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要强调的一点是,怀疑论的问题不是说“我如果陷入Matrix,自己如何能知道”,而是说“在我不能排除自己陷入Matrix的情况下,我是否还能知道其他事情?”假设有一天半夜上网时,你困了想睡觉,却忽然对自己说,“我不能排除自己是否身陷Matrix,那么我现在熬夜究竟对健康有没有害呢?”就在这时,你妈关掉了WIFI路由器,训斥道“什么黑不黑客帝国,快点睡!”你想想,也对哈,黑客帝国那么遥远的事情,咱也不用担心。于是你进入梦乡,梦见自己在熬夜,梦***刚要关掉WIFI说“什么黑客帝国,快点睡觉”时,你猛然醒悟:“不对,虽然黑客帝国很遥远,但是梦很切近啊!
尽管没有人到过Matrix,但人人都会做梦”。于是第二天晚上,在你妈又要关掉WIFI的时候,你阻止了她,并劝说道:“没错,Matrix很遥远,所以我不能以无法排除是否陷入Matrix来否认自己知道熬夜对身体不好。但是人常常做梦,所以我很可能是在梦中,梦也就是我平时认知的“相关情形”。而在梦中,是不存在熬夜对身体好不好这回事的。这样一来,根据戈德曼的理论,其实我们现在都不知道我的‘熬夜’究竟会不会损害健康。要不,您让我再玩会儿吧。”
我们看到,《盗梦空间》的怀疑论之所以比《黑客帝国》更厉害,是因为它涉及的怀疑论情景更切近、更相关。那么,梦境的存在是否真的构成了我们怀疑知识的理由呢?
这时,你妈妈觉得你已经疯了,但她没有把你送进医院或求助心理医生,而是决定用理性的力量来拯救你。她翻遍了认识论相关的哲学著作,终于在索萨(Ernest Sosa)那里找到了解答。索萨认为,“相关性”不仅取决于我们的认知对象和认知环境,也取决于我们的认知过程。简单的说,我们之所以在戈德曼思想实验的第二种情形下不知道自己看见了粮仓,是因为在遭遇假粮仓时,我们仍然会使用视觉的认知官能。但如果,你来到田野的那天非常疲倦,在看到真粮仓后立刻趴在方向盘上,准备边开车边小睡一会儿。并且,假如你此后每经过一个假粮仓,都会听到远远的传来一首“啊,粮仓!”的高歌。再假如,你在整个过程中碰巧只经过了那一个真粮仓。
那么,我们还会认为你当初不知道前面有一个粮仓吗?至此,戈德曼的怀疑论情形已经大打折扣。毕竟,你认知假粮仓的方式,和你认知真粮仓的方式是不同的。我们不能因为别人的眼盲,就认定他通过听觉获得的信息也有偏差。索萨认为,尽管人们常常会做梦,但梦境并不构成我们日常生活的相关情形,因为我们在醒着的时候,和在梦里,认知的方式是不同的。
“但我还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啊!”你也许会反驳。没错,但请想想,你是否因此就“不知道”熬夜有害健康呢?
当然,你妈妈可能并没有耐心去读索萨,她可能只是使劲的掐了你一下,“疼不疼?”你非常没出息的嚷了声疼,然后就乖乖睡觉了。笛卡尔(Descartes)和奥斯丁(J. L. Austin)都曾提到过,梦境有着与众不同的“经验特质”。捕捉到这些特质,就能发现自己其实是在梦中。所以,当我们注意不到这些异样时,就有理由认为自己是清醒的。《盗梦空间》里的陀螺,就是利用了梦的经验特质。但要知道,不是所有的梦都会那么友好的提示“Hi!我是梦!”而且,就算梦中出现了异样,我们也未必会惊讶。多少次你在梦里飞起来,都觉得自然而然;而要是在现实中飞起来,你可能尖叫不止——根据索萨的理论,我们在梦中和醒着的时候并不具备相同的认知能力。也就是说,真实的梦境完全可以和盗梦空间反过来:你拿起一只陀螺,看他转啊转不停,于是相信自己果然是醒着的。
听到索萨的理论,你可能会皱起眉头,就和你听到戈德曼或普特南的表情一样。没错,尽管索萨漂亮的回应了梦境怀疑论,但他的理论假定了认知过程是“知识”的必要构成因素。你看到了一棵树,并相信“前面有一棵树”。这个信念之所以构成知识,并不是因为你有着关于树的视觉经验,而是因为你的信念是“通过”视觉而形成的。
视觉是一种恰当的认知方式,所以你的信念最终构成了知识。相反,如果你在什么都没看见时,猜测前面有一棵树,即便你猜对了,你一开始也不知道前面有棵树。因为猜测并不是恰当的认知过程。我们清醒时的知识之所以不受梦境可能性的影响,就是因为清醒的知识由特定的“认知过程”构成,而这些过程在梦境中是不起作用的。对索萨这套理论的反驳也有许多(它们或许正是你刚刚皱眉头时苦苦寻找的)。
一个最典型的反驳是:在很多“知识”的情形下,认知主体并没有真正运用到自己的认知过程。比如,西方人非常崇拜的“神启”——上帝直接给人显现的知识——就不依赖人作为认知主体的任何活动,而神启却被认为是完美知识的范本。中国人的托梦也算是一种。“孙子,我在后院埋了三百两银子,明天起来记得挖哦。”“孩儿啊,其实你的亲爹是……”当然,托梦和神启究竟算不算知识,也是有争议的。无神论者可以把它们解释成巧合——就算第二天起来真的挖出了三百两银子,也不过是自己的运气好。但无神论并不是解释世界的唯一模式,如果上帝存在,或者灵魂不死,那么神启和托梦就可以是获得知识的途径,尽管它们不能算是“认知过程”,或只是相当诡异的认知过程。
和真人秀相比,“Matrix”和“梦境”要强的许多,它们也大概是电影能展示的最极端的怀疑论了。不过,哲学家的想象力却不会被影像所限制。笛卡尔在《第一哲学沉思录》中曾设想过一个骗人的魔鬼,它不仅让我们误以为自己四肢健全,也能让我们在一些最最简单的数学计算中出错。“2+3=5”,算一算,没错吧?可是你怎么知道没有一个魔鬼在骗你?也许每次你自以为算对的时候,其实都算错了呢?
通过我们前面的讨论,你想想,如果你分辨不出是否有这样一个魔鬼在骗你,那么你知道“2+3=5”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