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雨云间吧 关注:120贴子:516
  • 7回复贴,共1

【番外】千树万树梨花开——姜梨篇

只看楼主收藏回复

一楼防吞。
原ID丢失找不回了,新ID旧名字,希望能给原主阿梨一个美梦。
也希望喜欢阿梨的人,能找到共鸣。
————寒衣


IP属地:广东1楼2024-08-31 17:48回复
    【上篇】
    1
    我是,阿梨。
    从前我爹说,取这个名字,是因为我娘院子里有一树梨花,我生下来的时候,是春日梨花开得最好的时候,纷繁绮丽一树花,千朵万朵压枝低。
    梨花娇嫩,风雨易摧残。
    花落了,娘没了。
    院子里的梨树刚挂果就砍了,做了聘礼担子和梳妆台,迎了新妇过门,日夜映照朱颜玉貌,直至芙蓉面上添新纹,新妇成旧人,成了阿爹的心上人。
    她是他的称心如意。
    我日日长大,长成了心头刺。
    从此,我没了阿爹,只有与他人共享的父亲。
    诗经里有一句: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
    我有一个妹妹,她有这世上最美好的名字,若瑶。
    像美玉一样珍贵的女儿。这是她和他对他们真情流露的表达,也是对他们爱情结晶的期盼,期盼姜若瑶似美玉一样珍贵且璀璨。
    美玉恒久,绝不似梨花,繁华不过一春,甚至都等不到入夏。没有根基和依仗,所以只要一点风雨,就能打落所有绮丽。
    真真是风雨易摧残。
    贞女堂后面的山上也有一树梨花,从我住的院子里,可以看到粉粉白白的花瓣堆叠,离得远,所以雾蒙蒙般不真切,却增添了许多迷蒙意境,惹人遐想。
    从前娘院子里的梨花我没有见过,贞女堂后面的梨树,我见过几千次。
    我见过她所有的样子。
    春日花开时,莹白如雪,洁净无瑕。于漫山的浓绿浅碧里添一抹白,恰如一片缥缈淡漠的雾,缀在山外头,也拢在贞女堂的檐角上。
    风起连绵,拂过山岗,纷纷扰扰的花瓣跌落枝头,扬在风里,飘满院落。
    当真是枝头重蕊嫩,晴雪满庭芳。
    春风散,暑气连连时,枝头的梨花落尽,花蕊处便一一结起了绿莹莹的果子,如珠如玉,玲珑娇俏。
    果子幼时,难免惹些虫害。
    小丫头桐儿看得很心疼,总央我同她一起去驱虫。
    我最怕蛇虫鼠蚁,哪儿敢去呢。
    桐儿胆小,也不敢独去。
    世间之事,万法相随。比如虫子吃果子,本就是一种法。人可捉虫,也是法。但人去捉虫,是随心,有因果,人不去捉虫是随法,没有因果。
    我愿随法不随心,我不想掺合世间因果。
    桐儿笑我,你心里怕虫才不去,明明随的是心,你不想介入别人的因果,也是随心,怎么是随法呢?
    是啊,我随的是心,怎么会随法呢?
    我自小被教着的,就是随心所欲,所以不通人事之法,才被人陷害,污蔑,得了这狠心恶毒的名声,落在这凄清萧瑟的清呈山中,日夜疲敝,不得解脱。
    可污蔑我的人,难道随的不是心?她们何时会因此尝到自己的苦果?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随法者,向死而生。山上的果子随了法,也没有尽数被吃掉,自有随法的鸟,去吃那贪吃的虫子,保那树上的梨子,安然度夏。
    秋时,枝头的果子沉甸甸挂着,桐儿馋嘴,日日绕树转悠。
    待果子熟时,她摘了一筐子,便很是喜笑颜开。只是贞女堂中人多,一人一个分过后,也只余一个小的。
    我们一人一半,分而食之,梨子皮厚且硬,果肉倒是汁水充沛,味道涩中带甜,甜里藏涩。
    算不得美味。
    那时,我想,其实只开花也很好,无畏浮云遮望眼,所见即所得,没有期盼,也没有执念。
    可梨树想要开花,也想要结果。我只求她开花,不要她结果,也是期盼,也会成为执念。
    那就让她开花,让她结果。
    让她轰轰烈烈,让她无怨无悔吧,也许她前生许的愿望,就是在今生做一棵自由开花的树呢。
    谁会不喜欢自由呢?
