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他向她端端正正叩首,这是他十余年来头一次如此郑重而决绝地行使臣下的礼仪:不是哥哥对妹妹行礼,而是臣民向君王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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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后等你富有四海,大概也不会再想回忆起我这叛逆佞臣,”他苦笑,“但我一定要走。”
奉命看管他不可离开奥林匹斯的少女没有说话,巨大的天穹之下,人间星河连成一片,通向异世的大门因下任神王的意志而洞开。
“去吧,哥哥,”她颔首微笑,不顾远方已疾驰而来的雷霆,“若加隆无事,早日归来。”
C
一面文士,一面战士;一面是神,一面是魔。这是他诞生在双子星座下的命中注定,而今夜,十数年苦心粉饰的太平行将分崩离析。若神一念成魔,天生的战士挣脱牢笼……她心里很清楚,下一次见面不会再这样轻易了。
D*
她身上的华服有些旧了,裙裾有微不可查的裂痕。他二人曾经就这样对峙着,如霜夜色下,她从容赴死时眼神温和而无波。银潢濯月,黑云压城,甲光金鳞在他瞳中映不出任何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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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他们已经纵我长大了,该轮到我来写史传了。即使诞生在灾星之下,他骨子里不安的血液仍在叫嚣着士为知己者死,今朝此地,功名馀事,千秋大业,神州兴亡。
他的身后,是数百年侍奉大神氏的显赫氏族;他的身前,是海界的无冕之王。加隆生死未明,神女地位不稳,氏族危急存亡,他不允许这神王乐见其成的事实发生,于是他只能冲破禁令,走向人间。
F
天地是那么宽广,那么明亮!天下苍苍,山河泱泱。气候万千,天高水长。
天地又是那么狭窄,止目四方宫城,枷锁千重万重。
G*
壮士无定河边骨,将军百战身名裂,谁能安然到白头?即使是雅典娜本人,也不得不承认,甫遇国殇,父神先是禁止撒加离开天宫前往亚特兰蒂斯,后在撒加执掌圣域后下令迎回其弟遗骨,名为扶灵,实则软禁。
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以道之名行术之实,乃是天之无道。
H*
他是五陵少年,清贵公子,绮绣绫罗,朱缨宝饰,烨然若神人。他的老师乃是当世大贤,他眼底是富贵堆里浸淫出的慈悲。如今转身默然,他是乱臣贼子,非正直臣,眼里只剩杀伐。
I*
他是她最忠诚的护卫,她是他十数年如一日的神女。那条脊梁曾经背着她走过一重又一重的巍峨宫阙,走过腥风血雨的少年时节,走过竹外疏花香冷瑶席的旧时月色。
而今他缓慢深重折腰,用为天下生民立命的信仰献给她一个不敬天君不畏鬼神的贵胄的忠诚。
山河永寂。
J
“假如……我是说假如有一天”,他踌躇着措词,“我与天下生灵……”
K
杀人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洗不净的手,萦绕不去的腥味,无眠永夜里连连的惊梦。千百年来不变的,唯有至高至明的日月孤悬正中天,照耀着环佩空归的月夜里不安的灵魂。
史昂老矣,而撒加还年轻。他是百余年前的雅典娜遗留在人间的教皇,也曾是他们氏族的家臣,他用长辈独有的凌厉和傲慢注视着这位高门公子:“留守圣域,有违此命者杀无赦。”
“即使是你效忠的女神?为什么?”他的眼里仍是不谙世事的善良和愚蠢。
“不为什么,这是教皇的命令。”教皇意味深长的冷笑带着一点勘破世情的悲哀,“艾俄罗斯,看好他。”
二百多岁的教皇也许算漏了一点,既是羊左之交,他们的情谊早已越过了生死。但作为曾经的家臣,凭栏处,耄耋老人在潇潇雨歇中落下一子,和自己的钟期含笑对望:“我离死不远了。”
“为什么?”童虎惊疑地问道。
“因为他一定会去救人,不为别的,只为那人是雅典娜。”他无奈叹气,“成王成寇,在此一举,如是,我将来回归天上,既不辱此身侍奉女神的使命,也对得起曾经的家主。”
“女神预感到天劫将至,强闯下界,如今只是具有生老病死的肉体凡胎,现在在海底受难于天,承灭世洪流,”童虎莫名,“你已暗中命五青铜卫前去营救,殿下虽然会吃尽苦头,但是在最后一刻注定平安,而你以此为诱饵强行打破他神魔的桎梏,岂非要遭受天谴?甚至可能会失去你最爱的弟子……”
青铜卫,神话时代起女神的贴身护卫,来去无踪,即使是交战的双方亦无法察觉,只受历代教皇任命,出手必死。
史昂的话语是孤注一掷的决绝:“我自知时日无多,只有这样,他才能有坐断大地的资格,护住女神,抵挡诸神黄昏。况且这一次用了蛰伏百年的青铜卫,下一次还有什么可用?是神是魔都不要紧,重要的是,他一定会保护女神。因此,他只能为了殿下快速执掌天下,先前那些残酷的血肉训练,不够。”
想成为和她并肩而立的那个人,则远远不够。
咸腥的雨水如珠沉玉碎般砸在圣域高耸入云的宫殿,天与地是那么接近。火钟的微光将熄未熄,寂寞的教皇敛袍缓行,此时浮天水碧,雨后初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