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窗外银月如钩，窗内灯火通明。
说是秉烛夜读，但实在也看不进几个字去，纯粹是随意翻玩。只可怜这本旧书，这么一个晚上的翻来覆去，都快烂了。
端起案前的茶啜了口，冷的，冰得牙有点疼。不过早习惯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松涛阵阵，听起来真有大潮一般的恢弘气势，甚至觉着自己就像浩淼汪洋中一片浮萍那般的渺小存在。
……哼，错觉了。我便是我，没有谁可以左右。
谷中夜晚寒凉，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她不会不来了吧……？
想到这里，奈落心中突然烦躁得很，把书甩在了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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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整个的门板倒在地上，奈落不动声色地吓了一跳，迅速地拿起案上的书翻开，做出苦读模样。
“奈落！”神乐从门板上爬起来，眼盯着门口。“我……拦不住她。”
蠢货！我几时叫过你真去阻拦？……难怪这么久。
神乐浑身戒备地后退几步，看着眼前人走入屋内。
白衣红裙，乌发如瀑，反手握剑，步步莲华。那紫光莹莹的剑奈落认得，是名剑“紫电”。
“人在哪里？交出来。”桔梗不看神乐，转了身问案后埋首阅览的奈落。
“你之前用刀的，怎么改用剑了？”奈落抬头，装作才看到桔梗的样子。
“把狄护【注：二狗。我知道我知道我取名无能我无能我快乐哦也！】交出来！”桔梗蹙眉，声音中有了怒意。
原来那男人叫狄护么。
“神乐，你出去。”奈落对桔梗身后的神乐吩咐。“对了，把门关上。”
神乐惊诧地看了看奈落，又看看脚下的门，脸上闪过一丝屈辱神色。不过她没有说什么，很快将门立起安置回原来的位置，关门走出屋去。
“你叫我放他，我便会放他，不用这么大火气么。”奈落笑着放下书，绕案走前。“那，我现在带你去见他？”
“不用，你放了他便好。”桔梗立即说道，然后转身走向门去。
“你救我的恩情，我之前还了哦。”奈落笑道，但声音明显急了三分。
“报恩？我倒是第一次见识这般的报恩。”桔梗冷笑。“那这次，你的条件？”
“够爽快。”奈落满足地露出得逞的笑容。
“衣服脱了。”奈落指指房内另一侧的卧榻，“躺那去。”


贰
房内一时静得出奇，衬得外面的松涛之音更显磅礴。
“哈哈……”桔梗开始笑起来，起初还是强忍着，到之后开始放声大笑，甚至弯下了身子。“哈哈哈哈哈哈——！！”
奈落抱着肘，安静地看着桔梗笑，表情极是温和。
桔梗笑了一阵，渐渐止声，斜眼一瞟奈落，眼中是浓浓的嘲讽。然后她抬脚走近卧榻，背对着奈落开始解衣。
外衫，里衣，解衣的动作干脆利落。但是在手指触碰到亵衣的衣带时，桔梗不由顿了顿。
“桔梗……这……怎么会这样……”
所有的迟疑一扫而光，桔梗狠力扯松了系住衣襟的带子。
身上最后一件衣物落在地上，听到身后那轻轻的一声倒抽冷气的声音，桔梗心头不禁闪过一阵恶作剧般的快意，勾起了嘴角。
有的男人，曾吓得晕掉呢……哈哈……
同时的，也想掉泪。
背上突如其来的冰凉触感让桔梗本能地一颤，然后猛地转头去看。
奈落一手执了盒药膏，另一手挖了些许正往她背上涂抹。
“我只是想为你治伤而已。”奈落笑着说，“你以为我会对你做什么？嗯？”
“多余。”桔梗哼了声。但奈落明显感觉到了手指碰触到的那肌肤上的紧绷感正在慢慢放松。
“这伤疤，怎么来的？”奈落装作不经意地问。其实桔梗身上的伤疤已趋于恐怖的程度——后背上纵横交错着深深浅浅嶙峋不平的褐色伤疤，几乎没有完好的一块肌肤；特别是那道尺余宽的疤痕，看上去就像是被整个地掀掉了那块皮，丑陋得像是条巨大的百足虫，一直从桔梗右肩延伸至前。
照这样看来……估计前胸的伤疤也不会轻。奈落皱了皱眉。
“陈年旧事，提来无用。”桔梗低道。桔梗竟开始与他交谈，让奈落意外不已。
“星宿派？”奈落轻道，涂抹药膏的力道愈发轻柔。“不管怎样，你也不该如此轻贱了自己，要是碰上别的男人怎么办……”
“与你无关。”桔梗语气突然变得冷硬。“下次若你还纠缠不休，我再不容情。”
“你对我留情了？”奈落笑了笑，“真开心。”桔梗一时语塞，缄口不语。
“你讨厌我么？会不会后悔救我？”奈落问道。
“你行事如此乖张跋扈，非正道人士所容。当日救你，也只因侠道所趋，没什么后悔不后悔。”桔梗一句话把关系撇得干干净净。
