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伙儿都很快地发现了我们二人间的嫌隙。有多事之人试图使我们重归于好,自然也是徒劳无果。我每日独来独往,行尸走肉般,胡乱地吃、胡乱地睡,只觉得生活已老,全无滋味。强自忍住种种煎熬,漠然心道:这两年不也都是这样过来的,才一个来月而已,还能就习惯不来了?至于他,那更是厉害得很了,也不知道忙些什么,从前便常常无故消失,如今则完全人影儿也不见一个。如此度日如年地熬过一个星期,我也渐渐地着实死了心,一点点残余的妄想也没有了。我对自己劝说:这正是我想要的。该就是这样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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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这天晚上,晚场的演出如常进行,说是高朋满座、人声鼎沸、沸反盈天也毫不为过。然而,我刚踏着鼓点声被蒙住眼睛推进狮笼,心里便已然警铃大作。我能蒙眼训狮,别无其它本领,无非是我天生五感敏锐过人,尤其是耳力,较常人更胜十倍不止,蒙上眼睛也能凭细微动静听声辨位、预判狮子的攻击,再一番挪腾躲闪罢了。今天这母狮却是极度古怪,行动之凌厉、肃杀远超往常,阵阵狮吼长啸更是滴滴泣血般,仿佛怒极、恨极、哀极,竟然——要完全地发狂了!我手里的鞭子没了用武之地,脸上面罩又紧紧系死,一时摘它不下,只能苦苦支撑,心中飞速闪过种种思绪:我下午受团长委托,卖掉了它刚分娩的小狮崽……难道身上仍沾了它孩子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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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人啦——狮子杀人啦!”终于场外也有人发现情况不对,一时间嘈杂混乱至极,推挤声、尖叫声不绝于耳。似乎有几个胆大的站在远处,拿着长棍、石头等事物尝试戳刺、投掷,终究是连给狮皮划个口子都没能做到。我心里苦笑一声:我这条谨小慎微地保了两年的小命,没成想今天就要折在这里。事已至此,鼓声竟还未停歇,想是那高台之上的聋子鼓手还没发现情况有异,十分卖力地将一双大锤抡得咚咚作响,一下一下,无不合着我的心跳,简直催命一样。这时却听笼门锁链处传来清脆一声,有人闪了进来,立即森然低喝一声:“别动!”我被那气势所摄,乖乖地服从了,后来才晓得当时我一只小卝腿离狮口不过一寸,只差毫厘。 ……来人手中拿着一把武器,我仔细听来,像是一把匕卝首;奈何攻势十分疲弱,有灵巧速度、亦有招式章法,只是似乎身体瘦弱、手上没什么力气,甚至砍不破巨狮的一身糙皮,只像剥皮似的绕着滑了一圈儿。我心中大急,这不是来白白送命吗?待到一群观众撤离到了自觉安全的距离,又踮着脚尖儿、远远地瞅过来,见我们二人与狮子缠斗,倒觉得有一番别样精彩,那叫一个平日罕见的刺卝激,还有些荒唐浪荡之人,稀稀拉拉地喝起彩、鼓起掌来。这时又听那人威严命令道:“你诱它跑几步,然后立即躺下。就是现在!”这是让我以身作饵了!就在巨狮张着血盆大口,喷着阵阵腥臭热气向我袭来的那一瞬间,他蛇一样轻巧又冰冷地滑了进来,一手撑在我头侧,旋即,便听一声刀刃没入的钝钝肉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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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众那头静了一瞬,接着便是一阵掀翻帐顶的口哨声。人们举着手、跺着脚,欢呼尖叫,不断将一朵朵鲜花、一波波飞吻投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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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手了?!我终于有余韵,狠狠一把扯下蒙眼的头巾。挡在我身前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他一手撑地,一手斜斜上刺将刀刃送入那血盆大口中,狮子阵阵痉卝挛呜咽,眼露凶狠绿光,显然是痛极难耐、极欲咬合,简直想把他一条手臂齐根叼去,那把匕卝首却死死卡在那里,直使得刀刃往更深处推去,叫它进退无门、动弹不得……鼓乐恰好也奏至最终章节,那半聋鼓手双臂肌肉绷紧、高高鼓起,又是狠狠抡击几下,似终是身心大快、酣畅淋漓,浑身是汗,得意大叫道:“这首新谱的鼓曲,名为《心服》,是取自恺撒大帝‘我来、我见、我征服’的典故。纵观天下之事,无非心中服与不服、愿不愿意而已。今日给大家献丑了!”……简直前言不搭后语,乱七八糟!然而全场的声音好似逐一远去,竟似一个也不能传进我的耳朵里。我茫茫然,一时之间,只觉得不知是谁的汗、谁的血,这样纷纷地倾落在我身上。那小半张银面具上全是暗红血迹,衬得一张脸愈发森白泛青,望之骇人。他好似笑了一下,又好似没笑。“现在你欠我一条命。”他声音不大,清晰、平静,“——你还不还得清?”这句话仿佛用尽了他最后的力气。他深深看我一眼,齿间流下淤血,便软倒在我怀里,没了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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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说他只是受惊力竭,歇一歇也该没事了。奈何他本就瘦弱体虚,身体根基不好,如今正值寒冬,再遇上这样惊险的一出,竟是连绵地病倒了。他在医疗帐中躺了几日,始终高热不退,反反复复,不见好转。我只要有空闲,便会来探望他。这会儿他脸上细密地出了一层汗,眼角也红得厉害,睫毛纠缠着一颤一颤,口中嘟囔些胡话,显然已有些神智不清了。我刚坐到床边,给他掖了掖被角,蘸着酒精的绵巾还没碰到他的脸,他忽然警惕地一睁眼。“你来了,”那眼神清醒无比,真把我吓了一跳。可他再开口,我便知道他还糊涂着。“你还是来了……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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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没听他提过自己有个兄弟。“这地狱般的日子,我已经过了五年了。”他看着我,又似越过了我,语气飘忽,“真不敢想,要是命运弄人,使我再活过五年,我生活中没有你的日子就要比有你的日子更长了。