    贞女堂的课业繁琐,劳作也很艰辛。山路那么难走,也要将柴火扛在背上的时候,我也很想挣脱困住我的枷锁。
    我也想要做一棵树,扎根泥土,挺立在风里,心情好的时候,就开花,不好的时候就落叶,不好也不坏的时候,就去结果、去分枝,去长成新的样子。
    山上的梨树大概心情不太好,寒冬将至,她开始落叶。
    我从前也会在冬日感到难过和困苦,不过,我现在倒是不会感到心情不好了,这大概是因为,我和桐儿已经不再长个。
    不长个,就不需要新冬衣,也不需要站在院子里,看着其她小娘子去领家人送来的冬衣。
    不会羡慕,不会难过。


    IP属地:广东3楼2024-08-31 17:51
    回复
      2
      前一个夏日的时候,贞女堂新添了两个小娘子,一个十岁,一个十二。
      她们来时都不孤单。
      小一些的叶宝儿,衣裳鞋袜装了三个箱子,堆满了厢房。她阿娘牵着她的手,眼泪落得珍珠一般,成串往下砸。我真担心青石板的庭院,叫她阿娘的眼泪砸出斗大的两个坑来。
      素来严肃的堂主,对着她阿娘,和颜悦色极了,慈悲得真有些像堂中端坐的菩萨。
      大一些的夏知意,倒只有个教养妈妈随身,但衣物箱笼也不少。
      住进来的第一天,她俩来找我闲谈。
      叶宝儿出身商户,阔绰得很,送了我一副翡翠做的九连环。夏知意的身份倒不详,她话少,她身边的妈妈也规矩得很,成日面无表情的,看不出喜怒,只看得出她对夏知意恭敬得很。
      夏知意送了我一副棋。
      她说闲下来的时候,可以同她手谈两局。
      墨玉的棋子在太阳下泛出莹莹绿晕,一看就是上品,同父亲从前摆在书房窗下小几上的那一副一样。
      可惜,季淑然那天在父亲跟前哭得太假惺惺,我一怒之下,拂袖扫落了窗下的棋子。碎裂的不仅是那通透的墨子、父亲刚摆好的棋局,还有我与父亲之间微末的亲情。
      季淑然泫然欲泣,声音凄清得很,她说,夫君,都是淑然不好,没有规劝好大小姐,是淑然不配做一个母亲。大小姐还小,还不懂得谦虚的道理。
      那其实是一件小事。
      季淑然给我和若瑶做了两套春衫,去请安的时候,三房的婶婶说,我身上的云锦,比祖母的还要好。
      若瑶说,大姐好强,自然什么都要好的。
      三婶又说,那是自然,大嫂从前也是顶娇贵的,吃穿用度,哪一样不是最好,叶家的富贵,可是独一份。
      她们说的都是实话,我平日听得很多,本没在意。
      只是话至此处,没人再续。
      第二日,季淑然就遣人来我院子里,说父亲不许我再穿新做的衣裳。
      我不明白为什么季淑然要多此一举,我本来也没打算再穿。
      季淑然从小就告诉我,以我的身份,一件衣裳是不能穿两次的,穿过的就可以赏人了。
      因为世家小姐一套衣衫穿两次,丢的是父亲和家族的脸面。所以我平日都会把衣裳赏给了院子里的下人。
      这一次,我照例赏给了院子里的人,一个二等丫头。
      第二日傍晚,父亲叫我去了书房。
      书房里,父亲问我错了没有,我不知道我错在哪儿,于是站着沉默。那沉默如今思索起来,倒像是一种对峙。
      大约有一盏茶的时间,父亲叹着气,主动打破了僵局。他说,往***亲总说你幼年丧母,难免执拗孤僻,却不想你如今越发骄纵任性,如今,更是铺张奢靡,贪图享乐,不敬长辈、不怜手足,为父对你,实在失望。
      我不解父亲的指控,不知从何辩解。
      季淑然却忽然冲进了书房,对着父亲一顿哭诉求饶。
