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朱纯祐
【崇昌元年夏月】
【新贡的茶芽遇水而舒，这一盏葡萄纹杯的杯口外撇，杯腹则深，从窑口至工匠，它与整个江南的麦垄、山岭相关，却只留下青葱之色。新任的司礼监禀笔程揆最擅观人容色，他即刻调阅宫中档册，将制此茶杯匠人名姓禀告】
【再观饮芳长廊一侧的漏窗，耐心同人讲道】你从那漏窗往外看，看到的是景还是窗？蠢材！朕统四海，不在才德，荷天眷祐而已，所以天要敬，四时当惜，最末才是这些器物。
【朝议时阁臣的口始终未离库银，又闻尚食局宫正来报，内廷有靡费之嫌，不欲让司礼监的人大刀阔斧的查出缘由——朝中庶务为公，不可借以徇私，当断其中黑白曲直，内廷却不同，桑槐所拂的各处宫殿皆为我家，不必苛责过甚。只是尚宫局未将这等琐事报与慈宁，想来是母后旧疾未愈，慧妃那一处亦有宫务缠身，无暇分顾】
【遣人收了茶去，恰有青叶入掌，亦念及槐叶冷淘的趣事，那是寻常黎庶的桑梓之地，亦为我就藩应天时国事家事的萦怀，又唤程揆道】找些药杵，再去各宫摘些青槐嫩叶来，如果各宫的主子问起，让他们往饮芳长廊来亲探究竟。

纪明昭1
“永安宫还有槐树吗？倒是榆钱多些吧。”
（钟秀阁那两棵粗壮的榆钱树倒好用的很，上月蒸了好几顿，季节都过去了海棠还念着要吃。看似很不起眼甚至卖相简陋的东西能勾抓住京都人的胃，我极其乐见并享受这样的态度反差。）
（程揆道是陛下的吩咐，此刻正在饮芳长廊。海棠道是青槐可食，唐人就爱槐树，制成消暑的冷面，上至帝王将相下至庶民百姓都爱吃。说的挺像那么回事，我只记得三婶娘家舅舅的姑母的孙女的闺中密友爱摆弄吃食，时常做一锅冰稀饭，各处天井里都分着吃。我自幼穿着百家衣，吃的是百家饭，少不了也蹭过，为此还不知从哪儿学来喝汤呲溜出声响的毛病，改也改不掉。大伯娘为此头痛不已，说这叫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
（溽暑天我向来非必要不出门，但既然有好事，少不了要向前凑。飞阁曲楼旋青苍，茉莉开得正喜人，倘若碾了粉搽脸用是最好，而我仅是凑近了探看，含笑伸出手指头戳一戳——夏日里我终究没有摘花的习惯。）
（轻快地踏进长廊，曲里拐弯地折了两道弯，才看见漏窗旁主位上气定神闲的人。福身礼毕，含笑道。）
“神神秘秘的，陛下是要做什么好吃的？我来凑个热闹。”
【404】

福待1
（长春宫的青槐被采了一大片，秃了。我的门面呐！问便是司礼监禀笔程揆的主意。聆着婢子的回话，愈发觉得我宫里这新选的小婢没有前程可言了。柔荑半弯，悬在空中作退散意思，着即把人遣下去，放在外头只管洒扫去了，不必再近身伺候。岂会是程揆的意思，他一言一动莫不是代表陛下的圣意，端看为何而做。）
陛下何意？
（既存着疑惑，靠在软垫上也似悬了半颗心，没那么舒服了，左右思忖不定，差个伶俐的丫头再询。按云酬所闻，欲探境况，唯有移步饮芳长廊。鬓云再整，玉面合宜）
（这饵下的到位，不费什么金玉银钱，一勾便把我钓来了。一筐筐槐叶被装着，嫩绿鲜亮，显然是新鲜采摘了才会有的，至饮芳长廊约莫十步遥便可一窥究竟。那厢仆妇已浣手罢，自编筐里取叶，抱了一捧槐叶放进清水里，沿着脉络轻柔揉洗，再由小婢接去，将打湿的槐叶细细擦拭，然后平平放置在侧，井然有序。）
（果然在。也不白走一趟，笑盈盈地把施礼，音似击翠，本该责怪的话一递，转得娇憨）
妾才说宫里的青槐怎秃了，原来在这儿
（绿意绕筑，清风送凉，廊下暑热也消了几许。我来时，钟秀阁妃已至，甫一碰面，上回九蕖金粹的记忆又徐徐地输来）
还是才人来得早
【415】

