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勒爷（权曜那道蕴藉风流的身影现于廊下时，我正调拨聊写衷肠的绿绮琴。他穿藏青色的袍，戴锦朱色的领，琴声附着在成块青色、点睛绯色以上，青色便淌成了寒江，朱艳化作杜鹃啼血，江水涛涛，杜鹃凄凉，琴里仅余声声哀鸣。我停止奏乐，顺势将桐琴抱起，桐尾连缀着用和田玛瑙两色碧玺雕的琴佩，形为两獾，此乃寓意双欢，裙摆就掩在玉光中。而当我连琴带人在他身前站定，裙裳就掩从漫飞密雪，敛于槛外芝蓉委地的倩魂、牗内憔悴独支的黄昏、和他带来的新月。因见亲眷，先有笑谑）大驾光临呀。
可你来的不巧，早晨落雪，我种的芙蓉全死啦。（指未动，脚也未动，目光一动，示意他瞧那残零木蓉的遗骸，再将他引进，只许他坐在琴榻旁）不过也好
时贝勒爷在府，即便夕乘斜红行之，片刻则至——何必见戴？（我转首，在他身前睨见两道瘦影，一是痛苦、挣扎、不竭追觅、啸傲凡俗的诗人，一是欲念、兴盛、擅长沉默、鹰视狼顾的野心家，光纷繁地过去，双影逐渐相融，都是他。诗人在眉宇间豢鹤，鹤凫江上，野心家在心脏中冶铁，铁炼如金，为他冕翼旒服。皇家同枝之多不胜数，我却只在他脸上见过，这么反目成仇，这么水火不容，这么与我一样眦裂又缝合、燃烧又重塑的神情，这就是我爱与这位幼弟亲近的缘故。终其一生，我将等待着身躯里的一人杀死另一人，诗性或野性，谁要为我题名？）
焰直，我近来学琴，你要听吗。一曲，半曲，赶在宫门落锁以前，你我尚有些时间。

【我汲新泉一瓶来。双耳玉壶春瓶上描了枝金红怒彩的梅，枝上冰雪融作西山泉。】
你种的芙蓉全死啦，那我来得正巧呀。
【一个啦、一个呀。十九阿哥给自己诡画出一副怪相，小时候装聋作哑，长大后于颊齿间见锋芒，好讲一些不阴不阳、不三不四的话。自恃的冷隽幽默如同躲在法堂佛像背后无声放矢，用一种熟烂于心的姿势，毫不留情地挽弓搭箭，弓是南越修簳，覆青蛇之鳞，镞是首山精金，饰雕鹗之劲翮，淬毒箭镞洞穿两颊正中心头隐秘，使之矫伪笑意再挂不住。尔后一脚踢翻青铜的神台，令所有高踞云端的神都坠下魑魅魍魉横行的不堪凡尘。金盔绣甲无情客，翠袖花冠玉人轻，摧箭横天如雁叫，犹疑蟒波珠翻荷，最终鹄的是：杀死风情。】
【芙蓉树下琴台旁，置有相宜的幽花、石枕、香炉、茶鼎，但不相宜的更多。云霞落处的紫禁城崔巍壮丽，金瓦覆雪却过分悲艳，炉里焚药性清寒的香，烹去岁雨水前的岕茶，琴台上搁一把不合时宜的扇，芙蓉树下立着不合时宜的青衫红粉。西凉锦上织竹是暴殄天物，兴许是制扇师失意之际的惆怅之作，穿藏青色蟒袍在雪地里也很惆怅，是昨宵竹林逢夜雪，遍地琅玕摧折，有人拥雀裘炉火隔一扇窗耳闻，也会趁夜抱琴探幽。】
我从西山一路来，见梅花蔽芾如行山阴道上，心中料到芙蓉应已死。【冷冷出声，衰败芙蓉混合湿雪融在靴下，探身取扇，握在手中有六辔在手的自如】芙蓉不及美人妆，见你也是一样。
【箑动炉红】
弹啊，看这芙蓉会不会因此复生，看这场雪会不会为你而停。

（先袅袅婷婷，双纤素素捧过他臂内满瓶不知是桃花流水或是昨夜飞雨的宝泉，置在蓉木以下檀案以上，天地朗朗当中，盼它自便生一股澄鉴元始通天彻的气宇，辉煌之禁掖亦好，那时时走马过的廛肆也罢，只应在此净瓶内浣沐一切豕涂乌蓬的瑕秽，从此茫茫一色，不必再分贵贱尊卑。我从他振袖时溅起的阵阵青影里觅回游神）
你知芙蓉生死，怎不知我呢（我问他。如暮色问老树昏鸦，碣石问海角无涯，浑然自成，目底只需云淡）梅花过烈，非我所爱也。小十九，下次莫再捧梅瓶来盛泉，望你效法观音竹篮舀水，以莲度鱼，拿去灌溉芙蓉，则而芙蓉花自然复生。
（瓶身梅枝独俏，枝上碎雪被梅色赤染，犹似碎血，血色映在他鲸吞长江、鳌饮悬河的眼底，像欲念余烬，也像某一豆焮红火苗正将将簇起而渐渐摧烧，渔火或是烽火，眠船或是枕戈，俱起始与这微不足道的毫末星火。光火在他眼波里摇曳，不止梅枝做新柴，为成全这与生俱来、蠢蠢欲动又姗姗来迟的恣张，帝姬誓会斫琴奉陪。青影在他脚下徘徊，是剑的青锋）
焰直（我叫他称谓如呢喃也如祈求。国朝长女有数位姊妹兄弟，独他与我质性极肖，故我观他如观我——眼中野火不啻烧净梅枝新粉，也烧净这满树芙蓉梦）芙蓉已死，你若有心，就将你墙上的牡丹，送与我罢。
（一壁笑觑，一壁缓缓弹弦奏琴，倘或凡桐乞诗，原该隐坐于幽篁林内长啸，而木芙蓉冷艳亦妖艳，教这琴声淙淙只如良宵醉酒，倾杯尽是苦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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