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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已经收入某集即将面世,因此把这一篇贴出来供众人评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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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是个野鸡奖,纯粹是小众里的小众的自嗨产物,但同时也是自己写作成长的一个脚印~
也因此要感谢五年前,@第二旗舰 的推荐以及他推荐的对象:编辑小威。多年来他以个人的热忱和精力,经营着“硬阅读”这一号称发表门槛最低的国内科幻栏目,而实际上,中国科幻的进步离不开每一个专心于此的人的努力。
此时此刻,我们都是基石。


IP属地:重庆1楼2023-02-18 17:44回复
    (略有改动)
    楔子
    阿兰说,她想拥有一只真正的夜莺。
    说这话的时候,她正两眼直勾勾地望着空荡荡的天空,仿佛那里高悬着一样东西,令她心醉神迷。而我正坐在她面前,右手握着一束迎风花——她曾经的最爱。
    我明白,阿兰一定是没有注意到我的花,否则她就会面露微笑地问我,这些都是从哪儿摘的。她甚至没有注意到我脸上的表情,以及我已经陪着她坐了很久这个事实。在这个晴朗的下午,她就这样孤身来到野外,找了一块大石头坐下来,蜷起腿抱紧膝盖,望着天空发呆。
    “你说,他还会来吗?”
    不知过了多久,她低下头来问我,长长的黑发披散凌乱。
    “他不会来的。”犹豫片刻,我答道。
    她抿紧了嘴唇,美丽的脸上阴云密布。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然而我只能这样回答。
    “但他答应过我。”片刻之间,她的眼神迷离散乱,失去了焦点。
    我感到一股怒火从心底腾起,但我不会在阿兰面前发作,永远也不会。我只是叹了口气:“他是怪物,他不属于这个世界,你是知道的。”
    随着我的最后一个字,我看到阿兰全身颤抖了一下,接着她的眼睛又变得清澈了,黑黑的瞳孔里有东西在闪烁。她的声音很轻,就像拂过青草的微风,却有着难以撼动的坚定:
    “你错了。他会来的,还要带一只夜莺给我。”
    我便不再说话。渐渐地,天色暗了下去,风凉了起来,我不得不提醒阿兰该回家了,不然会有危险。她似乎听懂了,讷讷地站起身来往回走,我去拉她的手——就像以前那样,她却一个闪身跳了出去,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
    我只好跟在后面,看着她跳过草丛、石块和小溪。随着每一次跳跃,她纤细的身体微微地来回倾斜,一头黑发在空中反复盛开,就像一粒迎风花的种子,在把根扎进土里以前,会乘着风飘出很远很远。


    IP属地:重庆2楼2023-02-18 17: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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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所有的生灵都来自于种子。
      在时间的彼端,随着一声巨响,无形的混沌分裂开来,化为清朗明亮的天空和浑浊黑暗的大地。漫长的岁月里,无法重聚的天空和大地为了排解寂寞,彼此约定:天空负责播撒种子进入大地,而后者负责种子的孕育和成长,世间万物由此涌现。
      有一天,伴随着火焰与飓风,一颗巨大的种子从天而降。它生根发芽茁壮成长,其枝叶繁茂遮天蔽日;它迎风盛开结出万千果实,果子落地,化为树民的祖先。我们叫它神木,在它枝叶的荫蔽下我们休养生息发展壮大,直到它再也容不下我们的那一天。孩子总要离开母亲,在后来的无数世代里,我们以树为生,艰难度日,却永远惦记着神木的庇护与恩泽。我们相信,当肉体死去,神木将接纳我们的灵魂,回到天上,等待下一次播种。
      这就是世界的诞生和树民的由来。我们把这些故事写在树叶上编成书,刻在树皮上画成画,由老人讲给孩子听,再讲给孩子的孩子听。神木高高在上,俯视着世间一切,而作为它的子民必须时刻牢记,只有兼具忠诚和勇敢的灵魂才被允许再入轮回,违反者将坠进火狱。
      我自小遵从教诲,循规蹈矩,就像我的父亲,还有父亲的父亲,以及历任树长和他们的后代一样。因为母亲死于难产,雨水取代乳汁成为了我的食粮,助我在林中跳跃攀爬、结识同伴,而阿兰则是我见过的最特别的女孩。在我模糊的幼年记忆中,有那么一个阴冷的上午,她跑来找我,手里拿着一本书——因为经常翻看以至于叶子掉得七七八八,却还舍不得丢掉。
      “阿昆,为什么这世上的生灵都有许多和自己长得一样的孩子,而神木却只有一棵呢?”
