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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文化研究所學報》 Journal of Chinese Studies No. 56 - January 2013
論平安文人都良香之形塑與唐代文人軼事之關係*
李育娟
國立臺灣師範大學國際華語與文化學系

前 言
平安晚期成书的《江谈抄》，是由藤原实兼（1085–1112）笔录当代硕学大江匡房（1041–1111）言谈的语录体著述，除口述的纪录外，也夹载大江匡房本人自笔记录的内容。日本不少名人的逸闻传说，最早的文献纪录都可追溯至《江谈抄》一书。这些传说长久以来一直被当成不可考的稗官野史，在漫长时间的催化之下渐渐形成。
《江谈抄》的作者大江匡房与北宋间的关係向来受到瞩目，他在太宰府任官时期，向宋商积极打听蒐集北宋的讯息，是院政期公认最积极与北宋接触的汉学者。1
他甚至认为自己的汉诗文作品能得到北宋的认同，是能在本国夸耀的荣誉。2
日本学界从他的言行推测其作品或许与北宋有某种连繫。
《江谈抄》一书以随笔形式漫录世间琐闻、诗坛轶事、诗文评论、典故考据、音训考订等，体裁与中国的笔记有共通的特色。此书与北宋文学的关係，可从体裁、诗话两大方面来看。语录体的随笔自宋代开始发展，为北宋笔记的一大特徵；3
而《江谈抄》是日本首部语录体的随笔，也採同样的书写形态。第二，《江谈抄》的诗话，经过调查，已确认其中的诗话撰写模式，与北宋笔记中所收载的诗话形态相同。在“论诗及辞”的诗话方面，宋代诗话与唐代不同之处在于，唐人诗话偏重法式，以诗格、诗法的作诗论述为主；宋人诗话则重文学、理论的批评，而《江谈抄》“论诗及辞”的诗话也同样具有此一宋诗话的特色。4
在“论诗及事”方面，除撰写形式雷同之外，5
部分诗歌本事更是直接取材自唐宋笔记中所收载的轶事琐闻，如〈小野篁冥官传说〉、〈菅原道真祭文昇天〉、6
〈大江齐光诗话〉等皆是。在大江齐光的故事里，大江匡房甚至颠倒史实，为大江一族中较无
名声的大江齐光撰写诗话，手法极为粗糙。这些例子在叙事形式及用辞上相同，只替换了人物及时空背景，留下明显的斧凿痕迹。7
平安贵族重视汉籍，向宋商购买书籍的纪录多见于日本的古文献之中。8
至于平安朝文学是否受到北宋文学影响一事，在此之前并未有一个明确的解答，但透过一连串针对《江谈抄》体裁、诗话的考察，使得此书与北宋文学间牵涉的层面渐趋明朗，得知其与北宋文学间的接点，并非诗文词句的继承，而是以笔记诗话的形式呈现。至于书中的题材来源，则与唐宋笔记、笔记小说中所收载的诗坛轶事息息相关。除上述传说、诗话之外，是否仍有其他轶事琐闻与唐宋笔记或其他中国文献有所牵连，是笔者关注的重点。
都良香（834–879）是平安前期的知名文人、学者，他众多为人津津乐道的轶事传说，在后世的说话集中不断被转载流传。这些古老传说，最早的纪录皆来自《江谈抄》9
及大江匡房的另一部作品《本朝神仙传》。《江谈抄》一书中所收载的都良香轶事传奇的篇幅颇多，是大江匡房特别重视的文人之一。本文主旨在于透过比对相关中、日文献来考察平安才子都良香的传说，藉以深入瞭解唐宋文学、文献对平安晚期文学及传说所产生的具体影响。10

————注释————
本文为国科会专题研究计画的研究成果（计画编号：97-2410-H-003-114-MY3）。承蒙匿名
审查人提出诸多宝贵意见，特此致谢。
1
“江中纳言〔大江匡房〕谈云……又谈云：大宋国从高祖以来及当帝九代之由，唐人所申也，在宰府之间所风闻也。”（康和五年十二月十三日）见藤原宗忠：《中右记》，增补史料大成刊行会（编）：《增补史料大成》（京都：临川书店，1980年）。谈话的时间是康和五年（1103），因此当时北宋在位的应是徽宗。另外，文中的“唐人”指的是宋人。
2