      她说都是她没有尽到做母亲的责任,说她后娘难当,有些话也不敢说得太明白,只盼我长大后能明白。又说她生怕我觉得她厚此薄彼,只将对若瑶的温柔千百倍的给我,吃穿用度都是先紧着我,我是她千疼万宠养大的,我的错处都是她管教不周,若父亲要罚我,便连她也一并也罚了。
      她口口声声说爱我,却替我应下了莫须有的错处,致我于百口莫辩的境地。
      我第一次福至心灵地意识到,我被季淑然用一把软刀子,割断了舌头。
      气恼之下,我砸了父亲的棋盘。
      父亲震怒,罚我闭门思过一个月。
      一个月后,我第一次在晚饭时听到了季淑然有孕的喜讯,姜若瑶摇着祖母的衣袖撒娇,她说,祖母,阿娘要给我生弟弟了。
      祖母很高兴,赏了阖府喜钱,身后伺候的丫头各个都来祖母跟前凑趣说些吉利话,我却盯着季淑然的肚子,有些晃神。
      季淑然怀姜若瑶的时候,我还不懂事,等我懂事的时候,姜若瑶都懂事了。
      我和姜若瑶只差了一岁半。
      我没见过季淑然怀孕的样子,我甚至没见过怀孕的妇人。我那时盯着她的肚子,心里在想,孕育生命的过程是什么样的?我阿娘怀我的时候,祖母也曾阖府赏钱,喜气洋洋地听吉利话吗?
      没有人告诉我这些。
      没有人会记得。


      IP属地:广东4楼2024-08-31 17:51
      回复
        3.
        夏知意的棋子令我觉得冒犯,我知她无辜,却实在不想接受。
        况且,我也没有等同的礼物可以回赠。
        我婉拒了她们的见面礼,也没有邀请她们进屋喝茶,我们僵持在门口,沉默不语。
        风从山中吹来,吹灭了彼此的热情和好意。
        第二日起,她们再也没有和我说过话。
        其实我很喜欢她们,也想有个朋友。可我实在没有足够等价的回礼,我被迫孤僻沉默,因我无人依靠。
        那一年冬日,我和桐儿又长高了。
        可我身上只剩下阿娘的一根簪子,再无其他值钱的东西。我和桐儿日夜绣帕子和鞋垫,也只换了几个铜板,买了两件薄夹袄。
        在清冷的山中,冬日严寒,单薄的夹袄实在难以御寒。从前家中带来的旧衣服里的棉絮被反复拆洗回填,熬了五六年也不剩下什么,我们只得连被子也拆了,才勉强做了两套冬衣。
        冬衣白日外穿,夜里盖在身上御寒。
        桐儿冷极了,也会把我抱在怀里,和我互相依偎着捱过一个又一个寒夜。
        白露前夕,叶宝儿的家人就已送了冬衣上山,只担心山中冷得早,冬衣添置不及。她阿娘来一回哭一回,看得我都要怀疑清呈山上是不是藏了什么不得了的宝贝,必须要把心肝一样的孩子放在山里几年才能得见一回。
        夏知意没有家人探访,却也有人惦念,四时节令都有老仆上山送东西,一入冬也有了新冬衣。
        贞女堂不是什么洞天福地,来此之人总都有个受罚的名头。可瞧着她二人的模样,倒更像是来避难。
        我们院子里,只有我一人,既是来受罚、也是来避难,更是…被流放。
        已经是第六个冬天了,过了年,我就要十五了。
        立冬那日,桐儿从外面进来,带着一身寒气。
        她今天有些许不寻常,脸红扑扑地,眼睛又大又亮。我还没问,她已琐碎而细致地说起话来:叶家娘子家里又来人了,给贞女堂添了许多香油,还给堂主和各位娘子添置了新棉被,堂主特意让厨房做了热汤饼,听说也是叶家的心意。娘子,快趁热吃一碗,***可暖和了。
        我和桐儿的窘迫处境,向来都在明面。且我声名受损,堂主对我格外苛待,贞女堂上下无一不疏远我。只有这叶家倒是一团和气,从无失礼之处,真真叫人佩服。
