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夜不长好，功遂约我难在层层叠叠的宴饮之乐压得人喘不过气，他又何尝不是。披荆斩棘、拂落枫叶，待我真正在他的月饼上咬一口，夜已经熬到水深火热的地步，最难以忍受就是接近尾声了。
我把月饼又放回庄严宝相的重要组成部分——盛它托它的莲花座，有点牙疼。
“西方捷报频传，吐蕃人竟然像死灰一样，风吹过境又亮起火星子，总是差一口气。”

【实则不管过去的人们如何吹捧和尊崇重元、政极的盛景，我们终究不得不承认，大唐的边患远胜于我们平素谈论的。重元陛下以万国来朝慑服四海，却仍有图蓝汗的寇举；政极陛下以富庶显露威福，安西诸国、安南诸邦之间的攻伐从无顾忌彼此之间是否隶属于同一位宗主。】
【而今吐蕃的侵犯无疑撕开了升平之下的遮羞布，而李真也，也在一块完整的月圆之上烙下一个月缺。】
吐蕃人与图觉一般，不爱事生产，只好掠夺——偏生离得太远，大肆征伐只会民不聊生。

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史书刀笔评价当下，总是倾向于用极端来平衡极端，用保守来包容错误。我们生活时代的阴影，来自征人回首望见的月亮。今夜，它所容纳的意象多得不堪重负，莫说转腾，简直动弹不得。我对它的黯淡有心理准备，不料它就这样随波逐流，轻飘飘落下来。
功遂面上烟笼寒水，我有意勤拂拭，却失败告终，一个年轻人的烦恼是不需要惊动的。被冷风提点，嘶了一声道。
“听说界碑以西，城头忙着变换大王旗，吐蕃请上师入朝，在石堡城内大兴土木，修了一座狮子庙。”

政极年间，文成公主和亲吐蕃，彼时便发现吐蕃本地之“苯教”根深蒂固，此教教义似源出释宗，却又与我大唐所传大不相同。
【我自幼奉萧师学得“子不语怪力乱神”，此类宗法之说从来不入耳目。如今妄言这兴修土木，以事神祗，实在很没道理。】吐蕃如今恐怕战事正打得焦头烂额，仍有余力兴修寺庙，如此行径，宗教岂不误国。

“文成公主带来的觉阿释迦像仍然在大昭寺长卧，谁能想见寺外早已变天了。”
佛道席次之先后，在乎庙堂之高。我们都很知道：无论儒、释、道，三门威仪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刀不能削柄，镜不能自照。莫笑吐蕃，自家的大慈恩寺万象神宫哪个不是踏破门槛、香火旺盛。盖因战事频仍，民心无向，总要有个寄托。”

【自焚书坑儒以后，儒门自然是最先为“识时务者”，完全成为统治者手下的斧钺。大唐建国以后，追尊李耳，崇尚《道德》，不过将君权与神权推向一同。所谓寄托，是否是现实太过惨淡，才追求至虚无呢？我敛下眉眼。】
战事是野心与欲望的产物，【我淡淡地，隐晦地投递出一种不满。】
即便是王者，兴起盛大的征伐，对民众也是百害而无一利。

功遂眼眉低垂，别有一番滋味，用偈来揭示乃是非常慈悲，用道来坐论即为托遗响于悲风，用放诸四海皆准的调性来品评，又很有可看。
我捉柳花似的捉住他松脱的鬓发，二郎就这么日理万机，边幅也不及修？我当然是说。
“谁的野心如斯大，谁的欲望如是浓？民众反受其害，只能求神拜佛，你说，是人听佛的还是佛听人的？”
钱帛、人心流向东西，岂在一本《道德经》。

佛是死物。
【我如是笃定，并加以诠释。】佛只在僧尼的口中、在民众的耳中，他们描绘佛的形状，佛便成了他们想要的形状。
佛听心存诡谲者的，愚昧的人听佛的。
【今日我从岳明中处已得知佛徒的害处，衣冠与礼义廉耻之下犹且有禽兽，何况僧袍袈裟。】其中纵然不乏真正的修行者，可若存出世之心，怎会入世搅动风云？

“真正的修行者当不了主持方丈，哪有出世者好容易羽化登仙，又一个屁股墩坐回腌臜人间的。”
大千世界一扇门尔，出去了再想进来没门，除非没真的出去。月亮终于露出马脚。
“翻云覆雨蛊惑人心，释还不如道，道子李耳好歹与你我同姓。”

【我非世外高蹈之人，可听得眼前这位尊贵的三皇子殿下口出“一个屁股墩”之语，不免仍投以责备的目光。被李真也咬过一口的月饼放在盘中，这样的月亮缺了不圆，明年今日可能重归旧好？我捧起一片蜜柚，只觉酸得很。】
只怕道人也知此、恃此，反倒将心也养大了。
【这样的忧愁先按下不表，远忧当前不会发作，可近火倒是要用符箓来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