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到觉禅鹭隐，是春去秋来的又一年岁。敬王府的苍松如旧，但其实我还没有见过这座王府更多的变化，正在看的，是这个月的账目明细，怀玉冲了一盏蜂蜜水，另有一盘玫瑰乳酥置于庭中，一手撑颐，一手握住彤管，时不时勾画两下，直到大片的阴影把字迹遮住】
：鹭隐，等你许久了，快坐。
【搁置笔，她的发髻首饰仍作未出阁的打扮，我踩着花盆底稳当的走过去，看粉蓝相间的外杉包裹着她玲珑的身段，一贯清淡有愁云的眉目，如山巅雪遥不可及】
：从前请你你都推拒，今天倒愿意来啦。

（我眼见她身覆烈火般的红，走入祝福与歆羨中。倏忽很怕那无孔不入的热闹，如此盛大的仪礼，我却是形单影只的一个，仿佛稍不留神，即将被吞噬，徒留一只难咀嚼干净的玉镯。是以离席很早，锦衣而夜行，自要无端抱恨良久的。）
（与敬王妃重逢，在新枝横斜的老树下，她就像为这宅邸而生的，像一只铜门环，严丝合缝嵌入螭龙口。长睫一低，分明我不来，偏怨她不见——她敢说不是么？）
王妃娘娘与我客气，民女岂能当真？误了王府的事，坏了您通身的体面，是天大的罪过，我又如何担得起呢，（偷瞥去一眼。）更怕您嫌我、偷偷笑我不懂事呢。
（更踏前一步，方捉住她的手。）秋满姐姐！（再开口又是闺中不识愁的话儿。）你在读书么？

【成婚那日没见到她，但婚笺依例送去了觉禅府，邀请阖府同往观礼，红盖头覆面之后，垂目只能看见自己交叠的双手，耳边是锣鼓喧天，帝王家娶妻，自然是轰轰烈烈的热闹和十里红妆的体面，更何况——我与当今皇后出自同宗，更是要成倍小心的对待。】
【她还是那样子的脾气，酸话信手拈来，说得你是心痒难耐，想要解释又无处解释，只得照单全收她的奚落。我笑笑，并不生气的扶她起来，不盈一握的纤细身段，数月不见，似乎又清减不少。】
：不，在算账呢，你来瞧——
【引她的目光来看密密麻麻的账簿，它更像是王府盘根错节的那棵老槐树，年年葱茏毓秀，年年横生出新的枝桠。用小楷在旁作了批注，墨迹还崭新】
：是这个月王府的流水账，我正在对呢，还不能让别人看出你是个不懂行的，瞎写一通糊弄你。

（你听听罢，她再度背弃了我们在小轩窗下的光阴。在为未来的福晋们而设的女塾里，算术理账自是不可缺的一堂课，但却绝不属于小女儿们的无忧日常，我只管享受（并抱怨）觉禅府送上的一切，全不识持家的辛劳，甚至暗暗轻视那些琐碎，它们像磨损青春与美丽的顽石。）
噢，（这位女主人，向我夸耀她的职责和权柄呢！）是算账。
（漆黑小楷如心上横爬的蚁族。）姐姐怎会不懂行，哪个刁钻的能蒙骗你呢？（悻悻太息。）只我一个愚人。
（她辜负我，这般坚信着，有恃无恐地褒贬觉罗宅院。）不过，你算明账目，就该张罗添些东西——（扬起手，指尖遥扫过树下的片片留白。）这园子委实荒了点儿。

【她不喜欢这些，过去作为同窗，听女傅教书授艺，她就表现得心不在焉，吸引力尚且不如窗外偶然飞过的一只蝴蝶，繁琐的尘俗只会变成她裙裾上的浮尘，被她唾弃，令她憎恶。我从不去置喙她这些，只潜心研究摆放在自己面前的一炉香，一盏茶，或是一本难以厘清的陈年烂账】
【这是京城贵族闺阁女儿们的必修课，来日成婚嫁娶，多是要去公侯宅院执掌中馈的。我接受自己的命运，并且努力将其做到最好，辉和秋满的体面，理应自己来给】
：是我忘了，你是最不喜欢这些的，哪是愚人，不愿学而已。
【闻言顺势抬头，正看见槐树的旁边空落落的一块地方，因为事多，无暇顾及王府每处，她所指的地界，正是我忽略的地方，招来奚女呈上一碗冰镇西瓜，递给汀娘一根银签】
：那你说说，添置些什么合适？我听你的。