        我自来孤僻惯了,也不免生出些感激之情,吃了汤饼,便去谢过叶宝儿。
        叶宝儿正和夏知意在一起说话,见我来了,只笑着和我打招呼,态度既不十分热络,也并不疏离。
        坐了一会儿,仍旧无话可说。
        叶家的汤饼人手一碗,虽于我有些不同的含义,于叶宝儿,不过顺手人情,她也不耐烦每个人都来谢过她一声。
        我激动之下来找了她,除了不值钱的谢意,并无其他话语可与她分享,勉强待了一会儿,最后仍逃也似的离开了。
        站在清冷的月下,看着山中光秃着的枝桠,我轻舒一口气,我想,我不需要一个身份不对等的朋友。
        春日起,布谷声声。
        春耕之际,我要和其他小娘子们一起去下田劳作。比起叶宝儿和夏知意,我已能熟练地抛洒秧苗,插稻入田。她俩尚站在田埂上脱不开脚上的绣鞋之际,我已人在田中,奋力耕作。
        迟疑半晌,仍旧站在田埂上的两人被日头一晒,有些萎顿。
        最终,还是粗使的丫环和嬷嬷下的田,叶宝儿和夏知意都只在岸边作势抛了几捆秧苗到田中,便算是今日课业完成。
        堂主也只做看不见。
        厚此薄彼不过清呈山的寻常。
        泥浆布满衣裙,有小虫从趾缝间游过,春水满池塘,生命开始得这样匆忙。
        而我已不会慌乱。


        IP属地:广东5楼2024-08-31 17:52
        回复
          4.
          傍晚,叶宝儿的房间里传出了哭声。隔日,叶家太太便上了清呈山,一声儿一包泪,把叶宝儿接走了。
          同来时声势浩大一样,她们走时也惊天动地。叶家太太满心只顾着委屈哭泣的女儿,哪里还惦记行李,除了带走叶宝儿的贴身物品,其余皆充做了慈善物资,添给了贞女堂。
          堂主得了好些个真金白银做的物件,欢喜得人也和气了许多,连晚课都上得慈眉善目。
          夏知意倒是没什么动静,她整日端庄优雅,安静且温柔,她的仆妇也格外缄默。
          一时之间,整个院子倒显得只有桐儿的声音最大。
          好在,也无人在意。
          叶宝儿住了不到一年,院子也就热闹了这一阵,再往后的日子,便又和从前没什么不同。
          这年冬日,我终于没有再长个儿了。
          前一年叶家送来的冬被还簇新着,入了秋,桐儿便寻了日头好的一日仔细晾晒了,铺在了床上。叶家有钱,给的被子全都是缎面,软乎得好似睡在云头。
          睡了一个冬日,再拿出来,还是暖和得紧。屋子里即便没有生炭,我和桐儿靠着睡在一起,竟也不觉得怎样寒冷。
          从前漫长难捱的冬日,好像也并不怎么恒久。
          又一年春耕,春意阑珊。
          没了叶宝儿的共情,夏知意仿佛也没了束缚,竟然就自如地脱了鞋袜和我一起去插秧。只她白净的脚趾探进稻田中的污泥之时,我撇开了头,望向了云端。
          眼中的泪,不知怎么就汹涌而出。
          我明明已不在意。
          夏知意的自如竟也不是假装,她是真的比我自在,她的声音很轻,飘渺而虚无,她说,耕读之乐不在于听闻,而在于亲身体会。从今日起,我便会格外期待秋收的到来,因为我真切地在此挥洒过辛劳。
          我不懂她的自在,也不知道她说的话是真是假。
          我无暇他顾,只求温饱。
          可我还是痛哭出声。
          我明明早已不在意了。
          为什么我会哭?