“我既答应你放他，稍后自会释放。只是你也应承了我的条件，从今日起你要住我谷里，直至伤愈。”奈落心中失落，回了桔梗的话。“大概七日。……确实漫长了些，委屈你了。”


伍
“你……脑子没问题吧？”神乐看着将奈落掮回谷里的桔梗，诧异道。“居然不杀他？”
“你希望他死？”桔梗看着这个理应是奈落手下的女子，反问道。
“我当然想他死，但是他不能死。”神乐啐了口。“我和我姐姐被他下了蛊，每年要他亲手拔除一次——他死了我们可就惨了。”
“蛊……？”
“哼，不然你以为我们干嘛要待在这个一点武功都没有的疯子身边听任他差遣、把他当爹一样供着？”神乐没好气地说。她看了看桔梗，终于劝道，“你还是快走吧，这家伙真的是个疯子。等他醒了，我就要对你出手了——他的目标一直是你。”
“狄护在哪里？”
“这个我可不能告诉你。”神乐恢复了一贯的桀骜表情，“放了狄护，奈落醒了后，我们可是会死得很难看的。”
“神乐。”桔梗偏头看她，嘴角溢了微微的笑，与神乐印象中那个冷傲的女子判若两人。“你很想要自由，对不对？”
神乐震惊无言的反应回答了桔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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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了？”桔梗坐在床前，见着睁开眼睛又立即闭上的奈落，淡淡问道。
“你怎么还在这里？”奈落眼睛以下的部分都缩进了被子，闷闷地说。“这谷里没人是你对手，你就算救了狄护走也没人拦得了你。”
“你的经脉很乱。”桔梗声音低了些，满含歉意。
“本来就是那样子，不是你打的。”奈落将头转向了床内，“所以你没必要自责，也不用可怜我。要走就快点走。”
“你昏睡了将近一整天了，应该饿了吧？”桔梗站起身走向屋子中央的桌子。“我借了你这的灶房和材料，熬了些当归红枣粥……要现在喝吗？”
“当归、红枣皆有补血益气之效。”奈落依然面向床内。“我这样错乱的经脉，吃这个不是找死么？”
“抱歉，这确是我疏忽了。”桔梗不愠不火，温言道，“我对医理知之甚少。你有什么想吃的么？我去做。”
听到桔梗的话，奈落终于忍不住转过头来，看着桔梗的眼睛。桔梗丝毫没有避让，在奈落这样直勾勾地注视下，反而轻弯嘴角笑了笑。
“不用了，我就吃这个。”奈落下了床。
“这个……”桔梗迟疑道。
“以我的医术，我若不想死，怎样都是死不了。”奈落说完便端起了碗，大口大口咽着粥，期间由于吞咽太急给呛了个半死。
躲在屋外的神乐听见了屋中的动静，不可思议地抓了抓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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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昏过去多久了？”奈落突然想起什么，抬头问道。
“将近十个时辰。”桔梗回答。
“我……是不是在昏过去之后说了什么？”奈落抬头看着桔梗，眉头不自主微微皱起，将眼神衬得凌厉。
“没有。”桔梗摇摇头。看着奈落满脸的不相信，桔梗反问道，“你以为自己说了什么？”
“神乐。”奈落突然叫道。
很快地，神乐进了屋。
“去把狄护放了。送桔梗出谷。”骤然冷下的声音让神乐极是意外，她不由向桔梗投去探询的目光。
“还不快去？！！”奈落怒意明显。
桔梗向神乐点点头，先转身先出了屋门，于是神乐也尾随而上。
走出了屋子一段距离，两人依稀听到奈落屋内传来像是瓷器摔裂的清脆声音。


柒
一道人影出现在门口，奈落只是略微抬眼，冷面如霜。
桔梗安静地站在门口，迎着奈落的目光，不卑不亢。
奈落疲惫地叹气：“桔梗，狄护我已经放了，你还想怎样？”
桔梗心中失笑。是谁这些年来一直死缠烂打地一次次找上来？现在可好，委屈的反而是他，真是好奇到底用了什么法子才能养成奈落这副性子的。
想起奈落昏迷时伏在自己肩头喃喃的话语，桔梗心里一软。
“你不是一直讨厌我讨厌这里么？还留在这里做什么？还是说我还有可以利用之处？”
“我只依稀记得，你曾说过，若我喜欢，便可常来。”桔梗笑道，“你这可是要反悔？”
奈落有些吃惊，愣了半晌，眼中逐渐有了神采。但却忽地转为盛怒：“我不用你来同情！”
他可以忍受别人的鄙视，却实在容忍不得“同情”这种变相的俯视。
他的高傲，不允许。