      我被这个问题难住了。一阵艰苦的思索之后,我终于找到了答案:“因为神木是天空和大地的最大恩赐,所以它是唯一的。”
      然而这回答显然没能让阿兰满意,可也许是碍于我的身份,她住了嘴,皱着眉头走了开去。后来我才知道,阿兰只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却总会问出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并为得不到解答而闷闷不乐,因而常常孤身一人。我仍然记得五年前那个收获节的下午,我坐在高高的树梢,俯视着林中空地上跳舞唱歌的人们,却无意间望见了树林的另一边,那个在小溪边玩耍的身影。她扎起长发,光着两脚,跳过那条小溪又跳回来,纤细的身体在空中来回摇摆,就像一棵随风起舞的小草。便是从那时起,她真正住进了我的心里,她那单纯而热烈的灵魂深深地把我吸引,尽管我和她是如此不同,但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的不同,才让我俩走到了一起。
      阿兰,对我来说,你也是唯一的呵。
      “你累了,回家休息吧。”
      我上前一步将她揽进怀里,对她轻轻耳语,她点了点头,身体却蠢蠢欲动,似乎想挣脱我的怀抱。一路上阿兰不住地回头望向那团光亮,我没有阻止她,而我们也一直没有再说话,直到我眼巴巴地看着她爬上树,回到家。按照规矩,没有成亲的男人和女人是不能在一起过夜的。
      到了第二天,情况多少有点出乎我的意料。
      当我和父亲赶到的时候,那片空地上已经聚集了比昨天还多的人,挤挤挨挨,吵闹不堪。远远地,我望见凯站在他的石头底下,正在给树民分发什么东西,而阿兰正站在凯旁边帮忙,高挑的个头十分显眼。
      这一幕让我血气上涌。我几下跳过去,不由分说把她拉到了一边,才注意到她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东西,形状像一片方形的树叶。
      “凯给我的,你看。”阿兰的声音飘飘忽忽。她双手捧着那片“树叶”端到我面前,突然之间那上面出现了一团奇怪的色彩,吓得我大叫了一声。
      “这、这是什么?”我颤声问道。
      “书,他们的书。凯说,我们已经忘记了过去,所以给我们书,能帮助我们想起来。”她的语气仿佛梦呓,让我不得不怀疑,她从昨晚到现在一直都处于这样的状态。
      “忘记过去?胡说!”我不由得恼怒起来,可阿兰似乎没有听见,只顾着转头回望那个怪人,完全忽略了我的存在。
      毫无疑问,凯正在对我们施加某种影响。这时我背后响起了父亲的咳嗽声,扭头看到他绷紧的脸,我立即明白了自己应该做什么。于是我走过去,竖起右手的手掌,并拢手指,伸到凯的面前——这个手势意味着拒绝和敌对,他应该能理解。
      “你必须停止现在的行为,然后离开这里。”我直视着他的眼睛,说。
      凯楞了愣,接着面露微笑:“别误会,我只想帮助你们,真的。这种全息旅游手册包含了很多知识,从——”
      “这一次只是警告,下一次就是驱逐。”我提高了声音打断道,好让周围尽量多的人听见,“我们欢迎朋友,但对敌人绝不留情。”
      凯的脸上扔挂着笑意。他指了指背后的大石头:“可是目前,我真的没法丢下它不管。我已经告诉过你们了,还需要五百个星际时——我是说,大概十五天以后,我就会离开。”
      会用火的怪人。我看着面前的凯,陷入思考,然后做出决定。我将四指蜷曲起来,只留下笔直竖立的食指,伸到他的眼皮底下:“十五天,就这么说定了。希望你遵守诺言,就像落叶听从秋风,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
      “没问题。”凯的笑容更加明显。他也向我伸出右手,拇指翘起,四指并拢,我从没见过这种手势,却不知怎么搞的立即就明白了他的意图。
      当我和他两手相握时,我感到他的手掌非常有力。
      “你看,我们是多么容易相互理解啊。”凯轻轻地叹了口气,“要是时间再久一点儿的话……”
      而我只想抽回自己的手,因为他弄疼我了,可他仍然笑容满面。


      IP属地:重庆4楼2023-02-18 17: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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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更加麻烦。
        我叫来四个信得过的年轻人,其中有阿勇和阿战,我从小到大的玩伴。我们爬上每一棵有人居住的树,开始挨家挨户地收缴那些怪书,可这事儿费力又不讨好,因为许多人都被它迷住了,不愿交出来,直到我亲自露面,他们才显出敬畏的神色,然后乖乖就范。
        来到阿兰家时,我们扑了个空。听她的母亲说,女儿自从今早出门就没再回来,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不过我大概知道。我朝这个即将成为我亲人的女人宽慰几句,吩咐几个同伴继续今天的任务,然后独自一人去寻找阿兰。
        在那棵一半伸出悬崖的凌霄树的树梢上我找到了她,这个地方只属于我俩,半年以前也正是在这里,我和她决定成为一家人。那天的风很大,吹走了乌云,阳光洒遍大地,能望见远处那片开满迎风花的原野,若有若无的花香在阿兰的发丝间蕴绕盘旋。
        “阿昆你看,夜莺。”
        我从回忆中惊醒过来,看到眼前的她笑脸盈盈,两手举着一本“书”,那上面站着一只我从未见过的动物:两只伶仃细脚撑起圆润的身躯,小巧的脑袋转来转去,上面嵌着两颗黑豆一样的眼睛。正当我目不转睛时,它身体的两侧突然裂开,各长出一只宽大的脚,上下扑动起来,就像一朵猛然绽放的迎风花。
        “夜、莺?”我不禁嘴唇翕动,艰难地拼出这个陌生的词汇。
        “一种小鸟。而鸟,就是会飞的动物……”阿兰的脸上红晕闪动。
        而所谓飞,就是不落地地在天上奔跑。当她解释完这个字的含义后,我摇了摇头: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任何东西都会坠向地面,就算是从最高的树梢掉落,也不过花的时间要长一些而已。这是每一个树民都清楚的事实,但随着时间流逝,我们中却总会有人突发奇想,认为可以凭借身体的力量让自己飘浮起来。阿兰的父亲就是其中一个,在她八岁那年,这个满心幻想的男人爬到一棵凌霄树的顶端,奋力挥动着双臂然后纵身一跃,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落到地上,摔成了两截。
        “在一个遥远的世界里,有许多夜莺。它们在树上安家,在天上飞来飞去,唱着动人的歌……”
        听着阿兰的梦呓,我一言不发,伸手探向那只“夜莺”——果然跟之前尝试的一样,我的手指穿过了它,却没有任何触觉。
        “你现在该明白了,这是幻象,是不存在的东西,”我语气冰冷,“是那个怪人制造出来迷惑我们的,以达到他的目的。现在把它给我,然后回家。”
        阿兰睁大了眼睛,胸膛剧烈地起伏:“不,不是这样的——”
        “不要再说了!”我狠狠打断了她,“凡未亲见之事,皆不可相信。”
        说完我一把夺过了“书”,阿兰的脸色随即阴沉下去,显出我从未见过的失望表情,但我不为所动。其实在内心深处,我多少乐意她保持这样的纯真,可一想到以后的日子里我俩将面对的诸多事务,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用来投入幻想,我的心就变得坚硬起来。
        与幻想不同,真实的生活从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阿兰什么时候才能明白这一点呢?
