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小店奇客，尽皆是玉面郎君
“待我得闲时罢。”
漫不经心的简短答话，明摆出懒于应对的冷淡。
白面微须的王掌柜，见那英挺少年被青衫男子噎得面红无言，想起自己白日的经历，不由心有戚戚地看了他一眼，才应答道：
“不知客官需要哪些药材？”
青衫男子默而未答，只道：
“借笔墨一用……”
说着，伸出白皙修长的右手，径直探向柜台上的笔砚。
指尖儿只在砚台边上一触，手腕不知怎地灵巧一转，搭在砚台边缘某个方位的狼毫已经到了手里。
左手随意地拈起近旁的两页纸张，略一凝眉，便提笔书写。
王掌柜和周围三名美貌少年面面相觑。
都下意识地再次瞠目，望向青衫男子那灰白的瞳眸。
这宏升客栈的王掌柜，自从承继家业弃儒从商，已近三十年。
守在方圆数十里唯一的山间小镇，来往客人不多亦不少，见识不可谓驳杂，却也算广博。
只是，今日先后前来投宿的两拨奇客，着实一再令他瞠目。
银发盲目，年齿成谜的青衫男子，抱着昏迷的蓝衣书生……
一人清雅淡漠，气度湛然，虽然盲目负重，步履竟是匆匆无碍。
一人面若冠玉，温润雅致，虽然蹙眉阖目，仍看得出眉目如画。
难得如此神仙人物，好似凭空而降。
仍然自命读书人的王掌柜，先是愕然惊叹，后是心生仰慕，殷勤地亲自领路服侍。
“一两个时辰后，还有三名男子前来投宿，请告知不可相扰！别无他事，烦请退下吧……”
青衫男子眉目清冷，只寥寥一言打发了他。
王掌柜心生失望，却也不由自主地点头称是。
这人相貌精致，身形清癯，外在毫无凌厉迫人之处。
只是静水深潭般的容色气度，不知不觉地便让人敬服。
转身关门时，王掌柜又是略微一惊。
只见青衫男子正伸手探摸那蓝衣书生的额头，冷凝的眉梢唇角竟似突然染上了温柔之意。
却原来……
静水深潭之下，自有深藏潜流啊。
一个多时辰之后，果然又来了三名客人。
却都是年轻俊俏的少年，一个英挺俊朗，一个俊美妩媚，一个神采风流。
王掌柜不由地怔楞了半晌。
怎么今日来的，都是如此容貌出色的人物？
三人风尘仆仆疲惫不堪，说是翻了两座山才走到这里，前来寻一位盲眼的青石道长。
还说那道长从妖魔手下救了他们，曾答应送他们各自回家。
当王掌柜兴致勃勃地问起详情，三人却都避而不答。
之后，王掌柜就一直好奇，那位青衫男子的神色气度看不出确切年纪，单看面容还甚为年轻，竟然是得道高人吗？
此刻，看那人行云流水般地走进来，毫不迟疑地行至柜台，分毫不差地拿到纸笔，笔走龙蛇地书写……
王掌柜与其他三名获救的少年一样，第一反应便是怀疑这人是否真的无法视物。
他年少时也爱读志怪话本，又经营客栈多年，常听来往客人讲些奇闻异事……
如此前后一番思量，倒忍不住生出许多古怪有趣的遐想。
正自胡思乱想，却听那清冷的声音说道：
“这些药材，烦请尽快全都买齐……”
“啊——请放心，我立刻差伙计去办……”
王掌柜伸手接过递来的纸张，回神满口答应。
“有劳！”
青衫男子微微颔首，转身便走。
“恩公~”
三名少年中那位眉眼妩媚的唤道。
他声音略显沙哑，只是配上艳赛女子的容貌，便多了一分说不出的勾魂摄魄。
王掌柜不由自主地望向青衫背影。
那人只是脚步略缓，微微侧首，剑眉微蹙，似是不情愿有所耽误，薄唇淡淡地吐出二字：
“何事？”

三、 妩媚少年，辛劳自荐不辞苦

“这——”
妩媚少年微微迟疑，含笑恳求：
“可否请恩公借一步说话？”