“我凭什么要同情你？”桔梗微眯了眼，也有了怒气。“你又有什么地方，需要我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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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都是星宿派的人。”少林掌门释空大师放下盖尸布，双手合十默诵。现在大堂中被盖着尸布的尸体摆得满满，虽是白天，这阴森场面也令人胆寒。
“而且其中还有个星宿派中地位极高的‘行瘟娘子’。”武当掌门玄素真人将一枚拇指大小的玉牌递给身边的狄戮。玉牌碧绿欲滴，两面都以小篆阳刻了文字，正面为“行瘟”，反面为一单字“椿”。
“素闻星宿派行事诡异残暴，这半年里频频发生的惨案也证实是这些人所为。可是这些人又为何会突然暴毙……”玄素真人蹙眉，“这样的手法，可又比这些星宿门人狠辣何止百倍？”
“会不会是同门相残？弟子听闻这等西域门派里常有门人互相戕害……”狄戮忍不住插言。
“狄戮！”玄素真人斥道。
狄戮住了口，别了脸看他处，英挺的眉间有淡淡沟壑。
“真人莫急，狄少侠之言也不无道理。”释空大师说道，“这些人，死于蛊毒。”
“大师，蛊毒最盛乃是苗疆，但是中原只有一人擅使。”玄素真人面色凝重起来，“你可还记得二十年前的林毓？”
“老衲记得不错的话，林毓在十五年前退隐江湖，但偶尔还可闻其消息，但在之后五年传闻他得了辟毒至宝‘四魂玉’后，便彻底绝迹于江湖。”释空大师叹道，“老衲一友与林毓乃至交，他告诉老衲，林毓已在十年前离了人世了。”
“事由因果，轮回辗转。”释空大师闭了眼，“饶是生前罪恶深，入土为安重筑魂。”
“那便劳苦大师了。”玄素真人立掌于胸，带着狄戮向释空恭敬致礼。“贫道告辞。”
下了少室山，玄素真人责备道：“狄戮，你素来沉稳，今日这是怎么了？”
“弟子鲁莽了，请掌门责罚。”
“我知你是担忧桔梗。”玄素真人说道，“但是桔梗与星宿派血海仇深。”
“血海……仇深……？”
“桔梗入我武当之前，在江湖上算是个有名的少年侠客，却在约莫四年前被星宿派莫名追杀，最后给一星宿女子掳到了星宿海。那女子便是‘行瘟娘子’椿。”玄素真人忆起桔梗投师时的情景。十六岁的少女神情淡然，与她以平平音调叙述的那段骇人的恐怖遭遇全然不相符衬。“桔梗被她重伤后，关在五神洞中八个月。——见你平日和桔梗交好，我还以为她已将这些告诉了你。”
狄戮攥紧拳头，拳上青筋暴起，突突地跳。
“桔梗毫不隐瞒投师的动机，她说，她要报仇。以我派门规，这种弟子，是不能收的，我破例却收了她。狄戮，你可知为何？”
“弟子愚昧……请掌门明示……”狄戮答道，开口时才发现声音十分的嘶哑。
“因为从她身上，除了仇恨，我看不到别的……别的任何支持她活下去的希望。”玄素真人不忍道，“桔梗天分极佳，资质聪慧，所以我想，将她收入门下后，道家玄门的法理精要应能助她。”
“造化……须看她自己呐……”


玖
奈落依桔梗之言，解了神无与神乐的蛊。解了蛊之后，神乐抱着神无大哭了一场，哭得累了，这才抬起红红的眼睛看着桔梗，又看向奈落，欲言又止。
“我不必你谢。”奈落一脸的不在乎，“使唤了你五年，我知道你恨我入骨，那些假惺惺的话还是免了。真想谢的话，去谢你真心想谢的人吧。”
神乐白了奈落一眼，转向桔梗，眼眶又红了半圈：“多谢。”
桔梗淡淡笑了笑，取出一封信笺交予神乐：“神无、神乐，你们的蛊解了，今后不管是留在谷中或是出谷，都是你们的自由。如果出谷后暂时没有去处，你们可以上武当山找我师兄狄戮，他自会帮你们安排。”
神乐接了信走了，神无却要求留在谷中。神乐知这姐姐生性淡泊好静，奈落也极少为难她，便也不多加劝阻。她只恨不得立即逃开这禁锢自己五年的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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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奈落所料，二日后桔梗前来辞行。
奈落没有挽留，温和得一如当初：“我送你。”
只不过，一路上奈落不再絮絮叨叨，两人只偶尔才有几句话语。松涛磅礴，显得两人之间格外安静。
谷口映入眼帘，奈落头一次觉得谷中的道路如此的短。
“好好照顾自己。”桔梗认真地看着奈落的眼睛说道。两人视线相交片刻，奈落眨了眨眼睛，抬头看着天空笑道，“嗯。”
桔梗心中突然有了怅然感觉。她转了身：“保重。”
“桔梗！”奈落急忙叫住她，“浮萍可有根？”
“漂泊无根，随波逐流。”


拾壹
