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岁的时候，默啜成了我的侍卫。）
（他的眼睛是问鸽子借的，骨碌碌，温和又善良。但那个时候，他已经杀过人，在一个苦雨凄凄的晚上，干脆利落砍断了他叔叔的脑袋——为了保护他的母亲。默啜因此犯了罪，兄终弟及，在康居再平常不过。但默啜运气好，在那天碰到了我，而当时的我，确实很好奇用斧头砍断人的脖子，手心会传回怎样的震颤感。）
（从此默啜成为了我的记忆，我的影子，我整日晕乎乎，被欲望充斥的生活守口如瓶的见证者。）
（“你会后悔救下你的是我，而不是猎骄靡，我那位循规蹈矩，无可挑剔的兄长吗？”偶尔，我会问默啜这样的问题。他会摇摇头，以一种平静接受的口吻讲：“面对我的罪行，只有您会救我。”）
所以，你接受了？
（酒酣未醒，我睁着红彤彤的眼睛，抡了默啜的后脑勺，）把这些都扔了，你只该听我的命令。
（我掐断拂在身前的一枝柳，衰草连横，晴空白日，抬靴往画舫上去。）
（她背向我，及腰的长发，共同掩盖着某种不快——因为默啜只言片语的通风报信，我应当是知晓她在为什么不快，但具体是哪一件？长安城已经充斥太多男欢女爱的故事了。）
是吗？这分明是我妻子、康居王子妃的画舫，（我走过去，眼皮稍掀，抓住她执梳的手腕，轻笑道，）你若不是我的妻子，便该轮到我来治你的罪了。

【船泊曲江池上，明灯长夜不熄，伴着潜游湖底的金鲤，渡过灯鼓欢宴后的片时熄静。次日，则是细雨霏霏的晨，艄公泊船柳荫之下，雨丝敲打船篷，如温柔悦耳的叩问。侍女捧来几枝含苞的新荷，由公主选出最姣好的一朵供在窗边，船篷外的空地上，年轻的使臣双膝落地，模样则十分狼狈，雨水渐渐剥蚀他的体面，打湿他的辫发、衣袍，和手中那条格外柔软娇艳的绛粉色绢布】
默啜，你可以去拜绣娘们为师，她们会乐意耐心地教你呢
【侍女们应和着发出轻笑，七嘴八舌地议论：默啜大人和绣娘学习针线的模样，一定十分有趣。公主清泠的眼睛朝外望着，译官所言不错，对于坚毅忠诚的粟特侍卫，鞭笞已不会令他感到疼痛，耻辱才是最好的折磨。侍女复将一物递至他手中，离去前，他听到公主的声音】日落之前绣完它，否则，这就是给你的赏赐
【默啜低头看向自己的掌心，一指见方的棉枕上，缀满公主精心挑选的数十枚银针，对于绣娘是趁手的工具，但倘若用作惩罚……他的脸色愈发难堪，喉头已提前感到破裂的痛楚】
【他走后，李鉴参良久未语，责难仆臣的快意逐渐淡去，昨夜积云布下的阴霾重新笼罩飘摇的画船。她挥退侍奉妆饰的婢女，用木梳慢慢打理着头发，看雨滴无穷无止地激起涟漪。又过了片刻，船体陡然一沉，本应问好的仆从们竟也鸦雀无声，公主仍背着身，冷声道】
这位殿下，你登错船了

【早在离开阿禄迪城之前，看似完美无瑕、琴瑟和鸣的婚姻已出现了不详的裂隙。有时是被熏风吹入译官耳中的逸闻，有时又是侍女们不愿公主发现的蛛丝马迹，有时是王殿里忽然出现的妙龄女子，她们手轻足重，眉眼含情，有时是臣妇们含义复杂的眼神，做作着怜悯，又隐约在期待高傲的上唐公主跌落神坛】
【凡是钟爱美好事物的人，都不会只经历一次心动，而她的丈夫恰好不是那种愚懦纯厚的忠臣】
【公主挣开他的手，梳栉随之滑落，沉入衣裙和锦褥堆砌的深海，然而那些鱼骨嶙峋般的刺，只是暂时隐匿锋芒。雨是冷的，斛耶金的手则是热的，他异色的眼瞳中洋溢着陶醉后的光彩，依稀仍可嗅到翠樽酒和帐中香的余痕。她挑剔地拨去王子散漫在眼角的发丝，轻飘飘地】殿下昨夜好梦
你说过默啜可以为我做事的。能替你罗织谎言的双手，如何会绣不好小小一方帕子？
【这无非是新婚燕尔时，他随口许下的承诺。默啜宁愿用沉默违逆公主，也不愿透露王子昨夜的下落，转而，又将银针的始末向他和盘托出，可真是个忠心侍主的仆人。李鉴参颇觉扫兴，更因他毫无愧色地先发制人而恼火，骄纵戏谑的神情淡去，沉着脸道】这里是长安城，人所共知，我是李唐的公主，殿下是皇室选中的驸马。那个有罪的人，应当是昨夜不告而别的你吧？