        回去以后,我发现几个年轻人已经等待多时了。
        “一共是四百六十四本。”阿勇挺着胸膛,指着那堆怪书,大声向我汇报。他比我小五岁,几乎就是个孩子,却有着健壮的体格和灵活的身手,以及对我来说最为重要的品格——忠诚。阿战则沉静地告诉我,以神木起誓,整个树村已经不剩一本怪书了。
        那么接下来要做的就很简单了:从哪里来的,就回哪里去。
        当我们几个抬着木床,来到那片空地,却再次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那里出现了一个形状奇特的架子,一些黑色的圆球正沿着上面的空隙快速滑动,地上还竖起了一根很高的棍子,顶端裂开成花瓣的形状,正在缓慢地旋转,发出“呜呜”的声音。
        “你们来干什么?”凯慢吞吞地朝我们走来,面露惊讶,显然这次来访出乎他的意料。
        “归还东西!”我高声说道,极力掩饰着内心的慌乱,同时示意几个年轻人把木床放下。凯站住了,看上去不太高兴,却没有再说什么。
        于是我决定乘胜追击:“这里是我们的土地,不允许——”
        “如果你指的是这些,”他突然喊道,声音沙哑,“我收起来就是。”
        话音刚落,那些架子和棍子便迅速萎缩、垮塌下去,变成了地上小小一团。接着他来到木床面前,一只手把它端了起来,转身走进“石头”上的小门,消失不见。
        看着这一切,我们目瞪口呆。
        “你说,那里面都有什么?他在里面干了什么?”快到家时,阿勇打破了我们中间长久的沉默,几个人面面相觑,最后都看向了我。
        “不管干了什么,都一定不是好事。”我咬紧了牙齿回答,眼角一瞥,注意到阿战的脸色一半红一半白。


        IP属地:重庆5楼2023-02-18 17: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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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现在,我一边期盼时间能过得再快些,一边却又怀着与之相反的愿望。
          凯做出承诺的第二天早上,我和父亲前去查看蓝果的生长情况。蓝果树林位于树村的边缘,远远望去,圆形的果实密密麻麻地点缀在一片葱绿之中,景象颇为喜人,可当我们爬上树冠细看,却发现几乎一半的果子都有了虫眼。该死的树蚁一如既往地破坏着我们的收成,今年尤其严重,看来这个冬天又要难熬了。父亲心事重重,眉头紧锁,在快要下到地面时突然一脚踩空,我伸手去拉已是来不及,只听见清脆的“喀啦”一声。
          父亲靠着果树坐下,脸色煞白。他的右小腿骨折了,而我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一旦度过壮年,我们全身的骨头就会变得如枯枝般脆弱,伤痛和折磨将成为家常便饭,最后整个人弓腰驼背地蜷成一团,在动弹不得的僵硬中痛苦死去。
          就像落下枝头的枯叶。
          “再过一阵,你就是树长了。”父亲看着我的眼睛,语气平静,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不知道父亲还剩下多少时间,也不知道自己能否挑起这副重担,更不知道树村的未来将会怎样——尤其是在如今的状况下。我只是把竖起的拇指伸到他面前,表示自己一旦接过这份责任,必定全力以赴。
          我看到满意的笑容爬上了他的脸颊。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穿过树林的风一天比一天热起来,春天正在走向它的尾声,迎来闷热的初夏,可我的心情却像一颗未熟的蓝果,酸楚中夹着苦涩。在家休息的父亲把许多事务交给我去处理,其中大部分对我来说毫无压力,但很快我就感到了不对劲儿。外出巡视的时候,一些人回避着我的眼神,可当我背过身去,又听到了他们窃窃的私语,神秘鬼祟,就像在草中滑行的角蛇。有什么东西正在这里悄然蔓延,从一棵树传到另一棵树,避开我的耳目,耗费我的精力,却让我无从下手。
          这一定跟那个凯有关,我恨恨地想道。在我的每日观察中,那块“石头”仍然纹丝不动,也不再发出亮光,凯却不见踪影,也许他去了别处,也许还在里面搞着什么鬼名堂,但不管怎样当最后期限到来时,一切都会有个结果。
          为此我暗暗做着准备。
          我已经好几天没看到阿兰了。当我终于抽出时间去她家的时候,发现她正蹲在地上捣鼓着什么。那是许多细小的骨头,被她摆成一些动物的形状,我认出了鼓蛙、角蛇、泥猪……
          “这是什么?”我指着其中一个怪异的造型,问道。
          “夜莺。”阿兰头也不抬,手指轻移,“这是脑袋,这是脚,这是翅膀……”
          原来她还沉浸在幻想中。我一边叹气一边去拉她,她却一下挣脱了我的手。
          “阿昆,你有没有想过,凯是从哪里来的?”她直起身看着我,眼神古怪。
          这还用想吗?一定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因为临近几个树村的人我都多少见过,绝没有像他那样的。或者——我曾听老人们谈论过,在更远的南方,有一些人并不住在树上,而是在地里挖洞。这个世界很大,有什么样的人都是不奇怪的。
          “不对,他是从天上的种子来的。”听了我的回答,阿兰轻轻摇头。
          天上那些闪闪发亮的种子。我愣了愣,随即觉得好笑,因为归根结底,所有的生灵不都来自那里吗?