“你怎么来了。”桔梗看着狄护，平静问道。奈落却注意到她执剑的手微微地颤。
“桔梗，我找得你好苦。”狄护话未说完便哽咽住。
“狄护，我们出去说。”桔梗略略侧目看了奈落一眼，对狄护说道。
奈落从桔梗进屋之刻，浑身的桀骜气息便烟消云散；听到桔梗与狄护交谈的话，奈落什么也没说，在桌案上找了个容器，然后蹲下开始把散落地上的巧果一一拾起。
其间奈落拈起一块巧果，吹了吹灰，就要丢进嘴巴，被桔梗阻住：“落地上的脏了，别吃，这里还有。”
然后将手中的纸袋递来。
“你给我买的，别说沾了灰，就算是毒药我也吃得开心。”奈落抬头笑了，笑容如三月的太阳，看着暖心得紧。
“桔梗……你这是……什么意思？”狄护握着刀的手青筋浮现。“你真的和这小子……”
桔梗的手停住，缓缓转了头看他，脸上没有显露任何表情。
“你这是……报复我么？”狄护颤声道，“即便如此，你也不该如此作践自己！！”
奈落站起身来，抱着容器，响亮地嗤笑了一声，甩了一块巧果进嘴里，咬得咔吧咔吧响。
这一笑一响，使得趋于暴走临界点的狄护瞬间狂暴，抬刀便向奈落砍来。奈落不闪不避，神色自若地看着疾速逼近的刀锋，甚至面露微笑。
随着金属撞击的响声，狄护的刀再次被桔梗挑开去。狄护毫不动摇，手中大刀在空中顺势翻转又朝奈落劈去，却又被桔梗的紫电剑缠上。
桔梗面色镇定无比，但心中越来越冷。倒不是她打不过狄护，而是这一幕与三年之前那场面，太过相似；只不过，一攻一护的彼此间换了立场。其实桔梗向来不是个好争抢善妒忌的性子，那日她根本就没打算伤那女人——她要的，只是他一个态度。
武者，忌心性浮躁，戒神智不宁。桔梗手腕一转，狄护的刀直接脱手飞掉，和当日狄护打掉她手中的刀的一幕瞬间重合。
“‘仙人指路’。”狄护怒极反笑，连连点头，“我找了你三年，却怎也没料到你上了武当山。狄戮竟也从未跟我讲过！！！”
“狄护。”桔梗说出这两个字后便再说不出话，深深呼吸了数息后，才缓缓说道，“三年前，我说我的死活再与你无干，忘记了么？”
“桔梗！我知你那是气话……是我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跟我回去，好不好？”狄护看到桔梗的表情，有些慌了，急道，“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我们出去说。”桔梗说着便要出屋，被狄护拦下。
“为什么要出去说？”狄护一把拉住桔梗。“你很在意这小子？这么说你和这小子真的有关系？桔梗，你说过要和我在一起的，不会离开我的！！”
“啪！”狄护话音未落便觉得有什么东西打到了自己脸上。奈落收回手，扯了扯袖子。
“狄护你够了没有！”桔梗从狄护手中使劲抽出自己的手。“这根本和其他人无关！”
“狄公子。”奈落挡在桔梗身前，轻轻推开了狄护的手一把，笑得风雅十足。“狄公子盛名于江湖，强求女子这种卑劣之事，当是不屑的，对吧？”
狄护脑中如一团乱麻，大量的往事回忆涌了进来，思绪全部拧在一起，几乎连思考都无法进行；奈落这一推，竟轻而易举地把他推开了去。
“桔梗是敝谷贵客，自不劳烦狄公子操心。天色已晚，敝谷简陋，再无更多客房留宿公子。”奈落笑容极是客气，“狄公子，请回吧。”
“桔……梗……？”狄护试探着叫道。
桔梗转过身背对他，声音平静如水：“狄公子，你我都是谷中来客，莫要再给主人多添烦扰，请回吧。”
“神无。”奈落提高声音，然后一白衣女童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屋中。奈落转向神无，虽然心里笑得快抽过去，但面上正色道。“送狄公子出谷。”
桔梗面向墙内岿然不动，再无言语。狄护只觉天旋地转，跌跌撞撞奔出门去，神无立即跟出，身形飘忽如同鬼魅。


拾叁（上）
翌日。
“你……要出谷？”桔梗看着送行到谷口但依然走在自己身边的奈落，疑惑道。
“我讨厌外面，但不代表我不会出去。”奈落笑道，“况且，现在也不是那么讨厌了。”
“奈落，那你想去哪里？”桔梗想着奈落那不谙世事的极端性子，未免有些担心，“要不要和我……？”
“我要去洛阳。”奈落打断桔梗，坚定说道。
“洛阳？”桔梗不禁反问。
“嗯。”
“……去做什么？”桔梗问道，但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多言，话说了一半暗自心虚了下去。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看着桔梗好奇的表情，奈落扬起嘴角，一派意气风发。“你是回武当山的对吗？回去以后还下山吗？”
“我确是回武当山，此次回去之后，应该……至少会待到明年开春吧。”桔梗点点头，垂了眼轻道。