从前人家总说,我像你的影子……现在我大了,是否越来越像父亲,越来越像你?我如今看着镜子里,已然不能分辨我究竟是看见你的脸,还是我的脸了。葬仪屋那点审美低劣的小把戏……我想你定然是万万看不上的。哥哥,我总是感到你在我的体内呼吸。我是你活着的肉的器皿,等待你借尸还魂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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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话听来缠卝绵悱恻,腔调和表情却冷淡至极,使我心头顿时涌上一种说不出的怪异,只觉得毛卝骨卝悚卝然,不敢深想,直给他胡乱略擦过脸和脖子,便端着水盆急忙逃出帐去。好一会儿把毛巾冲过冷水,放到晾架上,还觉得自己一阵脸热心跳,连冬天的寒风也吹不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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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他终究是年轻,尚不至于被一场热病夺走。他回到人群中的那天,我们正聚在食堂,远远地瞥见了他的身影,一下子全都呼啦啦地站了起来,餐盘也都差点扔了,嘴里一叠叠“小英雄”、“小司麦迩”、甚至“小赫拉克勒斯”地喊着,一双双手接连将早早备好甜点、糖果、玩具之类的小玩意儿,手忙脚乱地全数堆到他面前。他重病一场,人也憔悴轻减了一圈儿,见之立即眼睛放光,美滋滋地,甜甜道谢,那喜不自胜的馋猫儿模样,惹得大家又是一通打趣取笑。连团长路过看见,也赞了他一句:“小孩匕卝首使得不错。” 前两天团长把那暴起伤人的巨狮剥了皮,送来给我们做过冬的被褥,睡起来别提多暖和,对他手脚冰凉的症状正适合。他也半点不谦虚,一边享用着众人进贡的糕点、甜食,一边舔舔嘴唇,拆了一把袖珍玩具手卝枪,虚张声势地瞄准我,看着我笑道:“其实,我还是枪使得更好!”气氛这样热烈,好不热闹,眼见着帐顶也要掀翻了去,我这个正儿巴经欠他一条命的人,反而渐渐地被挤到外头去了。我也不甚在意,特意落了一点距离,只是在后边儿慢慢地跟着、看着。他被人拥簇着,一路笑闹,浑身闪闪发光,像朵花儿一样,却忽然回过头来,趁无人注意,又偷偷冲我俏皮地、狡黠地眨一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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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我与他和好如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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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回到寝帐,终于只剩下我俩二人,我逗逗他:“还戴着那张面具做什么?你生病,老卝子天天给你擦身,哪里也都看光了。”他耳朵红了起来,嘴上却一点也不害臊,说:“嗯,有何感想?”我老老实实说:“我当时在心里暗骂一句——团长怎么能说我像你?他瞎了不是?”他好像完全地知道自己的漂亮,笑吟吟地:“这又是什么意思?我长得什么样?”我偏不肯让他得意,只做个鬼脸,大叫一声:“像猫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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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是一点不假的,他的确是像猫一样。那是一张……习惯了被取卝悦的脸,绝不该是一张我们这类出身的人能拥有的脸。可他身上的古怪之处,又何止这一两件呢?仍记得有一回,我外出办事,中途折回帐中、要拿件东西,却在门外几十步处停下了,我那过人的耳力此时发挥了作用,隔大老远便听见他在帐中讲话。可是,他又到底在与谁,用这种语气谈笑呢?该是极熟悉的嗓音,此刻却十分地陌生: “……意外……生病,节外生枝……没时间了。陛……必须……”更奇怪的是,他分明是在与人对话,我却再怎样竖起耳朵,也没有听见另一人的声音。只听他短暂地顿了顿,又一次开了口,这回好似带了些笑意,又有些冷酷,甚至有些低低的妩媚: “……你又……不吃这套。我瞧你喜欢的是……”便听得一声脆响,像是有人毫不留情、兜头打了谁一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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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究竟怎么回事?难不成——有人袭卝击他?我心下大乱,顾不得那许多,虎头虎脑地冲进了帐去,却见他一脸无辜地坐在我床上,手中捧着一本书。我这样急忙忙地进来,带起好一阵风,吹乱了书页,也熄灭了帐中的蜡烛,一时之间,便只剩下一点雪光、月光,层层叠叠的暗影无声地压罩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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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啦?看你急的。”他合起书来,迎着雪光仔细看我,嘴唇好像比平时红些、湿些,愈发唇红齿白,看上去乖得不得了。“我小说看得入迷,忍不住自言自语。没吓到你吧?”我连连摆手,环顾帐内,只觉得各色摆设都与平日毫无二样,丝毫没有他人来访的痕迹。我头脑一阵阵抽痛、晕眩,茫茫然中仍是觉得十分古怪,喃喃道,“你有没有觉得,今天帐内的黑影……要比往常更黑、更长一些?好似有什么,在微微搏动似的……”他轻轻一笑,很关心地,走上来扶了扶我,说我应该是太过疲惫了。我走到外面给风一吹,才发觉背心湿漉漉地扒在身上,已然被冷汗浸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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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心里摇一摇头,思索无果,便把这事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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