          “不,你不明白。”这一次她的眼神竟流露出同情,然而我明白了。
          “你又去找他了?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我感到自己的拳头猛然捏紧,阿兰却把头别到一边,紧闭嘴唇再也不发一言。这是我第二次见到她这副模样,至于第一次,是由于我冤枉她偷拿了我的东西,那是三年前的事情了。
          “你不准再去那里。否则,族法处置!”我重重地说道,然后退了出去。我以为她会扑上来求我原谅,可是身后一片安静。我从树屋的缝隙往里看去,只见她又俯下身摆弄起了那些骨头,仿佛刚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回到家里时,我感到筋疲力尽,父亲却告诉我一个消息:“下午,凯来找过我。他希望有人能带他去见一见神木。”
          昏沉的暮色中,我和父亲四目相对。这么说,凯不仅知道我家在哪里,也知道父亲是树长,甚至知道了神木的存在。看来阿兰告诉了凯不少事情,或者这样做的另有其人。
          “他去那里的理由是什么?”我迅速地冷静下来,问道。
          “他说,他也想见识一下神木的伟大。”
          我不禁发出一声冷笑。像凯那样的异族人是没有资格谒见神木的,更何况升天节还未到来,现在并无组织祭拜的需要,而最重要的是——神木不会允许任何人过于接近。
          “你要带他去。”
          “为什么?!”我大惑不解地看着父亲,随即明白了。任何人只要见过神木,都会无一例外地拜服在它的庄严神辉之下,成为它的虔诚信徒。
          “带他去,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上一眼。这样,等他回来以后,就会加入我们。”父亲声音低沉,两眼闪闪发亮。我不再说话,因为我并不觉得,让外人就这样接近神木是一个好主意。
          然而,父命难违。


          IP属地:重庆6楼2023-02-18 17: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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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第九天早上,我们出发了,队伍由四人组成:我、阿战、阿勇,还有凯。
            可是,这趟旅程从一开始就不太顺利:凯走得很慢,以至于前面的我们必须不时地停下来等待。不过这多少在我的预料之中,因为我早就发现他的动作迟钝缓慢,几乎无法像我们这样蹦跳行路,更别提灵活地爬树了。因此当夜幕降临,我们准备在就近的树上过夜而凯表示了拒绝时,我一点儿也不感到惊讶。
            “在地上,你一定不要出声,也不要弄出什么光亮,不然会引来矛虎。”阿勇告诫他道。这善良的孩子,他的母亲在半年前的一个晚上从树上失足掉落,抓了只树萤照路回家,被矛虎吃得只剩下了一捧头发。
            “谢谢。不过,不用担心我。”凯的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笑意,让人捉摸不透。然而我知道,在夜晚的树林里需要担心的可不止矛虎,还有滑来滑去的角蛇——被它咬上一口的话同样活不到天亮,而即便没遇到它们,还有驱赶不尽的蚊虫。
            老实说,我乐于看到凯的狼狈,甚至凄惨模样,可到了早上我发现这样的期望落空了:他好好的,而且看上去精神十足。
            中午,阿战发现了更令人吃惊的事情。
            “凯,不会呼吸。”他压低了声音告诉我和阿勇,尽管隔着这么远,凯不可能听得到,“我仔细看了,不管在做什么,他的肚子和胸口都没有一点起伏。”
            每个人都知道,只有死尸才不会呼吸,然而凯明明又是活着的。不仅如此,他那矮小笨拙的身体里似乎藏有无穷的精力,一路上他从不吃喝,也没有休息,以至于我开始怀疑,到了晚上他甚至不用睡觉。另外,他总是被拉在后面,却毫无怨言,步子仍然不紧不慢;他也总是笑容满面,语气平静,似乎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感到沮丧,或者激动。
            这天深夜,我终于按捺不住,悄悄地溜下树来,想看看凯到底会不会睡觉。
            “……你的家乡,离这里有多远呢?”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不禁全身一抖。
            “你想象不出的远。这么说吧,如果现在我坐上这艘飞船去了那里再回来,会发现你已经是老人了。”凯回答道,语气从未见过地温柔。
            短暂的沉默以后,她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那你的飞船,能飞多快呢?”
            “你想象不出的快……”
            “那个地方,真的有夜莺吗……”
            “真的……”
            耻辱和愤怒充满了我的身体。没想到阿兰竟然偷偷跟上了我们,还……听着他们不明所以的软言细语,想象着此时此刻两人贴近的姿势,我狠狠咬住自己颤抖的舌头,静悄悄地退了回去。
            不,还不是时候。我这样告诉自己。
            在第十二天中午,我们走到了森林的尽头。天空是晶莹剔透的蓝色,没有一丝云彩,脚下的迎风花大片盛开着,洁白的花朵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远方,就这样把整个世界一分为二。
            “这里,很美。”凯停下脚步发出感叹,接着问道:“升天节是什么?”