“那咱们有很长一段路可以同行了！”奈落两眼弯成了新月，笑容清澈。然后非常自然地拉起桔梗的手，小跑了起来。“记得西湖边有家店子的藕粉很好吃，小时候师傅带过我去了几次，不知现在那店子还在不在。今天咱们可以住临安府，我带你去吃……”
任由奈落拉着小跑的桔梗目不转睛看着奈落的侧脸，奈落竟浑然不知，望着前方的眼睛似要溢出光彩来。跑出一小段路，身体本来就比常人衰弱的奈落有些微微的喘。
桔梗终于手上使力，拉住奈落，轻道了句：“不急，慢点儿走。”
身着玄青长袍的年轻男子从松树后走出，怀中抱了只狐狸。狐狸一身玄色皮毛油光水滑，每一根长毛上都似乎闪动着灵气。青年遥望着在松道上远去的两人，倚在树上笑着：“臭小子有些能耐，居然找上了我武当的女子。”
狐狸探起头望着青年几近完美的脸廓，漆黑的眼珠如墨晶一般。
“只是这小子的手段太狠……你、你别咬我！”青年被狐狸猛然张开的大口吓到，急得脸都红了，“你这护短的臭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改！难怪你徒弟被你养成这样儿！性子手段真真是得你真传了！”
狐狸轻蔑地督了他一眼，把头钻进青年怀里。
“是是是，你狐狸大爷的徒弟最好。”青年无奈道。顿了顿，声音沉了几分：“……那日你在他面前历了天劫，可那小子宁愿骗自己那么多年、认为自己是被你这师傅抛弃，也不肯信你遭了大祸……唉……”
狐狸一动也不动。
“狐狸，这可是你栽的那株病苗？”青年抚着吟松谷口那棵苍松，惊喜道。“居然还真给活了。我记得我还跟你打赌，不出半月肯定会死——谁料到居然挺了百多年，现在还长得这么好……你就是爱捡些病的、残的、快死的东西养着，还一个个儿的都被你养活了……那小子也是，一个婴孩全身的经脉都碎了，竟然也给你救了回来。唉，我跟你打赌根本都没赢过你。”
“你这徒弟……你现下总该也放心了吧。”青年低头抚着狐狸的毛，声音骤然柔了许多，轻轻说道。突然一巴掌拍在狐狸脑袋上：“想什么！我告诉你，再东想西想，你徒弟老死你都还化不了人身！”
狐狸伸出头来对着青年龇了龇牙，然后转头看向奈落与桔梗离开的方向。日已中天，一道上的树影婆娑，洒下满路碎金。山风贯来，带起松涛阵响，吹得青年青色的发带和衣袂飘摇，吹得狐狸迷了眼，闭了眸。


半年后 武当山
刚下过雪，满山裹素。山上过冬本就难熬，加上今年特别的冷，连口中哈出的气都仿佛冻成了冰渣子掉在地上；大部分弟子都选择躲在屋中烤火取暖，门中的长辈尚通情达理，便也默许了。
洗剑台上一抹红影在雪白中特别耀眼，似腊月怒放的红梅，香冷孤傲。瞧仔细了，便知是桔梗又在练剑。
“师叔师叔！”知客童在阶下喊着，“有位公子找您！说是故人。”
桔梗立即转了身，脖子上挂的一颗圆润紫玉从衣襟漏滑出来，熠熠生辉。
那日分别，奈落用红线穿了紫玉亲手挂在她脖子上：“果真女孩子戴起来好看些。”
桔梗又想推辞，可又被奈落先堵了回去：“这只是我师傅留给我辟邪用的护身符而已，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你肯戴着我便高兴得紧。”
再推脱便是忸怩了，桔梗小心将紫玉塞入领内，向奈落告了别。
她至今都不知道，这颗紫玉，名叫“四魂珠”。
走近山门，桔梗缓缓放慢了脚步，这才上了前去，看见了笑着与知客小童寒暄着的奈落。
“师叔过来了！”童子笑着指桔梗，然后奔到桔梗身边，“师叔，这位公子好厉害，人也有趣。”
“桔梗，我来投奔你了。”奈落笑得好生灿烂。知客童年纪虽小，却极是能察言观色，当即识趣悄悄退走。奈落走近桔梗，敛了笑容，仔细瞧着她的脸。桔梗被瞧得莫名脸上生了臊，不禁抬手在脸上擦了两下，笑道：“莫不是脸上脏了？刚我在练剑，听得你来，我便直接过来了……身上未免邋遢，你别见怪。”
“没有，你这样就挺好。”奈落摇摇头，眼神比半年前深邃不少，“桔梗，这半年我很是挂念你。”
特别是，身中星宿派剧毒、几乎已到奈何桥头那刻，特别特别想你。不过那时是很欣慰的——四魂玉在你身上，从此任天下哪种毒物都奈何你不得。
只是……有些遗憾——遗憾再见不到你。而这遗憾最后居然成了自己活下去的坚持。
“我也挂念你。”桔梗回答得异常大方，让奈落略微一怔。“你长居深谷，极少在外面走动，身子又弱——这次独自出谷游历，委实让人担心。”
半年前，奈落给桔梗自己出谷的理由，是外出游历；而他实际上，是去灭一个门派。
星宿派。
因为他奈落，开始害怕了——桔梗四年多前发生的事，和他奈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若桔梗知道的话……不，她不会知道。
