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