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王府的庶务不算多，人际关系相对干净，我执掌中聩这几月，还可以算得上得心应手，莫说是鞠养在皇后娘娘身边，便是自小耳濡目染，于这项上都是不会差的。只是——翻看账目的手稍顿，我是现在才知道，贤惠是要建立在隐忍的基础上，我得装着大方，收起畴昔当格格时的脾气，要我接受和他之间还有第三个、甚至是第四个人的存在）
：宋格格到了没有，请她到庭院里来，蕙心，再去沏一壶龙井，拿一碟枣泥糕，我记得从前她喜欢吃。
（这番话说得如古井无波，丝毫激不起心底的涟漪，起先克兴额与我说时，不是不惊讶的，兴许是我将爱情臆想的太好，父母过于恩爱，导致了自己潜意识里认为天底下所有人的婚姻都该如此美满。可是事实呢，果真如此吗）
：守净，一晃眼的功夫，咱们多少年没见了？

（是叩德卫织。）
（听到恭王妃名姓时，微微出了一会儿神，很快又如释重负地，还以一个沈静的笑。训英甚么都能得到，高门的出身、严慈的珍爱，来日中宫送出的、不绝如流水的添妆，寻常女儿不敢梦的星星，出生时便摘下，悬在她的枕侧。我早该料想到是她，凡是她想要的，头衔、权柄、书信里那个英俊的少年郎，都会由命运慷慨地相赠。）
（——恭亲王，你们爱新觉罗纵然身坠爱河，被狂热刺瞎了眼睛，也依旧是天生会算计筹谋的豺狼，剖出心来，一样滴着墨的漆黑。你明知道我与训英一座屋檐下长大！又要我们一座屋檐下腐烂、死去。）
（王妃有请，像初次访公主府，下马车时，不胜过于白亮的日光，徐徐低下了头。我曾想象如何陈设的园林已被她的趣味占领，独独一碟糕果，还眷恋早如逝水的往日。见到那枣泥糕，我晓得，训英先输了，因她从未想过赢。）
训英，是有整整七年了。
（叹息般地说，见礼后，仍深福下去，仿佛一只待戮的雪鹤。）我是来向你请罪的。

（她仍然如一株随时可被风吹倒的弱柳，话音很轻，人也纤瘦，具连我在内都升起别样的怜惜之情，莫说是男人）
（一碟枣泥糕，一壶龙井茶，全的是昔日和她的姊妹之情，或许往后，此生漫漫，我都得与她姊妹相称，新婚燕尔，于我心底，从来都是不愿和他人分享感情的，哪怕这个人是守净。藏匿在袖里的柔荑握拳又松开，竭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要佯装不在乎，要做称职的福晋，首先第一条便是：承受）
：我在女君娘娘身边足足养了七年，期间有写回给公主府的书信，有给阿玛额娘的，也有给你的，总还配着几条珍珠链子，你都收到了没有？
（守净从遥远的南方来，跋涉迢迢，尔后与我一道住在公主府，读书写字，吟诗作画，我和她分享过很多秘密，在了翁来之前——眼神微烁，伸手去，欲握住她的柔荑）
：又不是你的错，何来请罪之说呢，况且你我之间，何须如此生分。
（那又是谁的错，是克兴额的，不全是。一个男人，更是生在皇家的帝胤，三妻四妾是常理，我没有过多的理由去诘问，只能轻轻笑着点头，和他说没有关系，可当真没有关系吗，扪心自问，无人比我更在乎）
：说什么呢，都是姐妹…

都收到了。有一串月亮底下看，是幽幽的蓝，你特意告诉我的，你记不记得？（原心事重重的神情稍松动，有意虚了眸光，露出梦一样的迷惘，仿佛堕入和她相偎夜谈的某个星夜，或展信时，捧住一弯珍珠的时刻。训英最心软。）
（再看定她。）训英，我忝与你称姐妹。
（楚楚地，纤手和她相叠。她不会好受的，长公主同额驸是罕见的鸳侣，偏偏做了她的父母，教她以为海誓山盟都不是假的，以为男人能进化出浑金璞玉的坚贞。我听过她的傻话，也读过她话本般充满虚构的信函，训英，欢迎来到真实的人间。）
我明白你的性子。（低垂下眼，似因愧、因痛，说得很轻很慢。）假如我早些知道，王爷是你……你信里的意中人，绝不会与他有半分瓜葛。
（我仍是她最值得托付的守净，要说服她，让这无措的小福晋再次回报出赤心。儒士的女儿，生来掌握清毅的语调，像一切已想好，我所以退，是为请她做自我陶醉的英雄，拯救我于危崖。）
即便事已至此，我在京城，卑卑不足道，又无家人牵连，只要你想，我不做这侧室，若声名有毁，去做姑子女道，也没有甚么。你和公主府与我有恩，我不忍见你苦恼。
我虽家贫，却也晓得廉耻，从不是附骥攀鳞之徒，只是……（不觉五指稍稍握紧，语中终有痛苦的闪烁。）训英，这机缘待你我实在太荒谬，也太不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