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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属地:江苏1楼2024-07-05 11:10回复
    【车程过半,南方的雷雨才逐步施展开他的身手。平生第一次深入广袤的西南腹地,却是这样地狼狈、这样地风雨兼程。才想起旧日,初读陆放翁“风如拔山怒,雨如决河倾”时,浮想出的景象远不如实感的一二。是的,真是如山怒、如河倾,但山怒与河倾本身不过是一种肖想,只有亲临其境,你才能知道陆游用词的精妙,精妙到没有替身。山怒和河倾,本身就是风的形象、雨的后果,所有的喻体在事物本体面前都显得逊色与渺小】

    【再往南去,贵州的风雨只会更加急骤,因而顾不得避雨整装,只能一匹又一匹地换马,一趟又一趟地轮替车伕,昼夜不分地向西南进发。这是钦差主使的命令,而副使——这位只在朝堂上有过交锋、诚无半分私交的年轻勋贵,弃置了他那驾更为轻便舒适的马车,坐在了我的对面,用行动表示了他的赞成与支持】

    【庆王的密信还压在我的胸口,疾风与骤雨就这样不客气地钻进窗户来,叫本来就狭窄的地方挤得显得更为逼仄。我试图从对面人的脸上窥探出一丝不自在——但没有,烦躁——没有,悔意——没有,他就那样怡然自得地端坐在风雨中,似乎预料一切、掌控一切、接受一切。于是,竟然是教我这个一贯以从容自诩的人,先将疑问探出】

    贝勒爷,【待他睁开双目,暴雨却将解疑的欲望浇熄,出口的却只是闲谈】洞庭湖就在不远处。

    【湖广也是暴雨,云贵也是暴雨。湘、资、沅、澧“四水”含住了天怒,洞庭湖蓄住了无情的怨泪,原来水和水是天然地亲近。云贵却只有山。于是泥流俱下,席卷而来,村庄连根儿地被淹没——这是云贵总督钮祜禄检中的原话。顽石抵不过暴雨,怯懦的、逐流的泥土却成了同谋,一齐酿成天灾】

    这是我第一次放钦差,贝勒爷。我天生畏高,要是有的选,我不选云贵。

    【言下之意已经暴露无疑:这位有的“选”的贵胄,为什么偏偏固执地登上这并不光彩的钦差行辕?圣上的怒意将我迁出朝廷,户部的敌意叫我两手空空地往赴贵州,一程接着一程暴雨更是叫我坐立难安。这般的颓废、苦恼、狼藉,他又何必在此时、此地和此人分担这如注的暴雨?】

    【雨声好像更大了,眉头随着这雨皱起来,耸立成山峰——云贵的山,无法抵挡这如注暴雨的山。但谁又忍做同流的泥土?】


    IP属地:江苏3楼2024-07-05 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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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期待。期待风再骤一些、雨再急一些,甚至期待它刮走这坚固的车顶棚:一根根木头被吹卷到天空,又被那惨黑的云压下来。我期待从这端正的、沉静的气氛中叛逃。如果这不仅仅是幻想,而是对未来的一种隐喻的话,那么将暗示着我十足抗拒进入云贵的地界。这注定不是一次策论,我既无法照孔贤的原话抄录,亦无法旁征那些亚圣们、信众们的文字,甚至是,我也无从出其不意,写出什么新奇的立论来。坏就坏在,这不是策论,出题的人远没有咸安宫的老腐朽们周全,对我会如何答题完全没有预想——或者,他恨不得这是个解不出死题才好】

      【云贵的主官们,远不如我循循善诱。洞庭湖的烟波与梵净山的云雾都是一种修辞:我无非想探问,一位聪颖的、甚至是尖锐的勋爵,为什么作出堪称愚蠢的选择?是为了云烟雾雨当中,一笔虚无缥缈的功劳?不是吧,此行若是肥差,远轮不到他的“请命”。当然,千步廊可以没有我的立足地,但四九城总会有他的衙邸,于他而言,这尚不需要卧薪尝胆的决心——可也正是如此,我没得选、他有得选;也正是如此,才处处暴露着狰狞的可疑】

      【可是,爱新觉罗项山,他才是真正的叛逃者。他并不顾及我言语中的文饰,不回应呼之欲出的疑问,他回过头去,讲起了岳阳楼。但洞庭湖于我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引子,这引子之后悠长的涵咏、深重的叹问,他可以视之不见。安南的叛乱、矿民的苦难、虚空的府帑,那样掷地有声的惊雷,却被无穷的密雨遮盖,消散在洞庭湖与岳阳楼的遥想中】

