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字是个很绝妙的字，我说，分明是江水，却让人想起江岸折柳寄情，渭城在诗佛笔端遗存上千载，诗也取代物质本身，成为世人意志内的造化。正是唐诗被绵绵歌颂的结果，就像此目，姐姐和一袭嵌孔雀纹样锦褶裙一道走了出来，从屏后的山水走出来，山水也随她浩浩荡荡，仿佛果是只昂颈引吭以啼的活孔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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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没听说过吗？多不吉祥，你快脱了它，否则你以后也会像刘兰芝似的，要被夫家遗弃【我恶毒地讲。这匹紫红地浣花蜀锦送到府上时恰值早秋，好比霞影满纸，额娘忙着备新衣的务事，可为何，为何浣花锦归她，不归我？霭冰呱呱落地在我之先，从此就占据先机：是先为她定好“冰”这枚玉壶“冰”心、春露如“冰”的美字，才又为我定下“火”字，嫌“火”字太俗，再圈“惑”，乃曰惑而以了，迷则以晓；也是先叫她寓作麒麟，再为我选辟邪做小字，麒麟卧高冢，貔貅尚枕戈，竟连随手撷来两句诗也对仗；更是她先选女师，先载齿牒，先坐抱无数闪缎暖锦、珠屑和璧——凭甚么凭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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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肃王爷这对孪生女儿不止样貌是如出一辙，脾气也是，顶顶骄恣放纵，两粒天地不容的火星撞在同处，每逢较劲龃龉时，旁人也只好叹了句冤家。霭惑时下也并不曾想着，阿玛倒先替她求过荫封，只满眼是浣花锦，那花纹莹光仿似从锦缎上也跳了下来，浮光跃金，水波般地流淌，她伸手去捞，却满手空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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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脚踏苔石，拂去片片如同丹心的落绛，一屁股坐到秋千，碧痕蜿蜒上她的侧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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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

你又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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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手拨开挡路的花叶，便簌簌落下满幅杏雪。春日枝头实在闹腾，午后卧在窗下小睡，竟也能被坠落的海棠惊醒。这会儿正又倦又恼，识海浑昧。看什么都不太合心。小婢跟在身后，十分谨慎地与我保持三步左右的距离。她唯恐跟得太近被我迁怒，又惧怕太远，无法立时回应我的诏令。我太知道他们做奴才的性情——跟随、跟随、跟随，却完全不知道我为何生气。难道是偶人么？竟不懂拿出什么来使我展颜。弹雀的明珠无光，筛花的绣缎粗糙——身上这件满绣孔雀翎的裙子怎么此刻也看着太艳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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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小道走入野渡，此处同雪野比邻，冰渠隔开琼林山陇与自横小舟。原以为能自她这儿寻到什么趣味，可随之而来的并不是什么令人高兴的话，反而是撰了篇紧锣密鼓的檄文，好一番拈酸的言谈。冰与火从来相峙，对于她无来由的跳跃情绪，惯常之余，又怡然自趣。我明知她是为什么而生气，却偏要佯装不知道，偏要惹她更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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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艳眉眼舒舒，手指虚拢过裙摆上的孔雀眼】那我解了，你拿去绞了顽罢，左右这纹样我也有些腻烦，再让绣坊织新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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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瞥见她颊上一道泪痕，信意伸手在她身后推了一把，小妹便如燕儿般随秋千索荡出去，裙褶似花般绽开，我瞧着，面上泄出笑意】夫家遗弃我？辟邪，谁敢呢，从来只有我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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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斜身，避开秋千荡回的余波，使唤小鬟在院里支好美人榻，揽衣而坐，又慵慵枕臂，全然一幅倦态】一会儿骑马去？我昨儿听额娘说，郭罗玛法送了几匹进京，让我们先挑去。

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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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唤句姐姐仿佛江南两岸期盼秋汛、号令江涛，迫不及待，却也切齿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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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许腻烦！你要时时刻刻穿着它，这是额娘赏你的，你绞了去，是不孝。【苔藓像张绿色的手帕，落在了白石上，尔后就天长地久地腻上了它，遂时日复逐一时日，终究成为挥之不去的苍色。正好比她抢在了我前头，嚎啕出的那声新生儿的啼哭，于是她完成破晓，而这就成为了我膺间挥之不去的一抹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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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将霭惑比喻为媚欺桃李的芍药花，睫前春衫软薄、斜枕梨榻的佳人便该是露华浓艳的国色牡丹，姊妹分明样貌如一，可不知怎地，姐姐的颦笑间却更显倾城色。兴许是因，“美”之一字，原本也就无法放在公正的戥秤之上，犹似银锭珠宝般，足以称量并精确到毫厘，也比不上绮锦沃绣，可以被裁成尺长寸短。在凛然的感观中，数字是同样渺小的。比如两人所携鬟奴分立在各自主子的身侧，像被楚河汉界分割的两盘棋，但旁人凡一掠眼，便窥见其实众人皆更加畏谁一些，瞧，那缀在我裙尾后的鹅黄色，正是野渡中侍从多年的近人，尚会频频地去迎她倨傲的眼色。连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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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千被她一推，裙裳如同落花般散漫去了】你等着看吧，命运让你过得太顺遂了，总会有人要给你个教训瞧瞧，到时候你可不要哭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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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高一低一来一回，秋千像个燕子似地上下纷飞，霭惑不曾用力让秋千停下，只随它回荡，在秋千再次落下时与她道】一会儿我要去观象，姐姐替我挑吧，郭罗玛法会将西北最好的马儿都送过来，不论是它们之中哪一匹，我都能驾驭。