大江匡房自言：北宋商人曾说，他撰写的〈高丽返牒〉文，辗转传入宋天子的耳中，宋天子十分欣赏，认为诗中佳句值百金（《江谈抄》卷五〈都督自讚事〉）。不过并无文献可证此事属实，有可能是宋商或大江本人的杜撰。原文为“又云：自高丽申医师返牒云，双鱼犹难达凤池之月，扁鹊何入鷄林之云。是则承曆四年事也。其后赴镇西之日，宋朝贾人云：宋天子有锺爱之句，以百金换一篇之句也”。
3
郑宪春：《中国笔记文史》（长沙：湖南大学出版社，2004年），页284。郑宪春认为语录体笔记起始自宋代，是宋人笔记的一大特色。
4
李育娟：〈宋代笔记与《江谈抄》的体裁：说话与笔记的界限〉，《汉学研究》第30卷第2期（2012年6月），页71–98。
5
小野泰央：〈十二世纪に至る诗歌论の展开——格式から诗话へ〉，《中央大学国文》50号（2007年3月），页35–45。小野泰央曾概观地点出两宋诗话与《江谈抄》的雷同处。
6
李育娟：〈‘江谈抄’と冥官篁说话の生成——北宋文学との接点を手がかりに〉，《国语国文》78-3号（2009年3月），页22–34。
7
李育娟：〈《江谈抄》诗话与北宋诗话〉，《汉学研究》第28卷第1期（2010年3月），页101–23。
8
大庭脩：〈平安时代の読书人〉，载大庭脩：《汉籍输入の文化史——圣德太子から吉宗へ》（东京：研文出版，1997年），页40–62。由入宋僧或宋商人舶载入日本的现存书籍目录可知，平安晚期，购书以四书五经、史书、佛教典籍为主。不过，据藤原道长的《御堂関白记》记载，长和二年（1013）入宋僧念救回国时赠宋版白氏文集予道长。另外，《宇槐记抄》仁平元年（1151）九月二十四日条，记录宋商人刘文冲将《东坡先生指掌图》二帖、《五代史记》十帖、《唐书》九帖交付藤原頼长，可见当时的公卿贵族相当重视宋代书籍，经由贸易往来书籍输入的管道畅通。
9
中世重新编排过顺序的《江谈抄》，称为类聚本系，并加入了一般称为〈朗咏江注〉，也就是大江匡房所注《和汉朗咏集》摘句的内容。此书中的都良香诗话，大部分取自〈朗咏江注〉，因本论使用的底本为类聚本系《江谈抄》，因此除了未被收入的条目外，本论中皆以《江谈抄》概称。
10
大曾根章介：〈大江匡房と说话縁起〉，《日本汉文学论集》第2卷（东京：汲古书院，2000年），页387–89。大曾根章介另撰有都良香相关的论文〈学者と伝承巷说——都良香を中心にして〉，但主旨在探讨〈富士山记〉等都良香其他作品，与本文无直接关联，故未列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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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谈抄》中的都良香诗话
都良香为主计头桑原贞继之子，本名言道，清和天皇贞观十四年（872）时，上奏改名为良香。对策及第后历任少内记、掌勃海客使，官至从五位下文章博士，兼任大内记，为编纂《日本文德天皇实录》的中心人物。有家集《都氏文集》六卷传世，现存三卷。部分诗文作品收录于《和汉朗咏集》、《新撰朗咏集》、《本朝文粹》、《扶桑集》之中。藤原公任（966–1041）所编，收录和汉名句的《和汉朗咏集》，收有都良香作品十四首，居全书第六位，史传更以文名“声动京师”形容这位当代的文坛名人、才子。
都良香的逸闻传奇众多，若论容易成为话题和流传广泛的故事，首推“罗城门之鬼”。
“气霁风梳新柳髮，冰消波洗旧苔鬚。”（内宴、春暖、都良香）
故老传云，彼此骑马人，月夜过罗城门诵此句。楼上有声曰，阿波礼云々。文之神妙自感鬼神也。（《江谈抄》，第四，页510）11
某个人于月夜骑马经过都城的罗城门时，随口吟诵文章博士都良香的诗句，“气霁风梳新柳髮，冰消波洗旧苔鬚”，住在罗城门上的幽鬼听到了这一对句，深受感动，不禁发出了讚歎之声。