裴向翡1
四季分时，各有胜景，可要我真说，却没一个喜欢的。春日里的柳絮太惹人厌烦，夏季里的灼阳扎眼苦热，连出门都要挑着时辰去，秋季要爽快些，但若碰上雨天，指不定要冷成什么样。冬天下一场雪，外头再结了冰，寸步难行。——便是有这样的挑剔，也自认少不得要苦中作乐些，昨儿才嘱咐了杏余要淘弄些新成的冰块儿，将果子都湃好，再使得外头的老槐树摘些花儿下来，做一碗酒酿圆子，也好松快松快，睡个好觉。
可谁晓得，这会儿刚醒，却冷不丁儿有人来差报，外头槐树上的青叶被宫侍好一通折腾，摘个溜干净，余下的倒是半点不落话柄，也由不得人发脾气——司礼监程大人的主意，这谁敢栏呢？槐花洋洋洒洒的也落了满院儿，将头一扭，先灌两口茶，将腹中呼之欲出的斥责复平，又要在脸上好生妆饰一番，倒换得一身的青翠颜色，跟青叶成精也没甚么分别，这才好照着小婢的最后一句「重中之重」，风风火火往饮芳长廊去也。
“你们的槐叶，也都被摘了么？”
从前少不得走街串巷，这会儿因头上钗环少些，故禁忌也无，一踏绣履行也急些，连天青的裙裾也要如蝶般扬起又飞落，一路紧紧跟着。打眼儿瞧见了廊外摆着的竹筐，一溜儿看过眼去，尽是被洗净的嫩叶，掐尾去线，留下的都是颜色最青翠的软处。瞧见了人，劈头盖脸也便这一句话，从嘴边儿溜出来。
却见一时半刻的无声，再定时，是见了娇客将身一让，才跟座上的君主打了个照面儿。顷时蔫下来，声儿也小些，要行一礼。
“……是妾僭越，原是瞧院儿里的槐叶被摘了，想着来瞧瞧到底是何缘故的。”
再起身后，也露悻悻色，干脆往旁边一站，也不说话了。

夏月与冷酒相宜，白日里不好饮酒，便找尚食讨要些冰镇的饮子，好挨过这粘腻的时节。圆脸的女侍自告奋勇，臂上挽一篾盒，顶着日头出门去，却并未携盏而归。我予她辩驳的机会，她便顺势递来程揆散向六宫的消息——圣人以槐叶做引，待愿者至饮芳长廊一探究竟。
揣测上意是宫廷的生存本能，即便冯三小姐眼高于顶，自幼散漫，此刻也耐着性子，听这机灵的小娥将其中的计较娓娓道来。圣人且有雅兴呢！更何况，摘星的月夜后，少女的怀思在清辉下幽生，同圣人的亲近之心着实难抑。当即揽镜匀面，略加思索后，又觉不必刻意，便浅扫蛾眉，略添素铛，往御花园去了。
廊下稍行几步，借由檐柱间的空隙，窥得紫极之主的一剪身影，以及饮芳长廊里玉立的几位窈窕女郎。便在裴氏之后，轻轻福身，如清涟般的眼波向上望去，又敛了双目。
“妾问陛下安。”
嘴上道得大方，面皮子却如碧冠上的蝉翼般纤薄，兜不住两颊渐渐满溢的彤云。只抿唇一笑，目光一番逡巡，若圣人仅是求口腹之乐，倒也不必将阖宫的槐叶薅了大半，在这廊下铺陈开来。如此，从各宫内走失的槐叶的“下场”倒是十分清晰了。
“溽暑燥热，正宜以槐叶入食，陛下好兴致，嫔妾也想讨个口福。”