      放在此时,亦可登岳阳楼。

      【密雨笼罩住车马,车马又围拢住羁客,在不见边际的长夜与暴雨当中,只有一豆烛光,在这逼仄的、绝情的黑暗中呼出一缕声息。驿道泥泞,若不是鞍下是善行苦旅的良驽,老钟又是娴熟的马伕,行程早就被暴雨与淤泥耽误,因此摇晃和颠簸根本不值一提。只是,那烛光在这风雨交加、泥泞颠簸中,是那般地脆弱将熄——我忍不住要叫停车马。但出口仍然是循循善诱】

      只是登过岳阳楼,咱们仍要赴黔地。奴才这几日总想起黔之驴。黔本无驴,是「好事者船载以入」,黔驴技穷、技止此耳,被本地的老虎吃干抹净。

      【断其喉、尽其肉。我在讲这故事时,刻意模仿柳河东的样子,虚起一双眼,透过窗户的罅隙遥望远方。天火偶然露出狰容,照出一片湿洼洼的、荒芜的土地。目光收回来,紧对上对面人那双暧昧不清的眼睛,终于见了锋利。我逼问】

      热一热,祛祛湿气。这就是黔驴的最后一招么?


      IP属地:江苏4楼2024-07-05 1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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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怀表被合上,车厢中的时间再次恢复不精确。我应该坦承,当项山掏出那只刻着繁复花纹的银表出来时,我觉察到一丝恐惧——这恐惧来自于它的精确。我已经习惯于被告知时间,仆人、更夫、正当光明殿前的鞭声,时间被声音具象化,成为一种不为我完全掌握的他者】

        【而当时间出现在了怀表上,它仿佛就成了宝塔轮与芝麻链牵引下的玩物,因为可以被藏在怀中、握在手里,所以顿时失去了原有的神秘。有时我甚至想:即便有一日金乌坠落,人们不再可以观察到日出与日落的时刻,却仍然不会失去时间。换句话说,即使太阳都“死”了,怀表里的齿轮仍旧会恪尽职守地走动——这场面让人毛骨悚然】

        我们还是讲回洞庭湖吧。

        【或许是因为时间又再一次回归到混沌当中的原因,我的神志也随之松懈下来。老钟仍然在适时地鞭策他鞍下的马驹,我却顿失发问的兴致。行至何处或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等这场对话告结,无论行至何处,今夜都要找一个地方安顿下来。我不知道的是,早在登上这驾马车之前,这位不容拒绝的王公已经安排好一切:岳阳楼、温酒以及停车休整,就连我的恼怒与反击都被他预料——他精确地像那只怀表】

        【不一样的是,我仍然苦口婆心,调用那些现成的意象与典故,继续做一位称职的谏客。尽管这并未逃脱他的预料,但松弛下来的叩德览冲,决定不再去对抗一位高明的观察家、一只精确的怀表】

        洞庭湖连着长江,所以湘地暴雨、长江水涨;上游流湍,洞庭湖的水也会溢出来。

        【万事万物总有关联:就像怀表与项山,就像洞庭湖与安南。前者来自文学的想象,而后者则来自庆王的临别赠与】

        所以,云贵的猛虎若没能被乖乖驯服,就等于是在反刍安南的蛇虫。

        【我想,他一定不擅长下棋,又或者他实在是过于另类的棋手。一个优秀的棋手应当擅长推动局势的前进:宁在一思进,不在一思停。但这车厢太过逼仄,夜雨又太潮湿、黏腻,已经容不下太多的意象和比喻】

        黔地有没有驴我尚不清楚,但,矿商手里有钱。只是——

        【只是,你要怎么从我手中取到呢?两指夹出一张银票来,赫然是一张绍武通宝。烛火憧憧,照出他一双炽热的、明亮的眼睛。如果他也能借这烛光看清楚我的眼睛,是否能从紧皱的眉头与困惑的目光中,窥探出我的期待?】

        【我在期待什么?期待一个我早已知道的答案吗?还是期待这个答案,从他的口中说出来?】

        【我将目光收回到手背上。这地界太潮又太热,我仿佛已经能够闻到蚊子血的腥味】


        IP属地:江苏5楼2024-07-05 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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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在手背上的那一点殷红被拭去后,弥漫在潮湿的空气中的只剩下几不可闻的血腥气。询岳在我面前展开那张《皇舆全览图》之前,安南只存乎于遥远的遐想当中。但这位卓越的战略家,在云贵与安南之间划出千丝万缕的关联:矿税是理所当然,贵州铅矿中潜藏的军需却是我前所未想。甚至,还有更敏锐的观察与直接抵达庆王府的消息,告诉他“制钱日少,价值腾贵”,宝泉局(注:户部主办的铸局)的事业受阻,而破局的关键就在贵州的铅矿】

          【《全览图》已经摊开,我便在其上和庆王举弈。现在想起来,那确乎是一盘不甚精彩的棋局,但其中却有不止于是的况味。既有颓唐的前奏,又面临一筹莫展的去处,我已经没有下棋的意志,因此展现出“懒算输赢信手棋”的姿态来,但询岳——我这时才想起来,他一改常态地担当吹鼓手,下得勇猛又激进,要我一扫颓唐、激扬斗志】