          夏日海棠花盛开的时候,夏知意被夏家接回去了。
          一个比夏知意跟前的嬷嬷还要端庄的妇人站在院子里恭敬地问候夏知意,言辞十分恳切热络。
          她说,老太太惦记娘子,日日忧心,生怕娘子受了委屈,眼看两年之期已到,娘子也将及笄,老太太特意让老奴上山请娘子回去。老太太还说,笄礼那日,她请了京中十分有名望的夫人给娘子做簪者,势必要比大娘子的簪者更好一些,绝不叫她一个妾生的庶女夺了您的风头,便是她阿娘如今做了正紧太太,到底比不上您的身份……
          她大约不知道院子里还有一个我,说话声虽不高昂,却也没刻意避着人,我就这样光明正大的听了墙脚。
          只是这墙脚听着也并不快意。
          我从前以为我或许也得到过祖母的偏爱,可原来真正的偏爱,是如此明目张胆的偏袒与爱护。
          一个仆妇敢和主子说这样的话,若没有老太太的授意,怎么敢自掘坟墓去说主家的是非。
          这些话,不是故意叫我听的墙脚,是说给夏知意身边的人听的,也是夏家老太太给夏知意撑的腰、积的威。
          她还给夏知意办了一个盛大的笄礼,请最有名望的夫人,请最尊贵的宾客,她想让所有人都知道,只有夏知意才是夏家真正的嫡出小姐,让所有人不得轻慢夏知意。
          她这样维护她的孙女。
          胸中痛意弥漫,如针扎过。
          春日之际,我已十六了,我不是小孩子,我都已经不长个儿了,我不应该有期待,也不应该难过,可为什么,我会那么痛。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不知道。
          我在清呈山中待了八年了,我还是没有找到我的错处。
          也许,我没有错。
          也许我最大的错,就是生在了亲情淡漠的世家大族里,却没有足够的心智和手段保护自己。


          IP属地:广东6楼2024-08-31 17:52
          回复
            5.
            清呈山上的梨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春日里,我十八了。
            叶宝儿和夏知意离开后,院子里再没有住过新人。贞女堂寂静又冷清,偶尔有被接回去的娘子,却再无送来的新人。
            我和桐儿都已经长大,却还是贞女堂最小的女娘。连着两年都没有新人送进来,贞女堂的日子也过得局促,堂主胸中郁闷,日渐暴躁。
            对我们动辄辱骂不止,连早晚功课的作息要求也越来越严苛。我和桐儿常被遣往山中捡拾更多的柴火,数量不够或晚于规定的时辰回来时,还要斥以鞭刑。
            鞭刑于我,实在是家常便饭。
            初到清呈山时,我因性格跳脱孤傲,也不懂服软,常顶撞堂主,堂主便对我施以鞭刑。
            皮开肉绽之际,我期盼着祖母和父亲怜我孤苦,会来替我作主,也会接我走。后来我盼不到他们,就想自己逃走。
            迈出贞女堂,才惊觉清呈山对于一个八岁的女童,如同深渊巨口,随时可吞没一切。我带着桐儿逃了半夜,躲了半夜,却被山中走兽与浓黑如墨的夜,吓得肝胆欲裂。
            被贞女堂上下找到之时,我才刚刚下到了清呈山主峰的山脚,离逃离清呈山还远得很。
            逃不了,免不了又是一顿毒打。
            背上旧伤添新伤,左一道右一道,皮糙了,心也冷了,话就少了。
            可我还是我,我还是想问个明白,人人都说我做错了,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在贞女堂思过,思的应该是什么过?