【随着葡萄纹小杯被宫宦敛去，整个紫檀长条案之上的雅物相继消匿，倦看宫人的劳碌身形，只透过一枚黝黑的墨玉扳指来窥夏时园景——在夏时，细风常像不欲相扰的侍者，极尽谦恭衬着满园青色。可我知这等谦恭十分作伪，只待第一枚青叶转黄，风便不再隐匿它的枭心，它要猖獗至严冬，使天色尽为一色】
【彼时正当夏时，阳方盛，物亦方盛，宫中园景被扳指裁成环状小景，它显然不类士族所设之园精巧，巧是以无作有，以良工传神写照的匠气绘天地之卷，而槐宸之内，本就是枢机所集，珍奇咸聚，再多一点巧思都成枝赘，拥几分天然足以】
【长案之上的银盆甚丑，口沿隐见几组六瓣茶花纹，及槐叶入银盆，方如水中青莲。盆中又见佳影，青叶作衬，这是将永安、长春、咸福、永宁的佳姝皆引至了饮芳长廊，先至的是毓婕妤，她性本天然，银盆里仿佛真的是几样消暑食馔】至青叶濯洗时，它们便比挂在枝头上时乖顺了许多，怎么毓婕妤这就饿了，是猜到这些槐叶的用处了？
【德嫔平素温淑，少闻她口中的调笑之词】岁阳斋的槐树都秃了？这草木随主，又占了一个“阳”的字的天意，恐是它长势太好，朕道了许多遍“不得靡费”，内监只记住了“择好的”这一句。
【裴选侍好容色，所饰亦鲜丽，只是她站得甚远，亦招呼她过来】裴选侍都要站到梁尚宫那边去了，正好梁尚宫也取了几个药杵，不妨一齐置在案上。
【青槐皆取精华，舒婕妤至时，宫人业已将槐叶濯洗得当】正好舒婕妤也来了，前朝臣工折俸，内廷亦当尚简。这案上银盘是先帝时所制，它甚丑，眼下制冷淘却甚为可用。而取冰消暑甚奢，既然是去岁冬时存好的冰，今年用了也就用了，只是各地消暑皆有门法，朕不想听他们上折子愚弄朕，就想听听你们如何说。
【梁尚宫谦和，隆正年间便已入宫，她径自取洗濯后的槐叶捣汁，只是那腕上的银镯磕着石杵，着实令人心惊】梁尚宫，你的镯子可别磕坏了！

（有光正照在他那只手上：修长干净，骨节纤细，拇指上一枚古玉扳指，色如黑曜，宝光流转。我还待细细端详，偏有‘乖顺’二字甫一入耳，下意识一顿，抬首望了望廊下垂落着的绿绦，似有什么念头一晃而过。我垂下脑袋揉了揉眼睛，只当是错觉。）
（彼时有风款逐，或许文人笔下因由各展抒怀而有千万种长短句，而我只觉得像房檐上勾着的晒肉，还要时刻防备野猫和兀鹫的偷袭。耳闻取笑之言，一乐。）
“也不难猜，迫不得已时树皮都可用来果腹，何况树叶儿呢。就是没觉得饿，也不耽误蹭陛下这一口不是。”
（长案上置着各色盆皿，宫人正麻利地忙活，我稍稍向前凑了凑，各处娘子来时，一一见了礼，心思却仍在案上——手法分明同洗榆钱叶子没什么分别嘛。登时水湾眉一挑，捋起袖子卷了两道在肘间，兴冲冲伸手。）
“这我也会，也给我些顽。”
（临安不似蒙化、宣府那边荒僻，却因处于西南的壤土而被以偏概全地称作穷山恶水，照那些眼高于顶的贵女纨绔的话说——‘惯多是未开化的粗鄙’。毕竟多数时候，西南疆土的茶与水都没有太大的区别。若说远离繁华的确该认，但消暑这事儿显然没有贵贱之分。）
“云南消暑的法子不少，我三婶娘家舅舅的姑母的孙女的闺中密友就爱做冰稀饭，大约是白糯米为主料，辅以小红枣、西米、芝麻、红绿丝、冰渣，配上红糖稀、点缀色泽鲜艳的果品，一碗下肚保你身心舒适。有的地方又叫清补凉，很好听。嗯……还有用辣椒粉拌水果的，听起来或许不可思议，但真的很好吃。”
【511】