这一则具灵异色彩的“罗城门之鬼”，首见于《江谈抄》，而后世的《北野天神缘起》、《十训抄》、《撰集抄》、《体源抄》、《神道集》、《本朝一人一首》、《本朝语园》、《谣曲 ‧ 实盛》、《日本诗史》、《史馆茗话》等皆可见相关的记载或衍生的诗话。“气霁风梳新柳髮，冰消波洗旧苔鬚”原收于《和汉朗咏集》卷上〈早春〉，12《江谈抄》记诗题为〈内宴、春暖〉。依据《日本三代实录》的记载，内宴举行的时间为元庆二年（878）一月二十日：“廿日丙辰，内宴，近臣赋诗及奏女乐，群臣欢洽，毕景而罢，赐禄各有差。”13另外，菅原道真的家集《菅家文草》，则收有当日为内宴所撰的诗序。14
鬼出现的地点罗城门，也可以写作罗生门，是平安京的正门。“罗城”指围绕都城的外郭，中世的类书《拾芥抄 ‧ 宫城部》记载“罗城门”为“二重门七间”（15），可知城门是二层构造，颇具规模的建筑物。
《江谈抄》中还收录了数则这位才子的逸事：
“三千世界眼前尽，十二因缘心里空。”（晚夏参竹生嶋述怀、都良香）
古老传云，下七字作者难思得。嶋主弁财天告教之。（《江谈抄》，第四，页511）
此一传说在后世也流传极广，故老传云都良香所撰〈晚夏参竹生嶋述怀〉一诗中，“十二因缘心里空”句非他本人所做，而是受竹生嶋神明弁财天指点而成。另二则都良香诗话，一是勃海国使节断言都良香改名事，一是都良香私通考官侍女取得试题草稿事：
“自有都良香不尽，后来宾馆又相寻。”（鸿胪馆南门、都良香）
故老传云，裴感此句尤甚。但作者定改姓名问，凡时人大感云云。（《江谈抄》，第四，页510）
“三壶云浮，七万里之程分浪。五城霞峙，十二楼之搆插天。”（神仙策、都良香）
件神仙册问头春善绳也。良香私通彼家侍女，件善绳作问头曰头曰破却，窃取件破却纸开读所作设云云。（〈朗咏江注〉）16
不过，都良香神妙之文可感动鬼神的美谈，后世却出现二种型态，一是和《江谈抄》相同，讚美其诗感人至深，甚至可打动异界的鬼神，如《日本诗史》、《史馆茗话》等。另一是罗城门之鬼为都良香续句，下句作者变成城门上的鬼。在此一型态里，都良香的声名受到明显的贬抑，如《北野缘起》17、《十训抄》等。

————注释————
11
《江谈抄 ‧ 中外抄 ‧ 富家语》，收入《新日本古典文学大系》（东京：岩波书店，1997年）。
本论文中的《江谈抄》引文，皆使用此书版本，仅于文后注明页码，以下不一一注明。
12
藤原公任：《和汉朗咏集》，收入《新编日本古典文学全集》（东京：小学馆，1999年），页24。都良香此诗的诗题，在《和汉朗咏集》的嘉祯本题为〈早春赋春暖〉，贞和本题为〈春暖早春赋〉。
13
菅原道真等（编）：《日本三代実録》，《新订增补国史大系》（东京：吉川弘文馆，2000年），页421。
14
菅原道真：〈早春侍宴仁寿殿同赋春暖应制并序〉，载山口久雄（校注）：《菅家文草 ‧ 菅家后集》，收入《日本古典文学大系》（东京：岩波书店，1966年），页169。
15
藤原公贤：《拾芥抄》，收入《大东急记念文库善本丛刊》中古中世篇类书II（东京：汲古书院，2004年），页331。木柱与木柱间的距离称为“间”，为古时计算距离的单位，在平安时代约为十尺。
16
伊藤正义、黑田彰、三木雅博（编）：《和汉朗咏集古注釈集成》第一卷（京都：大学堂书店，1997年），页208。此则并未收录进类聚本系的《江谈抄》内。
17
《北野縁起》，《群书类従》第二辑卷第十九（东京：続群书类従完成会，1986年），页132–33。

《北野缘起》是一部具神道色彩的宗教性书籍，记载菅原道真的生平及逝世后被奉为北野天神的所有神蹟，《江谈抄》中的菅原道真逸话，也被收录进《北野缘起》的天神传说之中，但内容多经过编者的大幅改写，呈现与前者不同的面貌。《北野缘起》记载某年春天，都良香正好徘徊在罗城门附近，作了“气霁风梳新柳髮”的上句后，苦思许久不得下句，忽然自罗城门上传来鬼唸诵“冰消波洗旧苔鬚”的声音，为其续句。欣喜若狂的都良香立即赶到菅原道真处，披露此一对句。菅原道真立即识破下句为鬼神之作，并加以斥责，被当面拆穿的都良香羞得面红耳赤无地自容。《北野缘起》的叙事立场，以尊崇成为神祇的菅原道真为原则，在此自然贬损都良香，强调其才华远不及菅原道真。