阻碍他，阻碍他和桔梗的一切，人也好事也罢，都要从这世上消失。
“这次来了武当，一起留下过年吧。”领着奈落在武当山道上走了一段路，桔梗开口说道。“虽然许多弟子回了家，不过还是有很多人留在门中的，到时候会很热闹。”
“过年……是怎样的？”奈落头一次无知了，问道，好奇又认真。
桔梗心中抽痛了下，转头向奈落笑道：“就是……许多的人在一起，吃年饭放鞭炮，辞旧迎新岁。”
“那定是相当的热闹了，肯定很有意思。”奈落点点头。过了会，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奈落向桔梗询问，“这几天可有洛阳的人来找你？”
桔梗摇摇头：“怎么了？”
奈落笑道：“没什么，过几天你就知道了。”


拾叁（下）②
“你也看到了。”狄戮这般冷酷的性子，第一次人前流露出不忍。“母亲差人遍访了天下名医，得到的结果都是……”
狄戮允了歌薇进来，歌薇此时正低着头坐在一边，不语。
“奈落……”桔梗轻声叫道。而此时被叫的那个人正死死盯着自己的手，心中像是吞了几十只活苍蝇一般；听到桔梗的唤声，奈落茫然抬头，神色茫然。
正了正脸色，奈落勉强笑道：“一帮庸医学艺不精，小小毛病也医不了，偏偏要装得入了膏肓。”
歌薇猛地抬头：“你、你说……狄护他……有得治？”
奈落态度倨傲，狄戮心中有些反感，但是听得这话，不免也放下了架子恭敬道：“以兄台之意，可是能医好愚弟？……如此，真当感激不尽！”
“你叫我医我就医？想谢我，我也要看你拿什么谢。”奈落嗤笑，然后特意转向歌薇继续说道。“我又不是娼妇，给点银子就什么都干的。”
奈落的话让一旁的歌薇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况且，我只是会医术，又不是大夫，治病不是我的职责和义务。”
“兄台想要什么尽可提出，只要狄戮能办到的，赴汤蹈火也不会皱一皱眉！”狄戮听出奈落话中带刺，不免上了火气。
“奈落，你真能医好狄护？”桔梗不由问道。
“你要我医他？”奈落突然静下，过了一阵才开口道。“你对他那么好，他还那样对你；明明就不关你的事，刚才这娼妇还骂你……”
“……帮帮我，好不好？”
“治好了他，你就会开心？”奈落咧了咧嘴，“好。我治。举手之劳能博你一笑，值了。”
狄戮望了望两人，心中生了疑。歌薇听到奈落肯治狄护，略略放了心，但是奈落字字句句都在羞辱她，她却不能表现出一丝半点的不满——这是烟花女子长久养成的自保习性——心里委屈得狠了，只能攥紧拳，任由尖利指甲刺入掌心。
————————————————————————
奈落性子顽劣，但对自己说过的话极负责，特别是对桔梗说的话。
他医了狄护三日，期间禁止任何人过来探望，包括了桔梗。三日后，奈落从狄护房中走出，唤了个仆人去叫桔梗过来。
桔梗匆匆赶来，推开房门，房中除了在床上沉睡的狄护，空无一人。房中央的圆桌上，赫然放着一封信。
收到桔梗通知后，狄戮与歌薇急忙赶了过来，正好看见扶着头从床上坐起的狄护。狄护头疼欲裂，见到狄戮有些意外：“……大哥？”
却被歌薇投入了怀中，伏在自己怀里嘤嘤哭泣。
狄戮站在门口，见此遂转了身离开。隐隐听到房中狄护柔声安慰歌薇和歌薇的哭声，狄戮却突然想起了桔梗。
若那样她能幸福……也好。
快马加鞭赶到行春桥，但是桔梗心底开始慌了。
如果奈落没有回谷……怎么办？
天下这么大……江湖这么大……你要我上哪去找你？
桔梗，无论你如何决定，我都喜欢，因为这就是你。我不爱你总为了别人去强求自己，我心疼。所以，只要是你希望的，我都会做到。

但奈落没料到，桔梗竟然会折返。奈落自不会再杀狄护，暗暗在狄护身上种了蛊。桔梗性子耿直，见着狄护恃强凌弱要杀不会丝毫武功的奈落，失望不已，狠了心与狄护彻底了断。此时奈落种下的蛊已发作，侵蚀了狄护的神志，狄护才浑浑噩噩地离开，回府后第二天便疯了。奈落种的蛊，寻常大夫如何辨得出？只当是狄护心伤过头外加夜中风寒入脑造成的。
奈落亲自与桔梗离开，确保她上了武当山，他才动身去洛阳。桔梗心中忧郁，短期内是不会下山的了，狄护的消息她也不会再去打听；狄戮虽是狄护兄弟，但二者关系不善，狄戮与家里又联系淡薄，他奈落不用担心桔梗会知道狄护疯掉的事情。
奈落剩下的，便是去抹杀掉过去所有的痕迹——星宿派。奈落工于心计，又手握着星宿派最感兴趣的消息，加之天下无双的蛊术，他势在必得。
奈落不杀狄护，因为他深知一个道理——活人永远比不过死人；若桔梗知道狄护死了，那么桔梗心中永远有一块地方属于狄护。他奈落，要一点一点把狄护的影子从桔梗心里铲掉。
狄护疯了，桔梗迟早会知道，这也在奈落运筹之内——他会当着桔梗的面治好狄护。