            “那是我们最重要的节日,”阿勇迫不及待地开始了解释,“在进入夏季后的第十九天,每一个树民都会前来祭拜神木。那天,当太阳升到最高的位置时,神木将汇聚狂风,施展伟力,引导所有的亡魂回到天上。”
            “那么,神木在哪里呢?”凯眯着眼睛看向我,令我不得不更加努力地压制心中愤怒。
            “你很快就能看到了。”阿战平静地说。这时我们已经踏进了花的原野,沿着一条前人开辟的小道缓慢行进。随着我们的不断深入,花丛渐渐变得高大繁茂,到后来甚至挡住了我们大半的视线,前进也变得艰难起来。
            “只有在这里,迎风花才会长得这么高。这全是神木的恩赐……”阿勇仍在喋喋不休,凯则以不时的“哦”、“嗯”作为回复,直到某个时刻,每个人都陷入沉默,停下了脚步。
            距离掩去了它的巨大。从这里望去,它就像自高高的花丛中跃出的一根细长树枝,悠悠而上,连接着天空,零星的叶片如同新芽一般环绕点缀其上,在湛蓝的天幕下闪闪发亮。然而我们都明白,这个世界上没有像它那样的树枝——任凭岁月流逝,风吹日晒,它的身躯雪白如故,它不再生长、开花和结果,但它从未死去。它是奇迹,是永恒,是神灵存在的最大证明。
            这时起风了,花朵的原野荡漾起来,茎叶彼此碰撞,发出“沙沙”的响声,仿佛幼时耳边,母亲的轻声呢喃。远处,神木巍然不动,伟岸的身躯静静地沐浴着阳光。阿勇跪了下来,两手伸向天空,口中念念有词。
            “他在干什么?”凯问道,阿战回答:“为他的母亲祈祷。迎风花的种子携带着新近的亡魂,当那一刻来临,所有成熟的花朵都将顺应神木的呼唤,离开枝头,乘风而去。”
            “那景象一定很美!”
            当然了。那美景,是从未见过的人无法想象的。在那一刻,狂风骤起,不可名状的声音响彻天空,白色的花瓣从所有的方向飘然而至,汇成浩荡河流,流向神木,又顺着它一路往上,进入轮回。那时,你会不由自主地泪流满面,在神迹面前弯下膝盖、伏地不起。
            此时我注意到,凯凝望着神木的方向,神情一反常态的激动。难道,他竟也能想象那种景色?我不禁心生得意,告诉他:“神木的伟大毋庸置疑。你现在该明白了,你试图改变我们的那些举动,是注定徒劳的。”
            然而凯似乎没有听见,只是分开花丛,大步向前。
            “不能再往前走了!”阿勇站起来冲他喊道,“神木会惩罚冒然接近者!”
            凯转过头来:“当然,你们当然不能再靠近了,因为这里有辐射。不过,不用担心我……”
            有什么?我没有听懂,愤怒却已经支配了我的身体。我跳上前去,右手狠狠扣上了凯的肩膀,喊道:“你哪儿也去不了!”
            可他只是微微一扭,就挣脱了拼尽全力的我。
            “我一定要去那里,而你不能阻止我,谁也不能。”
            凯看着我,脸色平静。他的眼睛倒映着清澈的天空,没有一丝怒火。


            IP属地:重庆7楼2023-02-18 17: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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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在开战的那天早上,阿勇死了。
              风“呜呜”地吹着,在林间空地久久回荡。熹微的晨光中,我看见凯向我走来,抱在他怀里的那具躯体健壮欣长,四肢耷拉下来,手脚拖行在地上。他的身后是一大群树民,他们神色各异,悄无声息地移动,就这样慢慢来到我的面前。
              “这是个意外。”凯的脸色苍白,声音颤抖,“昨晚,他爬到我的飞船上面,可能是想找到进去的地方,却触发了安保系统……”
              我没有理会他的说辞,只是俯身看着阿勇。他的身上没有一点伤痕,垂下的两臂就像被折断的树枝般毫无生气,他的眼睛睁得很大,望着天空,似乎还惦记着他那不切实际的幻想。
              “你杀死了这个无父无母的孩子!”我举起两手,高声喊道,“我们的土地遭到了入侵,我们的亲人惨遭杀害!神木的子民必将拿起武器、狠狠复仇!”