（梳子坠下去，陷在她繁丽的、像海一样掀起浪花的裙摆中。我忽然想起，数个月前，我还在称赞中原巧夺天工的绣工，并十分满意它们与小妻子明艳貌容的相称。但眼下，我却以为这样的雍容、华贵，实际上正是我与李鉴参之间繁缛仪式的表征，相比临时起意的良宵，务必躲在暗处的欢爱，它们太板正，太无趣，我仍然很喜欢她精致又小巧的五官，但实在不能，每天强迫自己沉浸在“夫妻之爱”里。）
什么谎言？
（装聋作哑，故作天真，是斛耶金惯用的伎俩。这得益于他那双忽闪忽闪，能将一切秘密都掩埋成温情的眼睛，）公主，如你所见，昨晚的盛会，是大唐的圣人、你的阿耶特地为我们而设的，席间多的是你们大唐顶天立地，仪表堂堂的人才。我不想辜负你阿耶的好心，所以同你的兄弟们趁着酒兴，往明宫外去，多饮了两杯。
男人席间的事情，想来你也是知道的。（因眼前人沉下去的脸色，我也摆出满脸正色，将那梳子捞起来，搁在她的妆奁上）正如我不明白公主妆奁里，何以有那么多殊异的首饰，男人间这样那样的争风、逞能，总也有超出你预期的地方，——如若昨晚我不“应战”，也要丢了公主的人。
酒酣耳热，便在酒桌上卧倒了，（适才被她拨开的碎发，又懒散地耷拉下来，一如眼下只想着粉饰太平，而不觉有半点轻狂的本性。又顿了顿，毫不在乎地再次开始笑嘻嘻，轻飘飘地将默啜摘了出去，）
默啜要为我们守公主府，哪里知道这些。

【公主听到发梳被放下的声音，狭小的木屉间翻涌出几枚宝石妆饰，她从中捡起晶莹无色的一枚簪花，起身将它别在丈夫的衣领上，轻轻任其在掌心舒展地绽放】你看它漂亮吗？千年不化的寒冰才会结出水玉，是最纯洁、最脆弱的宝石
【粟特人的轮廓深邃、衣着华丽，哪怕佩戴女郎的花饰也不古怪，反而有种浮浪的动人。短暂地欣赏了片刻，肤浅的乐趣终究褪去，她开始思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背叛了自己对长安的警惕和忌恨，因而突然厌憎地将他推开】殿下，这么快就爱上了长安？那你可有想过，对于昨夜，我是怎样的感受
【眼见未必为实，人们的瞩目、恭维，无外乎将他们当作聚乐的由头，或是垂涎康国贡品的丰厚，世上哪有什么亲戚之情、友达之谊，相伴时淡薄冷漠，疏离阔别后反而变得浓厚。偏偏斛耶金痴迷镜花水月，长安城一夕的热情，竟足以令他沉沦其中，他看不透这些。作为康国王室还没长大的幼子，他不必勤勉蹈矩，做错事也总有人包容，因而习惯了应对诘问，双眼透露出的清澈几可乱真。公主无话好讲，只好含混地迁怒于人】
兄长们假如真的为我们着想，便不会带你去荒唐，我看他们也没什么好心肝
【这竟然是她的声音，被幽怨挤压得瑟瑟发抖。唐宫里多得是这样失意的女人，她们只会哭闹，只会哀求，等到她们对自己的痛觉也麻木，便像枯树枝一样，被丢去无人在意的宫苑。幸好斛耶金只见过宫城灯火通明的一面，不会察觉雨幕在她的眼中作乱，公主尽力维持着冷静，施令般结束这场闹剧】
我不喜欢，你往后不要去了