而在狄护恢复的那一刻，狄护就彻彻底底输掉了桔梗的心，败给他奈落了。
奈落想着想着，几乎要笑了出来。
这笑在奈落心中维持了一整天，在日落西山夜色降临后彻底凉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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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落在树下坐了三天，一步未动，滴水未进。
第一天，他心情尚好，满心的得逞得意；第二天，他头脑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到想不了；第二天晚上，奈落脑子开始清醒起来，前所未有的清醒。
临安府到灵隐寺，就算走路，满打满算也不过三四个时辰。桔梗拿到信，不可能不会来找他。除非……狄护出了什么变故，或者，桔梗根本没有拿到信！
不对……不对……就算桔梗没有拿到信，以她的性子见他走了也定会来寻他的！
……狄护也不会出什么问题的，他确实将狄护身上的蛊根拔除得干干净净。又有哪些变数是他奈落料不到的？！！
难道……难道……桔梗和狄护……
不会的！！绝对不会！！
奈落一向条理清晰的脑子现在纠结得似团乱麻。
想去找桔梗，想见她。她是他的变数，他猜不透她，但再胡乱猜测下去，他会疯掉。
但是如果离开了，桔梗找来不见我，她找不到我……怎么办？
奈落觉得脑中似有千军交战，金戈之音奋力地刺激他脑中那根弦，嗡嗡作响。
不行，我要去找桔梗……我要去找她。他站起身来，三天水米未进加之不眠不休沉积下的疲劳立时发作，奈落只觉双腿一软，眼前一黑便倒了下去。


完结章
远远看见伏在地上的奈落，桔梗心中一紧，一个梯云纵便闪至奈落身边。
桔梗忙不迭地将奈落拉起，抱在怀中查看。奈落已然昏厥过去多时，双眼紧闭，眼下极重的两抹乌青；双唇干裂得溢出丝丝血红，整个人憔悴得几乎脱了形。
“你怎么……”桔梗搂着奈落的头，话刚开个头便说不下去了，眼泪似断线珠子般掉下来，根本控制不住。但马上地，桔梗用手背狠擦了一把眼睛，将奈落掮起，匆匆进了谷中。
奈落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自己的床榻上。一个让自己魂牵梦萦的身影正背对着这边，在桌前摆弄什么，不时发出瓷器轻碰的叮叮声。
奈落闭上眼睛，在心中默数了几下后重新睁开，正好看到桔梗转身过来，手中捧着只碗。
两人目光相接，都愣住了。
桔梗先反应过来，小心端着碗走到床榻边，扶起奈落：“这是我方才熬的赤豆粥，已经放凉了，你吃些罢。”
奈落接了粥，但手上一阵脱力，差点打翻了碗。桔梗眼疾手快迅速一抄接住了碗，干脆自己端在手里。桔梗用手背先试了试碗的温度，然后舀起半勺粥，递在奈落嘴边。
“来，张嘴。”
奈落怔怔张了口，由着桔梗将粥送进自己口里。赤豆熬得稀烂，口感绵糯，甜而不腻。
奈落没来由想起了五年前——那时桔梗也如现在这样喂着自己。
“怎么了？”桔梗看着突然低下头去的奈落，轻声问道。“莫不是这粥又有什么问题？”
“我以为……你不会来。”奈落摇了摇头，顿了顿才小声开口：“其实，我还是有些许害怕的。我……我以为，这次……我又一个人了。”
桔梗将碗放在了一旁的案几上，然后对奈落歉然道：“这两日遇到了一些事，因此耽搁了……对不起。”
“不要总是道歉。”奈落抬起头，“你没有亏欠任何人。即便你不来……若是你自个的意思，我也是高兴的。而、而且……你来了……”
一向口舌伶俐的奈落，说话竟也开始不畅，吞吞吐吐起来。
“你对我好，我知道。”桔梗答道。“我……”
“桔梗。”奈落慌忙打断桔梗的话。他看着桔梗，有些忐忑地说道，“浮萍一叶飘零，随波逐流；如是两叶……虽依然漂泊，至、至少相依相偎，有个……照应……”
桔梗微微一怔。
相依相偎。她原有段时日，心心念念着幻想这个情形。如今，却从另一人口中说出。
见桔梗失神，奈落心中落寞，转了目光望着窗外。松为常青之木，就算是万物未苏的早春，谷中也是满满葱郁的青绿。今日无风，松涛便息了，合着屋中两人无言相对的情景，寂静得让人不安。
手上不自觉加大了力道攥紧了盖在腿上的被子，奈落心中嘲笑着自己。他本就不是个幸运的人，但他一直都告诉自己，天命不可信，所以他算计，因为他要自己来编排命运；可如今，奈落突然发现，那些雄心勃勃的想法，纯粹只是臆想罢了——在现实面前，就是扯淡。
温软的触感从手上传来，奈落惊得心里重重一颤。他缓缓回头，看见那如同敛了一泓清泉的眸，满心的猜疑顷刻化了水流逝而去。
