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富察敬真（575）
【春三月里有最和煦的风飔、最温柔的暖旸，那些在凛冬时节被迫覆上霜霰冰棱、湮藏生机的群芳纷纷力挽狂澜，将鲜嫩的绿芽与艳艳的花枝明晃晃得露在行人的明眸里，昭彰着生命的不屈。满城都是花香，辨不出个中滋味，却比那脂粉店的更浓。】
【桃月也予以了人们新的机缘，富察格格在漫天的雪中向紫禁城告别，我来时是春，满院已有关不住的春色，红杏在墙檐处照耀，可惜被那城中铺天盖地的瑰丽遮掩，反倒是有所逊色。只有冬日最干净，苍茫的雪与娇艳的红恰恰有摄人心魄的美。我最后一次折下长春的梅，在玉华居拜过怡妃，然后带着满身的雪，踏出了富丽堂皇的金丝笼。】
【回头再望一眼，浓雾里半是遗忘，半是留恋。】
【在很好的春光里，我又回到了富察的府邸之中。杏树和橘都亭亭如盖，果实落了一地仍君采撷。玉臂挽着竹篮，青绿色的裙衫上绣着松竹，如今正伏于青石道上。格格的指尖在每一粒果子间摩挲，筐中的颜色愈发多了，我再起身时，掌中的重量便添了不少】
“这些果子都很甜，叔母，一会儿要给小叔送去麽？”【潺潺的水流里是清丽的笑声，信手取来洗净的果子，唇齿里绽开的全是香甜。青瓷盘上有着欣欣向荣的竹枝，杏花也悄然绽放。果子被放得很齐整，还有两盏清茶，源于江南的温润】
“不用啦，我亲自去，我还想向小叔讨些书来看呢。”【格格的眸子是很纯粹又清亮的，像是漫天的星辰汇聚于此，还须添上三分月华。我端着食盒走在曲廊间，我瞧着一道影子，却未曾注意那被竹柏的墨影湮去的另一道身形】
“小叔，您可让我好找！”【可日色里，我分明窥见了高俊的鼻骨，如锋如刃，是欲取一瓢饮的他，我有些犹疑】“殿下——？”

【在两江的连雨后，甘霈终于顾念起百里外的京畿，民庶的祈愿一朝成真，至此草茵逢霖，疏野焕然，春寒在澄霁天色中消匿，也揭过了暗昧中的谋局。骋目所得，是无际的旷远】
【而朱邸间的重檐似在蔽日，一如山野间的峻山，只是山在缄默中自成巍峨，重檐却依靠重彩造势。我知富察老宅的园邸由先人所造，文师于湖石假山间煮茶论道，若他并非一域督抚，我恐要信了那一盏茶汤之间的澹然无争，而两江素有连结，没有谁的园邸能闻见真正的松湍之声】
【信步庭中，本欲观文师上次提及的榆树，若有风至，可观榆钱落水，载一湖源源不绝的财帛。如我笃信此间园邸为望族所造、并不供真正的闲人栖身，也认定水通财帛一事不碍风雅，若无富逸，也养不得赡雅】
【风中暗香细细，韶春并不惜新绽的鹅黄、杨妃色，皆倾洒于枝头，我闻流水有声，虽不同王摩诘笔下至清至远的涧谷清流，它潺潺有声，暗杂人间烟火，百里外的流水人家之趣，也被甘霈呈递至京】
【是她。我曾见过这双映于古画中的乌眸，昔日我往如意馆寻古意，不过是也是寻一双明暗皆藏的眼，不同于丹墀前的谋计，铜鹤祝祷的升平，这双眼会澄澈如水，有我能触及的如梦绮丽】
春时怎会有鲜果，莫非是九重天上的仙姝，专门赠了你这一筐。
【循上前观她藕臂所携的竹篮，山野之气皆在她手中驯服。倏而观她所唤的府中小仆，因我常至富察园邸寻文师解惑，有些身形已是熟稔，指了匆匆而过的一位小仆，又回身观她】这园子我常来，他们都识我，他们方才唤你什么？
【若为客居，也少见适意如此，我亦为客，不过多了文师几分爱护，也不在此园以客自居。适意人逢适意人，登时不计那榆钱入水之景，光影如幻，也撷取一片旧时所遇】后来，你又去过如意馆了吗？