漂亮，漂亮，（永远充沛的热情，既是斛耶金引以为豪的天赋，却又同时是他致命的弱项。譬如刻下，他几乎无心从妻子的告诫中解读更深的内涵。即便他对中原人擅长比兴、委婉迂回的讲话方式，已经了然于心。他选择了最“息事宁人”的办法——相比大唐，粟特人俨然没有更为高雅、复杂的品味，但好在康居国从来不缺闪闪发光的金——向面前仍然心有芥蒂的妻子作出承诺，）等咱们回了康居，我立刻命人给公主比着长安最新奇的样式，锻更多的顶簪，塞满所有的妆奁，如何？
至于长安……（低下绿荧荧的眼睛，去拨弄被她佩在襟前的无色簪花，斛耶金有些惋惜地想，它还是太素净了，一声不吭，就会被华裳更加鲜妍、夺目的颜色淹没。）
我喜欢你的故乡，公主，你不开心吗？在我眼里，你，和长安，和大唐，和你的兄长们，原本就是一体的。（在讲这句话时，斛耶金的笑容变得更快活，）当然，现在的你，也是我们康居的。
（自呈很诚恳，并且我与她都心知肚明的是，某种意义上，这便是拨开这段婚姻所有斑斓、瑰丽，或者与新婚的温存有关的帷帐后，最直逼核心的真相。康居的王认为，他的小儿子需要有一位不容人小觑的妻子做筹码，而大唐的圣人，总要给多年忠心耿耿，时常进献的康居些许“嘉奖”。）
（但我还是拢住了她有些发冷的手指。）
（在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比起一以贯之的冷酷、残暴，慷慨无度的体恤温柔，“恩威并施”在爱欲里同样重要。于是，对她近乎命令的口吻，此刻也掩去了方才的锋芒，十分配合地应。）
好，不去、不去，我不再去长安的酒楼喝酒便是。

【男子用珠宝献殷勤，女子被簪环的璀璨冲昏头脑，似乎是再寻常不过的俗人俗事。公主轻轻谑笑，漫不经心地揭穿他】殿下，这就是你的求和之道？
【但这庸俗而拙劣的修好，却未尝不是个好结局。俗物有价，哪怕山崩海移亦无所消泯，远比口说为凭的许诺更坚固，这也是她确实能握在掌中，稍加琢磨便能看清轮廓的实物。她无意与金银作对，得意地慢慢将笑意加深】可我不想等那么久。长安琼堆玉砌之地，只要用钱，没什么买不到的首饰。先让默啜去虏个珠宝行的掌柜来，有他指路，才好成全殿下搜罗珍奇的美意
我的兄长们，个个充满野心，岂会甘心做西河的附庸。长安带给我的，也不只有美好的回忆……
【公主投去一个告诫的眼神，示意她不接受辩解，不愿有人提那些不愉快的过往说情，于此同时，也与体面表象下，感到不安的内心自行焦灼。长安灯火无数，画船再华丽，不过万中之一】或许有一天，你会懂的，何谓既爱且恨。而我现在只想提醒殿下，你是因我而学习中原的语言和文字，是我将华风带去西域，你才知晓，唐人喜欢何种花草和熏香
【轻轻踮脚，倚坐在身后的妆台边，恨也不恨地拧了拧他的虎口】看到我孤零零地生活在你们的王国，使你感到快活吗？你总是要做那个摘花的人

（也许暧昧是最好的粉饰，但也许，我与靡丽的夜晚分别得够久了，以至于她衣鬓之间清淡的香气，就足以让我再次萌蘖出观赏的情致。用流畅、腔调总归有些稚拙的口吻，将一句汉诗讲得有如艳曲，）有艳淑女在闺房，（直到此时，我终于排出一声叹息，明为无可奈何的“缴械”，却也同时为意犹未尽的昨昔做结。原本拢着她手背的五指，温柔却不容抗拒地嵌进她的指缝间，）
——公主呀公主，为夫讲的，分明是求欢的伎俩。
（只要差遣仆从将画舫驶向柳枝茂密的深处，便可以重获一个昏昧的良宵。）
不要急，再腻一会，等我弥补了昨夜过错，咱们就去把长安的珠翠宝石都买来。
（在她垫脚时，另一只手臂适时扬起，使她送进自己的臂弯。又来了，那些蕴意深刻，无不告诫的话语，那些充满大唐公主自尊的话语，斛耶金已经学会了且听且过。只是贴近她的耳廓，谑笑道，）怎么会孤零零？眼下有我，来日，还会有我们的孩子。
（他因为早慧而麻木，又将因为麻木而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