有时，千言万语，胜不过一笑一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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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后。
“戮儿，今日无事便陪为母去灵隐寺烧柱香吧。”狄戮之母月夫人拈着锦面团扇，撑着下巴懒懒说道。“三天两头地搁家里头听那房吵闹，只怕不久你娘我就要去和你老爹相会了。”
“母亲想去，儿子应承便是。”狄戮答腔道，“儿子只望母亲喜乐安康，那些话……母亲还是少说的好。”
“嘁。”月夫人嗤笑道，“如今这家里头还有甚么喜乐安康可言。要不是看在你爹的面上，为母早就把他们赶出去了——省得天天被他们吵得头疼。”
狄戮默然片刻，起身向屋外走去：“儿子找人去安排行程。”
“不用了，就咱娘儿俩去吧。”月夫人将扇子丢在一边，“人多嘈杂，容易犯头疼。”


“戮儿，你也老大不小了，何时找个媳妇回家？为母去找你老爹前想看孙子。”月夫人拍着狄戮的肩一脸坏笑。
“儿子刚接手家业，其他无谓的事……以后再说吧。”
“哦？”月夫人搭着狄戮的肩膀奸笑道，“昨儿那拿把大扇子的姑娘不错哦……而且看上去那姑娘对你挺有意思的，依你娘我看……”
狄戮直直看着前面，并没有回答月夫人的戏谑之言。月夫人心下奇怪，以她这儿子的秉性，不正色纠正反驳她，还真是少见。月夫人不由顺着狄戮目光往前看去。
今日不是初一十五，没什么香客，这条上灵隐寺的路本身又僻静，平日根本无甚人往这取道；但前方的松道上竟有两个人影迎面走来，两人一高一矮，此间时辰尚早，松道上弥漫着薄雾，只隐约可见是一双男女。
月夫人兴致骤起，拖着狄戮往前去看。走得近了才发现，竟是故人。
“月姨。”桔梗轻笑。阔别三年，桔梗面容依然妍丽，只是眉眼中沉淀下了仿佛千帆过尽一般的淡然。“……师兄。”
“奈落，这是月姨，师兄的母亲。”桔梗转向身旁的奈落，柔声介绍，“月姨，师兄，这是我夫君——奈落。”
“月姨好。”奈落向月夫人笑道，极度的温文有礼。
月夫人笑着点点头，正要开口，此时奈落怀中婴孩醒了过来，见着生人，好奇地往前伸出小手臂。婴孩摇晃着的粉嫩小拳头看得月夫人心中一阵柔软，突然有些潸然的感觉，赶紧伸出手轻轻握住那凝脂一般的肉呼呼的小手。狄戮在一旁安静地看着，看到那孩子略略发白的头发，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桔梗……这孩子……”
“这是小儿——柏橦【白童子~~=3=~~】。”桔梗看着婴孩，眼中化了水一般的爱怜。“柏儿像了他爹，身子有些羸弱，发色也不似常人——不过大体上还是个健康的孩子。奈落说，慢慢调养，长大了也是个好男儿呢。”
“乖——乖——”月夫人轻声哄着婴孩，然后抬头对桔梗笑道，“真是想不到啊，当时你还是这么点大的女伢子，现今桔梗也做了娘了……一转眼竟就这么多年……月姨也老了……”
“月姨说笑了。”桔梗摇摇头，“虽三年不见，但月姨一如原来的美丽。并且……在桔梗心中，月姨永远是最美的。”
“你这孩子，总这样讨人喜欢。”月夫人大笑着，“哎，我本一直暗想让你做我媳妇的，却无奈……不过你这姑爷真是一表人才，不错不错。”
奈落轻笑着看向桔梗：“多谢月姨夸奖。”
桔梗眼睛往天上瞟：“……老大不小了，得意什么。”
“桔梗，有空的话，去看看掌门。他老人家很是想念你。”狄戮对桔梗说道。
“嗯。这次我与奈落回家来看看，现下正要动身前往武当山去看望师傅。”桔梗点头。
“有时间的话，也回家里来住住吧。”月夫人对桔梗与奈落说道，“……你不用顾忌什么，我向来将你当作女儿，你这也算是回娘家了。我现在抱不上孙子，有个外孙抱着出去炫耀炫耀也不错。姑爷一表人才，你尽可大方领回家去，好好让那人看看，自己瞎了怎样一对狗眼。”
“谢谢月姨了。”桔梗尴尬笑着转移话题。“月姨与师兄这是要去哪？”
“最近家中阴气重，就想着去烧烧香，除除晦气。”月夫人笑得很无害。
看着桔梗一家离去的背影，月夫人轻叹一声，亦转了身与狄戮朝相反方向走了。
“母亲何故喟叹。”狄戮正视前方，月夫人偏头看他，在他眼中看不出任何含义。“桔梗得了幸福，高兴才是。”
日已中天，松道上弥散的雾很快散得干净，月夫人一直都怨这松道漫长无尽；如今雾散了去，月夫人才发现竟已到了灵隐寺门口。
“是啊……得了幸福……该高兴才是。”月夫人一滞，随即轻轻笑道。

————————完————————

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