弟妹别给他吃，他是偷果子的贼

我看他马上要偷心了

【京畿的雨落了足有三日满，剔透晶莹的湿润露珠轻巧又惬意地伏在绿萼垂枝间，称心如意地作个枝繁叶茂的美梦。雨幕重重，如同朦胧的轻纱罩去了刚被霜霰倾覆过的雪城，于是冰棱被尽数洗刷，枯木发了新枝，老树也绽了娇花。清新的芬芳自泥土而来，连天长的春草埋葬了骄傲的寒梅，还有缕缕香气，至死也不肯消弭无踪。】
【雨后的一切都很清鲜，南飞的大雁抖擞着柔软又充盈的羽翼，齐整地在无垠的穹际划过优美的弧线。猎人的箭矢也不忍惊动这样的生机，故而雀鸟在鸣唱，蜂蝶在穿行。还有一树槐花，馥郁的清甜随风悄然而至，寻香望见的是青里透白的精灵，一身素雅悄然地挂满枝头，若来人不曾细观，竟要疑心凛冬尚在，不曾归去。】
【我不忍心瞧见一树散落的槐花，它们的澄澈不容污浊。幸而后厨间有一位扬州来的巧手，同我仔细说道它的好处，故而甫一归来富察府，我便拾起这些可餐的秀色，玉掌一捧，带着满怀的‘雪’去大显身手】
“还有槐花饼，我险些忘了！”【实则是去而复返，满筐的甜果还不足以表达我的热忱，偏要用那松软甜蜜的槐花才能如意。叔母一壁笑侃我的‘不知餍足’，却也很是宠溺地将勾勒白鹤的青瓷碟妥帖地放置竹篮，一壁抚过女孩儿柔软的长发，扶正羊脂雕琢的玉兰，嘱托着漫行青石，有客前来】
【风吹落清槐，雪色凝脂，娇姿寒露。我穿过花味销魂处，在珠帘玉镜里窥见了如意馆内明暗相交的锐锋。彼时我在他锐利似剑的目中隐约寻得无定的徘徊与踌躇，是‘富贵非吾愿’的淡泊？还是‘微斯人’的迷惘？我在内闱里伴月暗想数时才悟得，那或是身不由己、又欲冲破重围的孤勇】
【可凡人心中总该保有光明，不然暗夜吞噬无踪，鬼蜮蚀骨噬心——至少，我不愿他受此艰难困苦。】
“仙姝知我等仰慕林野，愿依山傍水，尽享造化钟灵，故而格外开恩。”【止步，羲和日色在狭长的桃花眸里汇聚成清晰的光亮，他的剑眉与星目也在璀璨的光华中，换来格格的巧语，与绛唇蔷薇色的涟漪】
“不仅如此，还赠予我槐花饼，嘱我切勿辜负好时光。”【玉臂挽过的竹篮被取下，小鬟正为握递帕。闻之言辞，薄唇浅浅抿过，且很俏皮地一指仆从】
“这儿的主人是我的小叔，您说，他们敢如何唤我？”【很机灵的女侍早已将五格格唤出了口，映着榆荚铜叶中的些微缝隙，那些故旧的探寻再次涌上心头。实则画之风骨，尽于他身。我后来寻画，皆是寻人】
“我不曾再去过了，因着我早已寻到最好的，我也不想辜负它而去流连百花丛。可见，我尚算是个专一之人。”【垂首，皓腕轻抬，瓷壶微凉，而斟出的茶却很是温热】
“殿下，还有再去过么？”【询时，我旋踵倾侧，递茶而往】“小叔不在，这第一杯茶，他饮不上了。”

【如意馆却并不如意，宋人的工笔里是怅惘，落在宣上是望山兴叹，另一分笔触沉在石底，清流作刃塑人骨，天光早就隐在了云隙里。后来我便不去如意馆，在我探求过古人如出一辙的沉郁心迹后，造办处供来的瓷瓶里也常会挑几个福寿三多纹样的，念上了尊长挂在口边的福、寿、子，也格外留意那些佛手、桃子和石榴】
【铺陈于晦夜里的机谋不绝，他们是严风与恶霜，是以世人皆爱韶春】
槐花饼又是什么？【食精脍细也是在后来，而非精研文卷的少年时，我只记得永和宫的幔帐里难辨四时，永远会扫过伏案人身前的松花纸，纸笺淡黄如旧，千年前的治学箴言却才蘸新墨。旧岁里少鲜妍，得赏满园葳蕤，还是在近几载，毕竟我已在千里之域落棋，便不会争这一寸韶光】
【髫岁时的畅意本就不会出现在槐宸，如若是有，也如白驹过隙，反而成了他日的执着。循步向前，果香不及花香浓烈，世人越万仞而寻得的朱砂红色，就这样肆意的结成鲜果】
【可它结成的绯色应是稍纵即逝，没入泥土便逝去，不比春时繁华长一寸】那既然仙姝出手阔绰，格格甚是知书识礼，也应效仿，赠我几枚好果子。
【外客不过垂花门，只不过文师常将茶案设于此，他要见剡溪藤的本源，是怎样一株引风招摇的藤萝。我不知富察园邸有五格格，只知当日如意馆所遇的观画之人，是女官富察氏】前一阵祖玛嬷的宫人宣读出宫懿诏，原来其中一份是五格格的。宫中御园虽好，得工匠悉心培育，各处皆齐整，却是少了些什么。
【适才饮过文师的茶，他的茶苦，蕴足了谋身治世的道理，而她的茶却轻灵盈香，一时适然，当即又饮过】后来我亦未去过如意馆了，那是先人眼中的山河，并不是我的。【承她一盏香茶，便投桃报李】譬如这鲜茗的产地，亦是山川秀美之地，便如同此园，未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