（后有数位嫔妃陆续至，想来是此回收槐叶的动静不小；再或许，是刻意要内监放出风来的吧？目光轻扫眼前物什，紫檀长案、银盆槐叶、石杵石臼、去岁冬冰，还有宫婢低首忙碌之势，实不难猜所图。）
（还是要叹一句天家豪奢，宫外这等品质的紫檀木是稀罕物，名贵至极，福府近年也不过侥幸收得一张，摆在爹爹那里收藏，长久的不肯拿来给大伯父赏玩。这些月份在宫里见着，虽不该同前岁那般识浅，也要在心头咯噔一下的。为着冷淘制食，拿来搁置浣洗的银盆，任水珠子滴落打湿。啧，着实是大材小用了。）
（面上不表分毫，接着将视线投向经过碧叶疏散的稀碎阳光，穿透层叠荫蔽，在地面上、在绣鞋上、在凳腿上落下暑夏痕迹。）
（陛下金口既开了，我又如何能拂逆其意，只好待次年春来时，再见满树青翠啦。至于是否真是“阳”字顺应天意，也不要紧。眼下长春宫的风景欠佳，回去得快快的差人往内务府领些彩纸来，与云酬她们一块儿做了花纸灯笼妆点，也不必日日点灯靡费，只白日瞧着似个巧思，能瞧顺眼便是。）
是了，陛下吩咐，内监没有不用心的。岁阳斋的槐叶既献，待制毕，妾也想向陛下讨个口福消暑。
（只依照原本的路数相应，又不算索然无味的一问一答。石杵哐哐作响如疾雨狠砸，梁尚宫一门心思办差，倒是不惦记自己日日带在身上的银镯了。）
【458】

裴向翡2
“是、是。”
方才心中惴惴，全然是怕一时冲撞龙颜，要将今日好不容易得来的热闹齐齐撞飞到天边去，这可不好！身也不察，至他开口才觉绣履就差那么一丁点儿，就要紧紧挨上梁尚宫的裙裾了。又紧往旁边挪了两步，朝福待的方向稍近些，待女侍将石杵一一分下，有样学样地把淘净的槐叶轻轻捧起，要一大半都放到石舀里，抬手时腕上细细金钏也叮当碰响。官侍们自要尽心许多，眼睁睁看着梁尚宫腕上的银镯子有磕碰之嫌，忙忙拽住了她。
“咦，尚宫这镯子看着成色不错，并蒂的意味也好，若要碰着缺了漆角还怪可惜，不若先放到旁处去罢。”
这个时候的裴涓，是很不吝朝眼见的后妃与官侍都递出自己的一分心意的，更何况梁尚宫久处禁闱，于这宫中的待人接物，当是更了解些，若与她相处得好，待来日也有益自身。言毕，打从宽袖中摸出一块儿干净绢帕来，细心把镯子包叠妥当，再令得女使放到空闲处去。可这厢是拖了工夫，旁者亲持石杵出力，可我哪儿是干活的人呢。从前在家里都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现今用杵捣叶，哪里晓得用多大的力道，左看看右看看，因着并不可太明目张胆的去瞧他人的杵舀，索性干干脆脆一杵砸下。
砰——
石舀一声巨响，顿觉如雷劈般僵在原地，颇有些尴尬，这下连头都不敢抬了，好半晌才赔了赔笑。
“对不住，实在对不住，我从前在家——并不怎么做这些的，实在是生笑话了。”
话是这样说，端得谦和做派，心下却要暗叹，幸好今日懒些，未着人涂饰蔻丹多着钗环，不然出丑定不止这一时半刻，然聆圣意要问各地消暑良方，正中下怀，索性接在毓婕妤后边儿开了口。
“往年入夏，我们阳泉最常卖的小吃便是漏鱼儿和碗团，还有冰过的鸡蛋醪糟也好喝！——若要行走，便去藏山小住消暑，也是妙法儿。”