（她像一卷奇妙的丝缎，熨帖肌肤之上，冬夜暖、夏日凉，谁也挑不出半分错处，除了觉禅府的十四格格。或许她最恶的过失，竟是慷慨地、宽让地待我，教我在友谊间难分寒暑，有时想要不化的雪晶，有时渴望烧尽万物的炎火。）
我学不好，学好了也无处施展，万幸没有蠢到以为，可与秋满姐姐平起平坐了。
（一壁慢慢道，一壁同她并坐小桌边，手支在腮畔，巡视辉和灵箴主持前的庭院。）
园必有石，而春必有花，记得你喜欢西府海棠，就种在那儿。（偏首瞧她。）不过海棠无香，终究是憾事，独木又难免孤寂。再栽一二丛丁香才好。
（我爱它结愁千绪，似忆江南主。）还有假山下呢。

【不理会她拈花的酸调，只道是寻常。比起实干，她更适合当一位指挥家或是品鉴家，在最舒适柔软的地方对万物品头论足，说得头头是道，为生灵赋予少女独有的审美，妆点朱墙碧甍的院子。我只让她自由发挥，雕栏玉砌的庭院还像是白纸，凭心画就一切，我把这个权利让给她】
：小乔木的丁香叶子不起眼，不过胜在香气馥郁，你觉得，就种在海棠树旁边好不好看？
【我的耐心在觉禅鹭隐的面前骤然放大数百倍，用来日对待自己孩儿都未必会有的耐心去对她，即使如此，她仍不满意】
：你坐下来，修葺庭院又不急于一时，且让它搁在那里，左右也不难看。

好看。（就像我在她身侧。撤开手，又倚向她肩头，那儿载得动这样大一座郡王府，载得动万万千千的瞩目，自然也载得动一个我，和微不足道的一点情与思。）
不，早春的花虽已赶不及，若现下移来蜀葵、绣球花，下月便开了。（自作主张，替她阖上册子，一向忌惮他人陪我时，眼中尚有旁的关注，眉尾微垂。）
否则你对着这账，不孤独吗？
（我再度把傻话讲，是不是？边献上肺腑，边惟恐心迹落空，打碎成雨中丁香、河里瘦月。）罢了，你过得一定很好，才不缺甚么花花草草。（不像我。）

【她缓缓低伏向我肩膀时，我才找回些许做辉和格格的样子，从前许多个日与夜，春与夏交替的时光中，她当是如此依偎，将她满腹的愁肠说予我听，冗长而又零碎的，像是填满年岁成长痕迹的莹白珍珠。在她说话的间隙，目光亦游移到空荡的庭院，随着汀娘话语声的落地，识海内便幻化出一座种满海棠、蜀葵与绣球花的王府，顷刻间就有了盎然生机】
：好嘛，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说不过你，也不与你辩。
【多说无益的话题，由她占去上风，心下痛快，于我业不会少掉甚么，捋她碎发至耳后，很轻柔的】
：那你常来陪我，好不好？过两日我要去潭拓寺进香，你同去吗。

（我的闺阁时光就在孤单与交游的冷暖间虚度，在这永远敏感的、满腹心事的春夏，像只永远张开红喙的幼鸟，声声在讨人的垂怜，又声声在唤，不够、不够。辉和秋满是首当其冲的受害者，也是我双臂轻轻环绕住的姊姊。）
你厌了，不愿跟我说话了。
（半真半假、似笑非笑地，我最擅长刻意误解，若戴上儒冠治学，之乎者也中必能读出讹误的新音。聆得后话，嘴角愈弯些，悬住一盅得逞的蜜糖。）
既然你问了，那好罢，是我的荣幸——（非要说。）王妃娘娘。（絮絮的话，流散花园里。）潭柘寺好远，又是半山，一路颠簸得紧呢。天热了，去岁咱们买的那一对黑绸骨伞还没曾用过，你要记得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