【世间丹青千万，圣手无尽，然所绘之景变幻莫测，纵是同观山川河流，因其心境情愫相异，挥毫泼墨时也生数多风流，不尽相同。画者如此，观客亦然，若满腹愁绪，纵见湛蓝穹际、晴空排鹤也只叹白昼去而不返；若豁达开阔，纵身处寒霜、立望危楼，也道是一览众山小。我不知他会作那一类人，唯是私心偏爱，愿他不必因名利缠身，奔流疲敝。】
【羲和所覆，乃经江南流水迢递而至的白玉瓷，青竹苍劲，叶叶向阳，也曾锋利若剑，坚贞不屈。这样的矜傲太孤勇，须得以柔情的槐花作衬，才不至摄人心魄。而那一树洁净被巧妙地揉进了如雪的粉团中，那些金黄的花蜜变作最清甜的佐料，层层浸染着酥松的饼皮，以至于甫一显山露水，那馥郁的清芬便藏不住地钻入来人鼻尖。那不算珍馐，却是承载美梦的港湾】
“槐花成尘，零落作泥本该是宿命，我却总是可惜。扬州的厨娘有妙计，她教我长留住槐香，并作五脏庙的慰藉。”
【转瞬，本是空空如也的庭案已改头换面，槐花坐主，清茶侍侧，更有仙姝所赠甜果从旁援引，遂而成就如花果山般瑰丽的仙桃宴。恰好，仙脆的桃上还有露珠，丝帕包了，皓腕探过，羊脂悄然散发着莹润的仙泽】
“仙姝教我不必吝啬，更要使世间众人遍尝春色。于是，殿下便决不能辜负这好果子。”
【我用以寰宇一切可抚慰人心的芬芳与温润来赠予周身尖锐的帝嗣，锋利的棱角不该被磨平，那是膂脊里生而为龙的风骨，可若是能为其包上柔软的藤蔓，用枝枝叶叶的缠绕换取伤痛的减退与消亡，我也很是甘之如饴】
“太后慈悲，予以我等自由。”【实则方才未说出口的，是曾经在如意馆前等候的几个春夏，后来我想机缘总是来自于巧合，有心栽花时总香消玉殒。故而那也只是我的秘密，葬在那零落的暮春残花里】
“是少了情怀，少了所爱。”【盏茶浓香，引得藤萝摇曳，似也要品味江南春色。那两株曳曳垂落的紫金掩映着半门乾坤，朦胧虚无才引人入胜。侍者避退，唯留杏花微雨，叶叶芭蕉】
“殿下方才来可见着两株橘树？那是我年幼所载。”【是采橘东篱下的谬误，才成就了一隅茂盛。微顿，贝齿烁光，弯眉轻挑时，我方续有辞藻】
“从前它很是瘦小，格格不入，可而今亭亭如盖，岁岁结果，我看着很是欢喜。倒并非是因着枝繁叶茂，而是因为，这是独属于我的‘山河’。殿下，不妨也去载重些这样的‘意外’，或也有别样的收获。”

【不论是昔日的永和宫，或是后来的雍王邸，皆未种槐花，我知细幼的花瓣不足以代表一个时节，更不足与巍峨庄重的宫室作配，敬献与先祖的渎山大玉海也以宏大著称。如宽洪之物常有世人难补全的罅隙，他日也成憾事，而槐花如豆，微小、易零落，却自成圆满】
【谁家园邸都有花木，经她娇荑所覆，这鲜果似也有了精魂。我虽窥无用之杂书，但无闲暇去效仿名士，他们苦光阴漫长，要寻好物消磨，皆因世务并不尽陈于他们的书案，我且悬一卷宋人的《风雨牧归图》，便当也见过丰年乐岁的乡野溪边】
【即便是山河无虞，未经我手所造的功业，皆非臣服于我的山河】
【小园安谧，非造园者的匠心独运，还是因眼前的清茶一盏，鲜果盈盘，这等鲜妍为乡野常有，却在重檐庑殿中难觅，即便是有，亦加诸礼数与机谋，仅剩了图中风欲急雨这一处，畅意却消匿殆尽。我实非闲人，却在熟稔的园邸中始窥天与地俱为沉静的一刻】
【她眉目皆安和，一如昔日如意馆中所遇】文师教我静心，勿要冒进，他读了一辈子的书，他的话我却听不进去。【念及她的族中排行与年岁，又赘添一句】便是你叔父，或是伯父，原是静心二字不在耳提面命的诲言里，格格造了景，我踱步此间，便得惬意，古人所言的“望峰息心”大抵如是。
【只是她肖九重天的仙姝般不染世尘，恐是风再急些，足下便会踏祥云，人也离了凡俗间。名门淑媛大多有所好，原是那些金玉并非束人手足，只是让仙姝留在人间百年】若我是你，这一园的自由还不够，天地广袤，园中不过是各取一珍，如那太湖石虽通灵剔透，得以万顷波光作衬。
美玉不得囿于一隅，更不得束之高阁，会折其华光。我观五格格，便如未琢之玉。
【倏而有风穿梢叶，引人回顾来时小径中的芳木】树高千丈，不过窥山河一隅，我有一卷《溪山清远图》，下回携来赠与格格，且作酬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