在京里长大的孩子，多多少少也亲历过些贵胄的路数，银子砸出来的清凉，说出口只怕是会平添座上人的火气，只道些早年游历时的见闻。
“妾少时在济南游玩，见百姓多爱在泉边纳凉，再饮一碗冰镇乌梅汤，便胜似秋日凉爽。”
槐叶沥水后，其上的水珠衔着日光，一如女郎濯洗后的手，鲜妍柔嫩。甚少进庖厨的女郎，自然对药杵也十分陌生，只有样学样的，往女官的石杵下添置槐叶，再瞧着碧绿的汁液流下，就仿佛自己也有一份功劳似的。
再言及消暑之法。
“再有苏杭的西子湖、莫愁湖……湖上有风，湖心泛舟或入亭摇风，便可得凉爽。冰由水得，如此看来，消暑总是绕不过水的。”
槐汁有了，而后便要对付面粉，司膳司的女官善体上意，将收好的一碗碧汤奉上。皓腕略转，将槐汁倾入，绿意便在雪地上蔓延。圣人有崇俭之意，疼惜取冰的靡费，也不忍梁尚宫的银镯损毁，这是盼后宫与他同心同力。便在女官之前伸手，笑道。
“我也来吧，要你费心指点了。”
淡红的蔻丹没入面粉堆砌的小山，再轻揉慢碾，女官的手也适时加入，手指触破干涸与湿润的边界，让倾入的绿匀开，粗糙的粉块最终成为筠色的、光洁的面团。手下头一回诞生出这样的“作品”，于我也是新奇的体验。便笑吟吟地，捧着碗儿给旁边的姝丽瞧。
（437）

【早年我居东宫，岁月也极为安谧，或许有无数这样的夏时，皆由母后一双巧手开启。往昔岁月不堪来顾，哪怕是墨笔在笔洗中随意漾开的一缕墨色，都成了判定黑白与清浊的发端。但我仍信纸笔与画卷，它们将濯尽世尘，再刻印当年心境，以此为镌永】
【宫妃与内宦长伴我身侧，他们的荣辱与我相关，虽为眷属，也可为交契之人，我深感对外廷的悭吝，这样的宽和从未与阁臣半分，毓婕妤的腕骨半浸在银盆里，我亦知晓了她为何擅画——人与物皆天然，形神都不必细细摹画，亦向人笑道】树叶确实不能食，即便有这样的一日，亦不会叫你们吃这样的苦。云贵之域多奇物，物产也丰，毓婕妤得画下来，回头让膳房也学着做，也算当个师父了。
【宫人勤恳，槐叶早不见其形，皆成青汁，我依稀记得少时作画，因有意摹绿竹之形，便遣人拿了青绿的料，那绿竹图置在讲学的太傅跟前，他的脸跟绿竹一个颜色，自然没少得叱责。望那些青汁，一时竟也感喟不已】石青中的头青和四青，是取自于蓝铜矿的，当年朕年少不知世务，不知取料之繁，早知岁阳斋的槐叶生得好，十年前就不会被太傅指着骂了。新贡的一批盆景送到太后那了，德嫔先去挑几盆，补一补这槐叶之亏。
【只是裴选侍的襟带尤为鲜丽，我不由念起当日品鉴过的一方砚，其白纹如玉带，袅袅有风姿。只是一声闷响入耳，声竟源于石缶】阳泉东隔太行，扼晋冀咽喉，藏山独钟灵秀，裴选侍所言的“漏鱼儿”想来不是水中的鱼，朕猜得对吗？
【而中原腹地多有风流人物，只是这几届恩科取士，多是徽州府的俊才最为出挑。舒婕妤敏慧，自她玉掌而出的面团亦如江南风物，皆婉约匀净】舒婕妤所言甚是，避暑未必到冬日凿冰储冰，临泉纳凉，正应天然之法。今日虽是制槐叶冷淘，所得见闻亦不逊于鸿儒所授，当录记于册。