            我没有推季淑然,我也没有想害死父亲的儿子。
            可季淑然摔倒了,孩子没了,他们都说是我推的。季淑然用一副未见天日的骨血谋害了我。
            十一岁的时候,我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我是被季淑然陷害的,这个计谋,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她就已经在实施了。
            她捧杀了我,而我浑然不觉。
            是清呈山的日日夜夜里,令我揣摩出了真相。
            可真相来得太晚,已经没有用。
            在日复一日的苦等和积攒的失望中,我想明白了另一件事,我孤苦无依,穷途末路。
            那时候,我已经十六岁。
            于是,在一次次的清醒和惊觉中,我终于思出了过,我在清呈山贞女堂思过,思的是这一生我没活明白的过。
            从前形势比人强,我没有藏拙也没有服软,所以吃了天大的亏,落到今日的下场。如今我穷途末路,再无转圜的余地,也不应该过分倔强倨傲,更不该日渐消沉,应伺机而动,破局逃生。
            我自觉自己窥探了天机,便想奋力一搏,可还未思出个章程,便遇到了一个人。
            我救了一个女子。
            在我早晚都会经过的溪水边,一个衣衫褴褛、浑身血迹斑斑的女子趴卧在草丛中。
            我救下了她,赠了她一些山中的草药。
            她很清瘦,整个人死气沉沉,如同行尸走肉。我尚自顾不暇,却仍对她起了怜悯心。她满眼的绝望与不甘,和我何等相似。
            我和桐儿偷偷照顾了她几日,她已有些好转。只是手上的伤有些重,需得特制的伤药,不是山中没有炮制过的草药可治。
            贞女堂中倒是有,只是我只有做完晚课才有机会拿到,可做晚课后,山门要关闭,我却不能正大光明地出来。
            夜里,我得了药,想偷溜出去。
            桐儿阻拦不及,只得随我同去。
            出去倒便宜得很,天光微亮时,回贞女堂的路却遍布荆棘。
            不知是连日的外出引起了堂主的注意,还是恰巧今日不走运,竟被抓个正着。
            鞭子落在背上的时候,熟悉的痛感蔓延中,我恍惚地想起桐儿说,娘子你明明随的是心。
            我明知人生在世当随法不随心,随法自在,随心困苦,可我还是要随心,我在贞女堂的十年,每一日都是虚度。
            我没有思出过,也没有参悟因果。
            陷入昏迷之际,我的心底生出一抹雀跃。我想,真好,历经十年苦楚,我仍是本我,没有丧失本心。


            IP属地:广东7楼2024-08-31 17:52
            回复
              6.