          【而随着胜利在望,我最终没有下完那局棋】

          贝勒爷,我不知道询……庆王爷有没有告诉您,我并不喜欢下棋。

          【或许是因为面前这位勋贵过分的坦陈,又或者灯火的明暗交易让人心生倦怠,又或者是,胸口那一封密信实在太过于沉重,沉重到让我重新审视我与那位自小相识的挚友的关系。这封信的接收者当然只是棋盘上的一枚棋子,而无论安南、云贵,恐怕也是他巨大蓝图中的小小一块。当观者的视野足够宽阔时,被观看的人就显得足够渺小。可是我不一样:谋划安南时,我会自然地想及被瘴气所感的将士,会念及他们“犹是春闺梦里人”;进发云贵时,暴雨泥流下的流民、失守的家园以及无助的眼睛,始终是我此行的最大忧虑。我看得太“小”,而询岳看得太“大”,和他的父亲一样“大”】

          【在这样的气氛中,我的失落显而易见】我下棋是前瞻后顾,很不自在。不过,也正是因为想得多,所以才能如您所说,“运筹帷幄”。

          【随着血痕在雨气中进一步氤氲,我终于聚拢了目光,重新对上他的一双明目。自然而然地从他手中接过那纸书页。血迹斑斑背后,是枯燥的空白,白得像今年贵州府核定的矿税。目光陡然一凛,轻轻挥动那纸页,随即在那烛光上化作一缕青烟】

          烦恼在前,才能没有后患。

          【纸页在炙烤下迅速地蜷缩身躯,我在完全的寂灭之前窥见孔圣人最后的耳提面命: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朱子的批注是什么——怎么忽然忘记?】

          【最后的血痕也被消除殆尽,遗患却不止于一纸债券。哦,“典守者不得辞其责”,终于想起来。但,谁又是真正的“典守者”?】


          IP属地:江苏6楼2024-07-05 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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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桩桩件件,又有什么是在贝勒爷的意外呢?

            【这只是笑谈。只是这天底下最精当的讽评与寓言,也莫不是在戏说野史当中。当果脯的甜味儿重新在空气当中弥漫开来,关于“白纸恤民”的计谋至此完全敲定,却又如烟销散、了无痕迹,只剩下零星的气味。在密密重重的雨声里,一声惊雷陡然而至。预想中,再过十余日,当我坐在贵州的宴席上,销毁那些“白纸”时,矿商们的肩膀也将会像这雷声一样,猛地耸起又即刻自制,最终化作几不可见的战栗】

            【至于那本《论语集注》,我轻轻将它举起来,作弄出一副痛心大憾的模样】这是宋刻的……或许在摛藻堂并不是稀罕物事,我却是花了好大力气才寻来。

            【有光陡地一闪,我随手接过他抛出的物什。果脯横卧在手中,冷眼旁观我的某种叛变,我却依然镇静,把它搁在鼻子下边轻轻一嗅。目光中的审视与犹疑在一时间消融,我开口向他讨要一样“意料之外”的好处,用天经地义的口吻】素闻贝勒爷的字好,给我补上吧,这一页。

            【于是,半旧的册子又回到他的手里。真是足够轻,孔贤的箴言句句千钧,朱子的批注又冗长繁杂,千万只眼睛、嘴巴、忠心、肝胆……都只能寄生于这样轻薄的纸页中。接着,我像完成了一场献祭,不再看向他,梅子如同他的分身,犒劳一个紧绷的、焦虑的灵魂——忽然一个警觉的寒战:他早就做好了招降我的准备,从打包这一包蜜饯开始。但恕我明知故犯,毕竟在这样潮热的、黏腻的夏日夜晚,他的相赠,真是一味绝妙的“解药”,让人甘心沉溺、弃之不能】

            我不擅酒,但喜欢饮——和下棋相反。

            【尽管这是一场精彩的对战,但持戈而立的叩德览冲仍然心有戚戚焉:若是再来几个回合,恐怕这些迂回的、含蓄的比喻与意象将很不足用。而我的对手,又是那么高明的修辞专家,可以将万千意象拆得七零八落,又以绝非凡人可以想象的方式重新组装起来。真不应该和这样的人成为对手,在一饮而尽的前一刻,我是这样想】

            【可是,成为对手还是盟友,真由得我们选?说到底,无论是询岳、项山,还是我,其实都习惯下先手棋,永远试图掌控局势,即便是“懒算输赢”,也得是姿态昂扬的主动退让。说到底,成与败,还是要亲手掌握】

            【又可是,在某一刻,在蚊蝇的媒介下,血与血确实交融,我们谁也没办法否认】


            IP属地:江苏8楼2024-07-05 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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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么帅吗


              来自iPhone客户端9楼2024-07-05 1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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