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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浮白载笔丨小剧场 】:一切将怎样被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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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俩互不相让,都不熄灯,坠入深渊就坠入深渊。


IP属地:江苏1楼2023-07-31 00:20回复
    小仙,新婚快乐。
    时隔六年再见面,我对她说。
    这之后我们就没有机会再讲话。我们在北京城里极其普通的一间屋子里,遥遥相对地坐着,客厅张灯结彩,众人喜不自胜。坐在关祺仙身边的,自然是她的新婚丈夫,一个忠厚、话少的研究员,在自己的婚礼上,带着不好意思的笑,和众人讲与关祺仙相亲的往事。
    关祺仙就坐在旁边,周遭乱泱泱的笑貌鬓影,都和她无关。
    作为一个新娘,她只是在给宾客斟酒,甚至在斟酒的时候,怜恤和嫌恶也仍然伴随着她,——我知道,这怜恤和嫌恶中,有一份为我而留。可我无法不注意她的手指。关祺仙的十指还很纤长,仿佛随时预备像当年那样,庄重又自负地抬手,推一推掩住漆黑头发的帽檐。我也随时预备再一次坠进她的眼底。
    “也给冯老师倒一杯。关关,你和冯老师这大舞蹈家怎么认识的?”
    她丈夫的絮聒打断了关祺仙打发时间的游戏,也惊扰了我不再年轻的心事。是关祺仙认识我,还是关祺先认识我,以及,我呢?好难回答。
    唯有一件事,在这个虚伪的问题中浮出水面:关祺仙的丈夫,根本不认识她。
    在那个陌生男人寒暄的笑里,我也笑了,是好绝望,好凄怆的笑。
    我终于坐不下去,我知道她会追出来。
    “……对不起,小仙。我知道不该来。”我何必来看她不情不愿不甘心地学做一个新妇?
    夜晚的露水打湿了我高高的发髻,我垂着眼睛,看向她纤瘦的背影,恍惚中,又想起他带我出逃的那个夜晚。那一晚,她的身影也曾这样投在白墙之上。那一晚,我将头抵在她肩上,我们一起将更宏大机器的意志抛在身后。
    我们曾经并行,有时交汇,最后背道而驰。
    我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又下意识倚在铁栅栏上,才抬头去看她。
    她还是习惯性微扛着肩,像一个小毛孩。我破涕先笑:“你不要再这样站了。”


    IP属地:江苏3楼2023-08-01 0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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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其先的眉不会这样画,应该是英挺的,干干净净,看着挺得意,压在军装帽子下还能见斜飞入鬓。现在往下撇做什么?
      替我妆扮的是徐建文的姐姐,她转过身去,用火柴烧碳眉笔,我也撇笑,先去火焰顶头点了一支烟。近来我恍惚的时候越来越少,如今对着镜子,又觉关祺先又端端正正坐在里面,点着一支蓝灰色的烟,还是那件簇新的将校呢军装,略扛着肩,腿翘起来皮鞋锃亮。他们眼中的伟大历史和时代变革关在这面镜子里,英挺文明的特派调查员关在这面镜子里,在鸽子阁楼里日日起舞和那次隐秘而完备的出逃,亦同时关在这面小镜子里。
      我把烟掐了,拢齐发鬓,开始出去给客人们倒酒。
      整个婚宴的前半段我都在等她。婚礼来得仓促,三日前下文定,前天我电话告知冯采蓝,是那篇报道之后关祺仙的小小报复,我知道一击而中,从来不会怀疑她避而不见。
      “怎么现在才来?”只字不提她的奔波,攒了些生硬的笑,酒水里将她介绍给徐建文的亲朋。
      七九年她又声名鹊起,另一种艺术的复燃,只是没见她再跳白蛇。其余诸人不关心此类,只知“叫好”、“卖座”、“人文艺术的春天”。她已到了无需她提点姓名,便以用面孔自如介绍的地步,我又何必赘言?我同她争相上正轨,好像这一杯婚酒谁先喝了就真的会赢,真是一种荒谬,这世上谁他妈会在意?
      我不由自主跟着她的脚步追出去。
      “冯姐,”我又递去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是刀刃抵在皮肤上的小小割伤,痛楚不大,咬了一瞬便愈合。困在医院里时我常这样喊她,她叫我小仙,我们抱在一起时她把脸压在我颈窝里,她的柔软又不是刀锋了,我的身体自动咬合住、包裹住她。那时候关祺先是被牺牲的,他的坚硬外壳剥落克化,但我为之欣喜,并毫不以为意。
      当然有时候我也斤斤计较,譬如眼下,她不许我如先站立。她是不是教我如何对身体背叛,在身体率先背叛我之前——“那么你想我是谁?是关祺先,还是关祺仙?”


      IP属地:安徽6楼2023-08-05 23: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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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笑是虚张声势,抵不过她一句硬梆梆的发问,仓促地落下帷幕。
        我又垂下了脸:“不晓得,我不晓得。”
        年过四十,我却像是灵台初明,迟到许多年的,痛恨起自己的矇昧。从文艺团到歌剧院,我过的从来是放任直觉,听凭感觉的日子。跳舞不必逻辑,只有直觉,情感汹汹而来,更不用道理。我悉听感官的吩咐,日复一日地跳舞,夜粘粘着夜地同人欢笑。哪怕是异邦的寻欢作乐,分别时黑眼珠和蓝眼睛相对䀹䀹,请翻译写下快乐又麻木的“情谊之花永远盛开不谢”,来年都成为作风腐化的铁证。
        这样生活从哪里来?
        十八岁时,还很热衷剪报,把那些盛赞我的文字仔仔细细贴在日记中。有晚报称冯采蓝女士是老天爷赏饭吃,又不偏不倚站在了潮头,有内刊讲冯采蓝是百花齐放年代的脚注,不正经的小报也说,冯采蓝身段纤瘦,天生没有骨头,音乐一响,白蛇魂就被勾出来,舞台上下巴和颈子转一转,绕一绕,就索骗人家的眼珠子!
        但剪报的爱好只持续了半年,——我很快就意识到,写自己的报纸连篇,永远剪不完。
        我过早地知晓了自己的灵通,又过迟地意识到,这竟是我全部的灵通。
        台上三分钟,台下十年功。走出那三分钟,撇开这十年功,冯采蓝还剩下什么?一地鸡毛的青年时期,一塌糊涂的十年光阴,还有一望无尽头的下半辈子。那灰蒙蒙,尊严尽失的十年里,只有关祺先施舍的一点亮色,因为他,我心甘情愿地承受了开天辟地的一场热病,却在爱得最凶、最致命的时候被告知,冯小姐,一切俱是镜花水月。
        那一晚,我将头埋在与我相同构造的身体之间。坠下两颗眼泪,为自己错付的心意,也为自己错愕之后的残忍。
        关祺仙又何尝不残忍?
        这么多年,她仍不肯放关祺先远去,她把他关在自己的眼睛里,命令他一起向我轻侮地笑。
        “你呢,你希望你是谁?”
        我不指望自己得到一个真切的答案,又或者,我根本也抗拒她明确的答案,这会扼杀最后一点暧昧。小小的蚊蝇不断扑向昏黄的路灯,下颌一抬,又望见楼道窗户里探来的几道人影。我吸了吸鼻子:“六年前在上海,我隔一层玻璃,望月台上好久好久,都没有望到你。今晚,送送我吧。”


        IP属地:江苏8楼2023-08-16 23: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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