              夜里,我起了高热。
              迷迷糊糊中,又看到我阿娘。
              从前每一次鞭刑过后,我昏迷不醒的梦里,都能看到我阿娘。我明明从未见过阿娘,可朦胧中的身影,却给我莫大的慰藉,我便知道,那个虚无得连面容也没有的身影就是我阿娘,那一抹温柔幻影,是她对我的不舍,是我曾被爱的证明。
              也是我对她的期盼。
              我闻到了梨花香。
              是了,又是春日了。
              山上的梨花开了。
              我看到阿娘的身影就藏在片片梨花后,我看不清她的脸,却听到她的声音,她温柔地唤我,梨儿,梨儿…
              眼泪涌出,我惊醒过来。
              有个人伏在我的床畔,温柔地叫我:梨儿,快醒醒。
              我茫然四顾,哪儿有什么阿娘呢。我从来没见过阿娘,梦里的阿娘,连脸都没有。
              我不过是渴望有一个阿娘。
              那样的话,这世上就总有一个人是真的爱我的。
              我虚弱地看着眼前的人,我想起来了,她是薛芳菲,是我救下来的那个娘子。
              姐姐,你来了……
              我挣扎着和薛芳菲见礼,可我浑身虚弱酸软,连气息都虚弱,不过是微微倾了一下肩。
              你方才,魇着了是不是?别怕,我和桐儿守着你。
              她将我按回榻上,嘱我好生休养。她的声音好温柔,落在耳中,就能熨帖我内心的忐忑,令人宁静。
              我伸出手,抱住了她。将头埋进她的怀里,贴着她的胸腹,我忍不住落泪。
              原来,被当作孩子关怀的感觉,是这样。
              姐姐……
              我哽咽出声。
              她轻抚我的长发,绵软温热的手掌落在身上,温柔而有力。
              我在她怀里睡着了。
              又熬了一夜,天明之际,外面起了喧嚣。
              桐儿的声音被风送进来:我家娘子病得厉害,再不去请医女来……
              你家娘子一个弃女……
              有人捂住了我的耳朵。
              不要听,梨儿。她的眼睛大得好像会说话,她说话的声音沉静如水。
              我挣扎着露出一抹笑。
              我已经……习惯了。
              那些污言秽语,在我还在上京时,已不知听过多少遍。
              一开始,我是不吉利的扫把星,克死了我娘,谁沾惹谁晦气。
              后来,我又成了骄纵妄为的跋扈,不受教化,不服管束,不敬嫡母,欺辱嫡妹。
              最后,是我恶毒凶残,妨害嫡子。
              季淑然将这世间所有恶毒的词汇,以他人之口,加诸我身。
              她以身入局,断送了我一生。
              在贞女堂的这十年,我早已想明白了她的手段和目的,那些话不过是被蒙蔽的世人无知的诽谤。
              我已不在意,也不会痛。
              我只是恨,恨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竟会偏听偏信至此,对一个八岁幼女可以不闻不问不管不顾至此。
              我恨这漫漫十年里每一个孤寂凄冷的夜,恨每一个寒冬酷暑里的忍耐与煎熬。
              若我能回到上京……
              若我……
              绝望席卷而来,我内心凄惶,苦笑出声。
              我如何还回得到上京?八岁的我日夜承欢父亲和祖母膝下,便是骄纵些,也总有些情分在,便是如此,置身绝处时尚无人庇佑怜惜。十八岁的我,被流放、遗忘在深山中十年,往日的情分尽失,只余微薄血脉亲情,又有何人惦念维护?
              世家大族眼里都是满门荣辱、阖族得失,一个小小的我,一点微薄的血脉,算得了什么?
              我早已无家可归了。
              天地之大,我只余一命可用。
              既如此,那就以我之命向苍天祷告,我要诅咒那府邸上下的每一个人,诅咒他们一生一世,受尽人世至苦,诅咒他们憎相会、爱别离,求不得、放不下。
              姐姐,我恨她们所有人,我只希望他们凡有所愿,皆尽成空。
              话音落,我泄了力,落入潮湿的被褥中,我头一次生出了大限将至的感觉。
              也好,春天来了,梨花开了。
              若我死了,我想,我就可以见到我娘了。
              不知道她喝了孟婆汤没有。
              薛姐姐问我,阿梨,你还有什么愿望吗?
              我望着窗外凄冷的月,淡声说:人间太苦,不值得。来生,我想做一缕风,累了就歇一歇,或是栖在云端,或是歇在树梢,闲时卷流云,匆忙看黄昏。
              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我没有听到她的回答,人已落入无边黑暗。


              IP属地:广东8楼2024-08-31 17:52
              回复
                尾声
                我说谎了。
                如果有来生,我还想来这人世一趟。
                我希望来生,有人陪伴我长大,不让我失望,也不叫我痛苦。
                我希望,有人爱我。


                IP属地:广东9楼2024-08-31 17:53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