              可是面前的人群却对我的呼唤无动于衷。他们站在原地,脸上交织着恐惧和疑惑,没有人迈出一步,没有人发出声音——一群懦夫。
              不过,这一幕却在我的意料之中。随着我的一声口哨,头顶的树叶悄然分开,两个听命于我的死士对准凯倒下手中的树盆,把他泼了个透湿,一股难闻的味道随即四散开来,那是果油,来自于晒干的蓝果挤压出的汁液,非常容易着火。凯似乎被这突袭给镇住了,站在原地没有动弹,便这样给了我继续行动的机会。
              “我的心无所畏惧,就像神木不害怕火焰。”
              我一边默念道,一边举起了弓箭,箭头是两块绑在一起的乌石,当命中目标时,碰撞的石块将产生火花,点燃果油。
              果油和乌石是树民的两大禁物,任何人都不得擅用其一。而现在,为了阿兰,为了村落的未来,我豁了出去。
              当弓弦松开的那一刻,我知道自己必胜无疑。
              凯一动不动地燃烧起来,就像一根着火的木桩。人群发出惊恐的叫喊,往后退去,屈服于对火焰的恐惧,只有我站在原地,享受着胜利的喜悦。突然随着一声凄厉的惊叫,一个纤细的身影扑上前来,是阿兰。
              几乎没有费力,我就一把拉住了她。
              “好好看看,入侵者的下场。”我在她耳边轻轻说道。我的女孩拼命而徒劳地挣扎着,令我更加感到满足,可是很快地,我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凯并没有死。那根燃烧的木桩动了起来,一步一步地走向空地中央,于是所有人都能看见,在熊熊烈焰中,他那已经焦黑的皮肤如树皮般不断龟裂蜕落,渐渐露出白色的骨架——不,那不是骨架,而是某种我无法理解的东西,就像几天前我们在“飞船”外面看到的一样。
              接着,凯说话了,声音带着怪异的嘶哑,令人不寒而栗。
              “碳基外皮具有严重的缺陷,可为了方便交流我也只能如此。请原谅。”
              随着这句不明所以的话,火焰熄灭了,凯第一次以他的真实样貌出现在我们面前,而此时此刻我只想到了两个字:怪物。
              “怪物!”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喊道。
              “在大概一千年以前,为了适应严酷的太空环境,我们开始了主动的进化。现在,尽管和最初的模样已经有了很大不同,但我们仍然自称人类。希望你们能明白。”
              “怪物——”我继续着,直到被另一个尖利的声音打断:“不,他不是怪物。”
              我看着阿兰走上前去。她挣脱了我的束缚,来到凯的跟前,伸出纤细的手指,抚上了他的脸颊——如果那颗没有五官的圆球,也能被称为脸颊的话。
              “没错,他不是怪物。”
              身后响起了阿战的声音。我转身看见他走出人群,高举的右手拿着一本“书”,毫无疑问地来自于我当初下令收缴的那一批。
              “一共有四百六十五本书,而我留下了一本。其实一开始我也并不相信它所说的事情,但渐渐地随着我看得越多,我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了我们的处境,尤其在最近几天。所以,我不后悔把它传给别人看,因为每个人都可以从这里面学到很多。”他的声调一如既往的平静,成功地掩盖了他那虚伪狡诈的内心。
              “就是你,让这种东西在村子里四处流传,蛊惑族人!”我恨恨地瞪着他,“现在你又站在敌人一边,成为可耻的叛徒,你的下场显而易见。”
              阿战摇了摇头,脸上毫无惧色:“我并不担心自己的下场。反倒是你,执迷于过去,看不清未来,只会领着我们继续受苦,应该想一想下场。”
              “阿昆,”阿兰也扭过头来,轻柔的声音里有着某种坚定,“我不想再住在树上了。”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们。接着,仿佛是对这两人的回应,人群沸腾起来,议论着,呼喊着,咆哮着,那阵阵嘈杂让我明白,我那刚刚建立起来的威信已经土崩瓦解,就像一棵被狂风摧毁的幼苗。
              就在我两腿一软,即将倒下之际,又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它由远而近,渐渐占据两耳、走遍全身,最后连着周围的一切也跟着震颤起来。我抬头望去,看到了凯的飞船,它那庞大的身躯正毫无来由地悬在空中,大声嘲笑着我的无知。
              接着飞船的肚子打开了,随着一阵稀里哗啦的巨响,它抛下了一堆闪闪发亮的东西。
              “无论怎样,我对这个孩子的死负有责任。这些工具是最近才做好的,留给你们。”凯那单调的声音再次响起,“飞船的反应堆也已经修复完毕,我该走了。”
              巨大的轰鸣声中,人们陷入沉默,而我明白,凯已经毫无疑问地获得了这场战争的胜利。
              然而他的胜利不止如此。
              “我想跟你一起走。”我听到阿兰殷殷恳求的声音,看到她紧紧抓着那具怪诞躯体的手臂,就像当初抓住我的一样。那贴在一起的纤细修长和矮短粗壮,令我头晕目眩。
              “你的身体太过脆弱,无法适应星际旅行,除非进行改造,”凯的声音变得如林中那晚般温柔,“但我的飞船上没有那种设备。”
              他停顿下来,似乎陷入了思考,而阿兰的眼里出现了泪水。
              “我会回来的,我保证。那时,我还会带一只真正的夜莺给你。”最后,凯说道。
              飞船开始上升,越来越小,终于消失在一片蔚蓝中。阿兰站在抬头仰望的人群中间,两行眼泪在她的脸颊上闪闪发亮。
              我知道,她的心已经跟着凯一起,去往那个我永远也无法到达的地方了。


              IP属地:重庆9楼2023-02-18 17: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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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
                当天下午,我们为阿勇举行了葬礼。
                由于父亲无法亲自到场,我理所当然地主持了仪式。在阿勇出生和长大的那棵红须树下,我们挖了一个不深不浅的洞,刚好能让他“站”在里面,头顶只盖一层薄土,这样一来他的灵魂就能听到神木的呼唤,顺利地离开身体。当填上最后一捧土的时候,一股悲凉袭上心头,噎住了我的喉咙。
                “灵魂飞离,骨肉团聚。”
                我刚念完这句悼词,身后传来一阵骚动,阿战领着五个年轻人走上前来,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件凯留下的工具。
                “我们是来向你道别的。”他说,“尽管我们中有人觉得没必要这样做,但看在多年的情分上——”
                “你们要去哪里?”
                他把头一偏,看向远处:“外面,地上。我们想尝试一种新的生活。”
                “当你们离开森林,背弃神木,毒蛇和野兽就将吃尽你们的每一块血肉,你们的灵魂将坠入火狱,承受永远的煎熬!”
