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劝刘璋不要邀请左将军刘备入益州被拒绝之后,本来心里没有太大的波动。毕竟我不过是一个主簿,如果失去刘璋的信任,就算他没事,我的仕途也完了,这对我来说是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我已经劝过了,把道理讲得很明白,正主硬要不听,我也没有什么办法。
我没想到的是,治中从事王累没有吸取我前车覆辙的教训,也去劝谏。这个人比我执拗得多,被拒绝以后,他把自己用绳索绑在州府大门上,头冲下倒吊着,手里拿着一把剑,脸涨得通红,用自己的性命要挟,企图让刘璋清醒过来。刘璋依然不听,王累就一剑割断了自己身上的绳子,整个人直摔下来,当场脑浆迸裂而死。
我和王累并不怎么熟,甚至正经也没说过几句话,但他从空中摔落的那一瞬间和横死在地上的情景给我造成了极大的冲击。州府门口的血迹和尸体上流出来的那些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很快就清洗掉了,但留在我记忆里的那副景象却日益深刻清晰,我一方面感觉到他的死似乎在谴责我,似乎有人在拿我与他对比,并嘲笑说:看,你就做不到这样。另一方面又深深赞叹于这种忠义之士,就算不得其所也慨然赴死,这是一种令人为之泪下的血性气魄,一种世间至高的美。
刘璋觉得自己莫名背上了逼死臣子的罪名,非常讨厌这种道德绑架,连带着看我也不顺眼,于是让我滚到三百里之外去当广汉县长。当刘备沿着葭萌、梓潼、涪、绵竹、雒步步进逼成都时,我闭城坚守,既不归降刘备,也不出击援救刘璋,毕竟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广汉长,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等到刘璋投降了,我也打开城门,带着县丞县尉亲自去见刘备,送上印章和簿册以表诚意。新益州牧对我很是欣赏,任命我为治中从事。我觉得有些讽刺,同时又感到一种宿命感、一种使命感。刘璋还保留着振威将军的名号,全家被送往荆州,我当然知道益州已完全成了刘备之物,就算我做些什么,也无法将它夺回来,但我仍然被那种感觉驱使着去行动。
过了些时日,我已经和刘备混得很熟了。从五月开始,雨水连绵不断,我对刘备说:“江水泛滥成灾时,经常冲过西北方的玉垒山涌向成都。虽然现在的雨量应该还不至于引起山洪,但明公要去看看吗?”刘备点头道:“好,多谢公衡提醒。”于是他带着一队从骑和我,行了两日来到绵虒,在县衙歇了一晚,天明后就去爬玉垒山。
出发之前,有不少人向刘备劝说,认为这种事派一文吏去查看即可,何必亲自动身。但我的话已经勾起了刘备的兴趣,他不亲眼看一看这座望帝杜宇命鳖灵在此治水的山峰是不会甘心的。我暗自发笑,一边随着众人走上被芳草埋没了大半、不甚清晰的山路,一边与刘备谈讲《蜀王本纪》中的故事,观看山川形势状貌。
渐渐越走越高,我对刘备说:“前面就是鳖灵凿山泄洪之处,有座木桥,能俯瞰江水。只是乱石多,雨后又滑,不太好走。”刘备展眉一笑,对从骑道:“那你们就留在这里吧,我和公衡单独过去。”
没想到事情会如此顺利,这刘备年岁已经五十好几了,倒好像还把自己当成什么铜筋铁骨的年轻人一般。我一边心里嘀咕,一边谨慎地挪动着脚步,带着刘备向前走去。不长的一段路,倒爬了足足两刻钟,回头望去,还能看见那些从人在原地眼巴巴地抬头望着我们,身形已经变得只有手指那么大了。
“这江水好美啊,被碧绿的树木一映,倒像是深蓝色的。”刘备感叹着,人已迈步上了木桥,一步步向中心走去。我咬紧牙关,缓缓跟上,并趁他不注意,捡起了桥板上一根不起眼的、看起来像是脱落下来的绳头。
这绳子当然不是单纯脱落下来,它也不是恰好在这里的。绳子很长,另一端牢牢地绑缚在桥桩上,我将它拉紧试了试力度,在自己腰间缠了两圈。然后,我向正将双手支在桥边,放眼远眺着山河美景的益州牧走去。
他那毫不设防的宽阔脊背侧身对着我,呼啸的山风卷起他的鬓发和衣角。我抬起手,用尽全身的力量向他推了过去。
但就在那一刻,他闪身躲开了。我推了个空,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并且成功地因为冲力过大而失去了平衡。擦身而过的一瞬间,我看到刘备在看着我,他的眼神清明、坚定,没有丝毫惊诧。他伸出手来,想要扶住我的胳膊。
虽然我给自己绑好了绳子,确保从桥上一头掉进百丈下的江水里的不会是我自己,但谁又会拒绝他人无害的帮助呢?我也向他伸出了手,准备让他握住我的。然而这时,比刘备躲开了我的全力一推更令人悚然变色的事情发生了——整座山突然抖动起来,带动了我们脚下的桥板也随着晃动。远处传来从人的惊叫:“山神翻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