《北野缘起》里将都良香另一则诗话——竹生嶋弁财天续下句的模式，移植至罗城门之鬼的故事上，二个故事结合在一起，成为鬼接续都良香诗句的形式。才子都良香的才华在《北野缘起》遭到严重降等。18
在天神信仰强烈的影响力之下，后世的说话集，如成书于鎌仓时代（1252年）的《十训抄》，也记载菅原道真识破下句是罗城门之鬼所作，承袭《北野缘起》贬抑都良香的情节。19另一部鎌仓时代的说话集《撰集抄》，菅原道真虽未登场，故事形态仍维持由罗城门之鬼接续下句的形式，但在《江谈抄》中只闻其声不见其影的鬼魂，受佛教地狱绘等饿鬼形象的影响，在此以著白裤的红鬼模样现身。20
在《撰集抄》里，鬼登场的地点是皇城前的“朱雀门”，而不是京都外城的“罗城门”。这是因为另一部大江匡房撰写的《本朝神仙传》中，记载鬼登场的地点是朱雀门。《本朝神仙传》里，除了鬼登场的地点不同之外，书中的都良香传说不再是分散片断的，21
而是一篇完整的个人传记，而且很特别的一点是，都良香以文人的身分得道登仙。这篇仙传和下节笔者要对照的中国文献密切相关，兹录全文如下：
都良香者，洛阳人也。文章冠绝于当世，早遂儒业，纡绯衫居著作。常好山水兼行仙法。身甚骁勇，昔越行马七八尺。为内记之时，子日携妓妾游北野。从出羽国进飞驿使，欲给勅符，不知良香在所，依令少内记作。及晚头良香乘醉适参。少内记视草，良香更不披见，寸寸破却，染笔作文不加点，其句于今在人口。献策时密通问头式部大辅善绳卿侍女，偷其藁草作神仙策。射鹄之人古来虽多，以其策为最。昔书大学柱云：天下狂人都言道。其后彰名，本姓腹赤自改为都。22
后公家不久都有绝训。本名言道又改良香。鸿胪馆赠答诗云：有都良香。北客见之曰：此人必改名姓。后中书王云：差遣异国文章无疑者，良香是也。昔作诗曰：气霁风梳新柳髮。人诵此句过朱雀门前，楼上有鬼大感歎之。菅丞相者良香所问秀才也。丞相后越预于加级。良香大怒弃官入山。觅仙修法，通大峰三ヶ度，不知所终。百馀年后或人见于山窟中。颜色不变犹如壮年。国史有传。今记之。
《本朝神仙传》此一都良香成仙的传说，也撷录在中世的《元亨释书》一书中。23
传说京都城门上住著鬼的最早记载来自《江谈抄》和《本朝神仙传》。自此之后，世间便开始盛传罗城门或朱雀门是鬼的栖身之所，相关的传说在后世的说话集中不断地被转载流传，故事情节也随时间的推移不断增生变化。比较收录在《江谈抄》、〈朗咏江注〉和《本朝神仙传》中的都良香逸闻，可发现分述在《江谈抄》“故老传云”的轶事，被大江匡房统合在《本朝神仙传》中，成为一部完整的都良香传说。

————注释————
18
黑木香：〈都良香像の変质と“天神縁起”——鬼の付句をめぐって〉，《国文学攷》（广岛）104号（1984年12月），页10–19。
19
浅见和彦（校注）：《十训抄》，收入《新编日本古典文学全集》（东京：小学馆，1997年），页394。
20
西尾光一（校注）：《撰集抄》，收入《岩波文库》（东京：岩波书店，1970年），页237。假託为西行法师所著。成书年代推定约在十三世纪中叶，下限为1287年，也有在1250年成书之说。
21
大江匡房（著）、井上光贞、大曾根章介（校注）：《本朝神仙伝》，载《往生传 ‧ 法华验记》，收入《日本思想大系》（东京：岩波书店，1974年），页583–84。
22
同上注，《往生传 ‧ 法华验记》补注，页269、459。本姓应为“桑原”，其父桑原贞継改本姓为都，子良香改名言道为良香。
23
虎关师鍊：《元亨释书》，《日本高僧传要文抄 ‧ 元亨释书》本，收入《国史大系》（东京：吉川弘文馆，2000年），页274。“都良香者，京兆人也。文才冠世，仕到著作郎。菅丞相又良香之诸生也。菅公阶爵日加，良香不及，怒弃官，入山修练，不知所终。后百馀年，或见大峰山窟中，颜色不衰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