                这番话既是告诫,也是我最为恶毒的诅咒,可阿战的脸色只是稍稍灰白了片刻。
                “我们并没有背弃什么,只是想找回失去的东西。”他轻轻说道,声音就像穿过树林的微风,“而现在的你无法阻止我们。”
                我虚弱地翕张着嘴唇,半天不能言语。我知道阿战指的是什么:擅用禁物者将按最严厉的族法处置,哪怕身居高位也不能例外。我已是有罪之人。
                当他转身离去,又有三个人加入了他的行列。
                我仓皇地逃回家中。父亲看着我,一言不发,可他的眼神让我明白他已知晓了一切。沉默就这样横亘在我和他之间,迟迟无法打破,却又无须打破。接下来的两天我都躲在家里,胆战心惊地等待着找上门来的长老们,可这件事却迟迟没有发生,直到我探头望向外面,才明白过来。
                人们正在陆续地出走。在我的眼皮下面,三两成群的人正背着沉重的行囊,缓缓穿过树荫和草地,而在目力能及的远处,在那片浓绿的边缘,我望见细长的队伍向着荒野延伸出去,就像一窝搬家的树蚁。看来那本书,以及凯的故事已经流传到了远方。
                面对这一切,我什么也做不了。
                树林变得一天比一天安静,而父亲的身体则一天比一天地坏下去。他的骨折一直没有痊愈,脊背渐渐弯曲,手指和脚趾也开始僵硬,再也无法灵活运动。很快地,他不再下床,只在中午的时候会艰难而缓慢地挺起身,望着窗外,沉默着,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应该跟他们一起走。”
                七天以后,父亲开口对我说道,声音干瘪沙哑,眼里满是泪水、焦虑和怜悯。
                “不,我要留下来照顾你。”
                我在他的床前跪下,仰望着他脸上那些横七竖八的皱纹,回应道。于是父亲从喉咙里滚出一声近乎呻吟的叹息,便再次陷入沉默。
                又过了几天我去找阿兰,不出所料的失望而归,而等到我的再一次探访时,她已经离开了,连同她的母亲一起。我站在她空荡荡的家里,两脚踩在那些细碎的骨头上,听着那轻微的破裂声,意识到这里能带给我的只有愤懑的回忆,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时间进入盛夏,距离升天节越来越近了,迎风花的香味在风中弥漫。亡魂们正准备着前往神木,而他们仍然在世的亲人却离开了树林。
                现在,这里只剩下我和父亲了,可怕的寂静笼罩了一切。


                IP属地:重庆10楼2023-02-18 17: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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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
                  当冬天来临的时候,屋角已经堆满了我采来的蓝果。父亲吃得很少,整天躺在床上,身躯枯瘦干瘪,眼窝深陷。现在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望着外面光秃秃的树林发呆,让我一度认为,他已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与一根枯萎的木桩没有了分别。可在一个冷风呼啸的傍晚,他竟开了口,嘱咐我一定要把他埋在那棵最粗的金合欢树下,因为那是早年我还未出世时,我们一家人曾经住过的地方。
                  “然后,你就去找他们。”他颤巍巍地举起右手,指向窗外。
                  我当然能够体会父亲的一片苦心。现在每当夜晚降临,我都能望见远处的荒野上燃起的团团火光,屏息聆听,甚至能听到夹杂在夜风中的欢声笑语。看来,出走的人们不仅克服了对火焰的恐惧,还如愿过上了新的生活。
                  好的,我答应道。
                  当又一个新芽节到来的时候,父亲死了,身体蜷缩成小小的一团,背在背上一点也不沉。我按照他的遗愿把他安葬妥当,又来到林中空地,代替阿兰种下了两颗金合欢树的种子。以后不会再有新的种子了。
                  当整片树林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感觉时间陡然变快了起来。种子发芽,树苗长高,树屋在风中摇摆,饱满的蓝果静悄悄地干瘪,不再能食用,一觉醒来,分不清是早晨还是黄昏。日子就这样在浑浑噩噩中迅速溜走,可有一样东西却横在那里,用它的日益壮大提醒着我岁月的流逝。
                  那是来自荒野的人声,凌乱纷杂,不分昼夜,风一样吹进我的耳中。后来在一个晴朗的中午,我望见远方出现了一片白色的圆点,就像一场大雨过后,树根处冒出来的蘑菇。
                  这是他们的新家吗?是用什么东西做的?他们又是怎么活下来的呢?一连串疑问挂上心头,让我辗转反侧寝食难安,“去找他们”,父亲在梦里说道,可内心深处却有什么东西在阻止我那样做。
                  十年以后的那个升天节,我仍然如往常一样去祭拜神木,竟在那里遇到了阿战。
                  他正一个人站在花丛的边缘朝神木的方向眺望,微微佝偻着背。看到我,他全身一抖,然后快步走来,我才注意到跟以前相比他的身材粗壮了不少,皮肤也晒得黝黑,并且他的左臂短了一大截。
                  当走到我跟前,注意到我欲言又止的神情,他便微笑着说:“这是五年前被角蛇咬了一口,只好截肢。”
                  又一个古怪的词语,但我没有理会,只是说道:“没想到你还惦记着神木。”我的语气冰冷,心里却不仅对他没有一丝敌意,还产生了某种温暖的感觉,真是奇怪。
                  他继续微笑:“这个地方,以及这个节日对我们来说仍然具有重大的意义。从明年起,我们每年都会来祭拜,就像以前一样。”
                  “莫名其妙!”我瞪着他,“你们当初背弃了它,现在却又——”
                  “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阿战抬起一只手,打断道,“但我相信,只要去我们的新家看一看,你的所有问题都会得到解答。”
                  这是一个巨大的诱惑,而我在挣扎了一会儿以后,终于没能抵抗得住。
                  当走进阿战他们的新家时,我不得不承认,眼前的一切超出了我的想象。只见白色的圆顶房屋在蓝天下整齐地排列着,一眼望不到头,屋子的前面是一大片平整的水洼,被垒起来的石头划分成许多形状规则的小块,每个小块里都长着许多棵一模一样的草。而在每间房屋的背后,都有一个高高竖起的架子,顶端裂开成巨大的花瓣,正在不停地转动。
                  这东西看上去有点眼熟。
                  人们正在忙忙碌碌,从老人到小孩,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使着东西,没有人停下来休息,甚至没有空闲交谈。我又看了一会儿,才猛然意识到:这些人都不再跳着走路了。
                  “我明白了。你们想变成凯那样的人,过上凯那样的生活。”我讥讽道,“但这是不可能的。”
                  “就凭我们这一代人,的确不可能。”阿战仍然微笑着,似乎认为我的话不值一驳,“但总有一天,我们的后代能办到。而且你应该知道,现在的我们已经不用害怕野兽和毒蛇,也不用像过去那样忍饥挨饿了。你觉得怎样?”