【我与她自小见惯珍奇，从未将金玉之物纳入眼中。如今她口口声声要我珍爱、重孝，可我怎会不知她心里所想？孝与爱是其次，只是怨恨我将她未得到的物件视作泥尘。可我已经很大方，愿焚玉石成全她的不甘，她还有什么怨词？】既然是给我的，怎么处置还不是由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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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绣的孔雀裙随侧身斜倚的动作委顿于地，垂眼去看，却不曾收敛，任它沾惹尘埃。如果苍穹之上有司命，或许会在簿上写有：今日所言的一切是爱新觉罗霭冰后日命运的谶言。她的确太过于骄傲，从襁褓是便居于云端的大格格，坠落之时便只有粉身碎骨】不过就是块料子，【不知来日的少女恣意评判着】是裁衣抑或绞碎，有何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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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阳笼罩在身上，像盖着一层柔软的衾衣。我在这样的温热中昏昏欲睡，耳朵里属于霭惑的声音也变得遥远而模糊，我的人生时常处于这样梦幻的时刻中，一如我出生在冰魄流光的月夜。明明是虚幻的光，怎会视做真切的冰】至于你所谓的教训嘛——那最好来得快些、早些，过得太顺遂，也着实无趣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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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懒睡春榻的人像是珠宝匣里横陈的珍珠，自满地享受着光的沐泽，人的珍视。对霭惑的拒绝，也视作闹小性的推拒，全然未听进心里。自顾自地驳斥道】观那象做什么，浴象年年都有，没什么新奇的。【撩眼看秋千架上的她，言语中挑出两人间最常矛盾的关节】回头你又说我挑了好的去，我可不想再与你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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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罢将眼帘一阖，翻起掌中罗扇遮阳。然而阳光仍透过薄薄眼皮，令视野中一片光亮，霭惑的身影如虚空中的蝴蝶，翩跹飞舞，扑朔迷离。被这虚影晃得晕眩，索性背过身去。口中却仍不忘下令，不予任何余地】等我睡醒咱们就去。

【赤色琼瓣委地如片片被剖的妒心，霭惑抬起鲜血淋漓的眼，血丝正在她眼底缠绕，缠如蛛网缔结。妒火也是独活，过于以他人为目标会迷障己身眼前的一叶山，只小格格竟还不知这道理，握在她手中的刃，带着不纯粹又不深刻的恨意捅了出去，终将倒戕于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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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痛恨她，恨她讲话时高昂的声音，仿佛是那艳裳上尾屏宛如绿水、羽翼也璀璨得争杀锦绣的越鸟孔雀，恨她一撇轻佻的黛眉，眉山总也易曲折浮华。但我也爱她，爱她与我毫无二致的姣容，双生并蒂的芍和丹受养于同片沃土，一滴血养两株花，连她此时转过身的背影也在与我映在地上的姿影重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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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更加张扬声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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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偏不去，要去你去吧！哼，你本来就会把更好的那匹马给挑走，左右也是你先选，我去不去，有什么分别？

【几乎要睡去了，只剩下同霭惑那一点儿反复的纠结，像鱼线始终轻轻牵引着精神。半梦半醒间，我仍背对着她】好好好，这回让你先选行了吧。【从我比她先来到这个世界开始，我始终占着那个“先”。但我没觉得这有什么好的，母亲总会教导我，身为姐姐要让着弟妹们，事事都要做个模样出来，因为她们会照我的样子学——仿佛我是什么泥娃娃的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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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委实难为，我从不想成为谁的榜样、谁的姐姐，我只想做自己。但谁也没问过我，便这样要求我照这样的规矩活着。如果有可能，我宁愿做妹妹。譬如做爱新觉罗霭宁，所有人都要照顾她、呵护她，只因为她是最小的】霭惑，你不要去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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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闭着眼，忽而不再执着。姐姐的职责我已尽到】但你不要后悔，因为这是你自己选的。【从袖子里抽出手帕，将整张脸遮住】好了，现在我要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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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我不会再改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