（原本燥热天儿里人是没那么心平气静的，这几番来回，竟没听着一句刺挠话，真是奇哉怪哉。果真是京都大户人家的贵女吧，况且天子在上，又有冷淘能吃，自然犯不上没事找事。要是天井心里嗑瓜子纳凉的那群妇人，哪怕周遭过一只野狗，说三道四的口水也能越去二里开外。）
（最温声细语的是福待，不知为何，上回在鲤鱼池边儿同她说了那么一会儿话，之后时不时便觉得她的咬字很像纪明歆，明明容貌秉性嗓音俱不相同。以至于我这一壁帮衬着揉面，一壁在陛下回应她时特地借机探去两眼。）
（此时已将面团揉好，交给对面的婢子去擀成细面。而冗思不及细量，倏忽听见那句‘不必吃这样的苦’，递面的手略略一滞，婢子错眼间没接住，便摔在铺了一层面粉的案板上，溅起一团迷雾。不至于呛着，但看清尚宫沾了粉的脸，不禁也笑了。）
“自然，陛下垂冕八荒，跟着您若还吃苦，只能是相思苦。”
（毫不羞脸地信口胡诌，心底却莫名漫出一股怅然。这是鸿沟，天潢贵胄与市井布衣的鸿沟。可我为什么会怅然呢，明明饥荒与水灾我是一件也没经历过，仅仅是‘见过’，见过逃荒人嘴上的开裂了好几层的干皮，见过形销骨立的老者凸兀得吓人的颧骨，见过与野狗争食一块残骨的小孩——我仅仅是冷漠地看着，何故要生出这样喟叹呢。）
（算了罢，纪明昭几时是这样多思多虑的人。隔着冷漠的距离，不擅自侵入他人的领地，本身就各自欢喜。没体会过情深不寿，也总听过慧极必伤。）
“云贵奇物数不胜数，画起来且得费些神思呢。陛下阖该设些彩头，不然妾提不起画笔。”
（这厢又自顾贫嘴，另想着真要画多了膳房的人不定怎么腹诽。下边人做事，除非是想冒尖儿挣前程的主儿，一般不爱整花样儿。这同不露富是一个道理，上司知晓你有本事，便会不断拔高要求，久而久之，总会有江郎才后者居上，届时进退都两难。）
（冷不防被一声又脆又钝的响声牵去了注意力，因笑道）“我的天爷——裕娘子你这力度，想必很适合敲编钟。你若会舞，以水袖击鼓想必也不在话下的。”
（沉鱼之貌不是虚传，但我其实很想看看她同福待一道站在水边，看看鲤鱼到底是冒头祝祷，还是赧颜沉水。）
“舒娘子这一说西子湖，我倒想起来，那断桥是真断了的桥吗？在临安有个抚仙湖，周边园子不少，多是富贵人家建来避暑的，而且晚间的得是陆风，比白日里更为凉爽。”
（临安宜居不是稀奇说法，尤其抚仙湖一带，许多富贵人家都爱在那建园子避暑用。只可惜，或许这辈子也难再去一趟了。）

（蝉鸣声声震耳，暑热消夏迫急。始自五月接手宫务，便乏双目、劳肩颈，适逢单日暂得歇，虽是封赏恩德，也不免劳心费神，损些气血。又在这暑意渐浓之期，众妃提起各自消夏见闻，难免追思）
说起这些，叫我也忆旧时了。家乡炎热更甚京师，闵人消夏，属意于藕膏、冰饭、冰橄榄、土笋冻、石花膏、四果汤、白粬、烧仙草、薛荔冻……倘若个个齐全，当真是妙极。
（离乡过后，以京为家，也告别了旧时对付热浪的佳物。）
（柔软指头因沾了碧色，分外衬得余地之白。且将青槐嫩叶捣汁与面粉调和，待人切成条、丝形状，俸面新且细，其色鲜碧，便等煮熟，以凉水汀过，加佐料调味，食槐叶冷淘可谓此夏舒也。司膳女官所授，冯娘子所制，递来眼前，颇有成效。）
冯娘子有天分，唐时杜甫言“碧鲜俱照箸”，现瞧来不差多少，揉进面里也是碧色鲜亮的
（盆景嘛，聊胜于无。春来盛起秋来倒，冬日唯剩苍绿沉沉。新陈花叶不在我眼中，但好在是陛下亲赐的，也算得个颜面。且顾周全，再度谢恩）
谢陛下赏赐，正想着过几个时辰去瞧瞧太后，这便成全了
（闻人提起编钟好手，叫人目光移不开手执石杵的裕娘子裴氏。是谁的嘴这样巧？反应过来是纪氏，润颊微隆，聚起一团笑，继而道）
莫打趣咱们裴娘子了
（冬冰为伴，送风微微，纳凉不嫌迟。小案台上，有婢仆早取了文房四宝来，待一幅伴君消夏图跃然纸上。看样子，毓婕妤是个中楚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