                  他看向我的眼睛,让我明白,是时候做出选择了,而我使劲吞咽着口水,避开他的目光。
                  “听着阿昆,我知道你失去了一切,但现在你可以重新开始,这很容易。”
                  我感到自己的心已然动摇,就像一棵被人从土里慢慢拔起来的小草,即将在某个时刻得到彻底的解脱。
                  好的,我就留下来吧——我正要吐出这句话,一个声音又冲我喊道:等等。
                  “阿兰呢?她过得怎样了?”
                  一听到这个名字,阿战的神色突然变化,说话也吞吐起来:“她,还是……那个样子。”
                  “她还在等那个凯来接她,还愿意相信他会送来一只夜莺?”
                  “是的。你知道,像她这个年纪的女人早该成家有孩子了,可我们谁都劝不动她。”说着,他伸手指向远处的一间房子,“她就住那儿,也许你可以——”
                  “不,不用了。”我冲他摆了摆手,“感谢你今天带我来。现在,我该回家了。”
                  阿战的嘴唇一张一合,半天没有吐出一个字,可当看到我转身往回走,他又跟了过来。他就这样一直陪我走到原野和森林交界的地方,这时太阳快要落下去了,昏黄的青草正在风中轻轻起舞,一切都是那样的安静。
                  “一片树林里分出两条路,而我选择了人迹罕至的那条,从此决定了我一生的道路。”
                  当我转身走出一段后,从背后传来了阿战的声音。
                  “你在说什么?”我问道,没有回头。
                  “这是一句诗。”
                  哦,我想我明白了。


                  IP属地:重庆11楼2023-02-18 17: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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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尾声
                    那一天还是到来了。
                    多年以后一个夏天的早上,我被一阵巨大的声响惊醒,然后看到了从天而降的飞船。飞船一共有四个,每一个都比曾经的那个大上许多,遮盖了整个天空。
                    我费力地下到地面,拄起拐杖,往它们降落的地方走去。我的脖子早已僵硬,脊背早已弯曲,瘸了左腿,每走一步都能感到全身骨头的颤抖,也许再过一阵,某个关节就会断裂散架,而我将倒下去再也爬不起来,可我还是朝那里走去。
                    我望见了凯,正站在一排和他相同打扮的人前面,似乎是他们的首领。他就如上次见面时那般年轻,脸上挂着微笑,向着迎面而来的树民们展开双臂。
                    在人群中我发现了阿兰,她跟我一样的老态龙钟,步履蹒跚,两眼却明亮闪烁。当走到凯面前时她停了下来,两人就这样注视着彼此,很久很久。
                    “我有一件礼物给你。”我听见凯这样说道。
                    那是一只真正的夜莺。这活泼的生灵正在凯宽大的手掌上蹦跳着,不时地扑腾翅膀,而当阿兰伸手接过它时,它又安静下来,小小的脑袋停止了转动,用黑豆一样的眼睛打量起这位新的主人。
                    这时,我被拥挤的人群遮挡,看不到阿兰脸上的表情。
                    “来吧。”凯冲着人群喊道,于是飞船敞开了肚子,让人们进入,而我停在原地,看着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消失。
                    “你,不走吗?”
                    我抬起头,见阿兰站在面前,爬满皱纹的脸上是还未褪去的红晕。她额前的白发正在风中起舞,我又闻到了迎风花的香味,一切仿佛又回到了我和她订下终身的那一天。
                    “不了,你们走吧。”我答道。
                    于是她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当巨大的轰鸣声再次响起时,我已走在了回去的路上。可当来到树下,我却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再爬上去了。于是我背靠着它坐了下来,努力地抬起脖子,望向天空。那里,四个飞船已经变成了小小的黑点,正带着我的同胞们离开这个世界,将森林、小溪、花朵还有神木,都抛在了后面。
                    不知不觉间已是傍晚,阳光斜斜地穿透树叶,照在脸上暖洋洋的。一想到再过一会儿,当夜色笼罩,我将迎来一个还算痛快的结局,我就禁不住笑了起来。
                    现在,我的脑袋越发沉重,眼皮开始打架,整个身体往泥土的深处塌陷下去。黑暗正在慢慢把我吞噬,我再也没有力气抵抗。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夜莺的歌唱。
                    (全文完)


                    IP属地:重庆12楼2023-02-18 17: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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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上海来自iPhone客户端14楼2023-02-18 18: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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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kymirfight68


                        IP属地:上海来自iPhone客户端15楼2023-02-18 18: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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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上海来自iPhone客户端16楼2023-02-18 1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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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度娘吞了看不见


                            IP属地:广东来自Android客户端17楼2023-02-18 1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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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再次消失了,这次我一段一段地发试试。


                              IP属地:重庆18楼2023-02-18 1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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