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十四岁万紫千红、宾客如云、火树银花的生辰宴上,我从江东高士的环绕之中逃出来,玛法任官三十载,要为疼爱的小孙女遍及当地士林的祝贺也虽不算难事,却非我所爱,因以逃去池子边好眠,一方灯火锦绣也如烈火烹油的中心就被抛在了后头,让与总督府、生辰宴真正的主人:掌八闵之城池,纵西府之鱼米,京外封疆于春秋、海内督抚于二省的我的玛法。我心中很清楚,此处诗酒低头,无非是为他这么烜赫的权力,不是为我。在池边,蛙和蝉,声声入耳,一封从北京寄来的家书摊平在眼下,褶皱也被捋进了月光中,正是额娘唤我将逢及笄之年、理归幽蓟之都的尺笺。于是蛙和蝉也变烦躁,蛙声向左,蝉声在右,小池如母亲的眼泪,月光更似水,一齐拿我架上这水光粼粼的祭台——父子不睦本非秘辛,承骨肉于双亲、受掬育于玛法的我却好似成了一枚横越在楚河汉界上的棋子,蛙欲隐入草色,乘浮萍没入水塘,蝉要啼上叶杪,饮寒露庄颂夜天,又何来一线水天余地?】
【在藏舟的怒火、悲恸之下,我再度地忆起这一个十四岁的晚夜,她也逼我】
你问我会不会痛?那你的意思是……【我还是在椅背与椅臂的圈锢里头,一动也不动地正坐。又呷一口茶,女子的泠泠珠音再度被吐露之时,就沾了好似夜色一般浓重的疲惫,与喑哑】你如此被发详狂,愤愤不甘,全因死的人不是我阿玛,不是皇上,不是我们辉和家,全因承膺着贬骨锥肤之痛的人,是你,不是我。藏舟啊藏舟,你忘不了的到底是什么?忘不了你本可以「得到」的人生,如是靖王登基,你就可以延续从景治四年以来的宠爱、荣光和一切,然后,我呢——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妃子,要被你哥哥冷落,或者把玩,全凭命数——甚至作为罪臣之女,我根本不会再有入宫的机会,我会被随随便便指与某个王公贵族,他是贪婪,是专一,是霸道,是柔和,是爱惜我,还是要我的命。全凭命数——贬骨锥肤之人是我,你就高兴了,是吗。
是吗?【这便是女人的悲哀了:汉人要女子三从四德、三纲五常,宋人要女子齐家守业、相夫教子,明人要女子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业听了他们的节义孝悌、安分守己、乐天知命,他们却又欲逐鹿中原,兄弟阋墙,而后父兄的仇恨与残杀也就根植到了与之附庸的女子身上,故一眨眼,徜徉于诗书之中、春林之下的金兰也变了你死我活。我自嘲,梵蛟,你真是假慈悲】你这么想也对。我与你,生在这簪缨世族、天潢贵胄里头,本也不曾有退路。只不过倘如靖王登基,我在你这个位子上,我一定,会选忘了。人死如灯灭,人走如茶凉,花花世界里头又有什么是真正需憎恨,去执着?他们会去奈何的彼岸,黄泉的轮回,就在此时此刻,你所看不破的那些,他们却早已忘了。
【幽幽地,仍是一叹】
【她以近似讥嘲的姿态请我离去,重音咬在“丈夫”的两枚字上,不禁喉头一哽,旋然起身,衣袖之振振衍生出玉兰的幽香,这是承乾宫的玉兰花。天色已晚,薄薄的暮色将天地间妆点成了一座婉约的销金窟,香气顺着衣带而散逸去了,我在最后一缕兰香的氤氲前驻足】等用晚膳以后,我会再来看你。
【有情天碎了。桃花不再开。可我仍会再来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