“得暇时吧。”
青衫盲目男子照旧冷淡回道，袍袖轻拂间已近门口。

那妩媚少年扫一眼同行二人，焦急地跟上两步，对着青衫男子背影急道：
“令师弟是否依然昏睡不起，体温热烫？”

“……你从何得知？”
青衫男子停下脚步，半侧过身问。

“小可粗知医术，看恩公所写都是清神祛热的药材……”
妩媚少年轻咬薄唇，又扫了一眼两位同伴，顿了顿才道：
“如果令师弟……到如今还是昏迷烧热，极可能是中了‘醉梦生情’的迷药，那些药材是解不了的。”

他语声低柔，此话一出却惹得在场之人神色皆变。
英挺少年面色骤然阴沉，风流文生则是蹙眉尴尬。


王掌柜听了那个古怪的名字，便已忍不住浮想联翩。

青衫男子依然神色淡漠，只是凤目眼角几不可察地一凝：
“粗知医术？那你……何以断定？”

英挺少年适时轻咳了一声。

妩媚少年却只望定了眼前的恩公，恍若未闻地和盘托出：
“这似乎是那妖物的独门秘药，我本不懂。只是，那位赵凌公子和纪仲林先生曾经身受其害，我亲见其状，自然知道了一点——”

“闭嘴！”
他话未说完，那英武少年赵凌已经铁青了俊脸，气得挥拳冲上前来：
“原先是怎么约定的？！竟然信口开河！你这个不男不女毫无骨气的谄媚贱民！我——”

就在赵凌几乎要击中妩媚少年娇嫩面颊的刹那，愤然语声戛然而止，疾冲向前的身姿也突然诡异地前倾僵立住了，只有剑眉星目之间的神色依稀流露出愤恨和羞恼。

其余几人看得清清楚楚，青衫男子不过是轻轻挥了一下右袖，化出一道模糊的金光而已，都不由地愕然心惊。

“可知解药为何？”
那人若无其事地追问，仿佛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妩媚少年轻吁了口气，退离了被定身的赵凌一步，明眸幽幽地望着青衫男子：
“只要六个时辰内服用狐妖的一滴血就够了，那妖物正是如此给两位兄台解开迷药的。令弟昏迷已过三个时辰了，恩公要速速拿到解药才好。好在，恩公懂得法术，回狐妖洞穴取一两滴血，也不过一时半刻的事。我和两……我和掌柜可以代为照料令师弟。”


“是么？”
青衫男子微微敛眉似有所思，容色中却又难见端倪。

“……恩公若不信我，或者不放心令师弟……”
妩媚少年略显失落，仍面色诚挚道：
“我愿意去取血来，虽然脚程慢些，定会全力按时赶回。”

他此言一出，王掌柜和垂眸不语的文雅书生纪仲林都不由地侧目。
连僵立的赵凌都眉目少了怒色，添了沉思。

“那么，有劳了……”
青衫男子眉梢微动，凤眸轻扬，竟是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
“只是也不需如此劳乏。除却山峰缭绕，此处与那里其实相距不过数里，待我制成一对腾翔符，当可直接来回。”

妩媚少年神色怔然，妙目凝注那清风无痕的笑容半晌，垂下浓密的卷翘羽睫，粉色双唇微微勾起迷人笑意：
“那自然是好，多谢恩公!”

他容光照人，神采漾然，旁观的王掌柜都不由自主地呆望了几眼。

可惜，对面的人却是毫无所觉，转身取笔制符时才想起问了一句：
“阁下，如何称呼？”

妩媚少年明眸轻睐，低低道：
“我，名叫冯羽……”

本吧出灵异了么？这个帖子咋在首页看不到了呢？
抽没了？
怎么我的回复提醒里面还能点进？！

许是牵到了他身后痛处，怀中的人无意识地闷哼了一声。
青石小心地将人放入浴桶，稳住了肩背。

开始并不容易。
青石虽不需人服侍，却也从未服侍过他人。
何况，玉书如今是神志不清，无从着力。
生疏而细致的清洗之中，动作倒是渐渐娴熟。

不知是方才的施术还是眼前的药力起效，抑或是温水洗浴带来的舒适清爽，玉书竟似渐渐有了醒转迹象，依恋般地随着那在身上游走的手倚靠过来。

只是，玉书身下私处必须清理。
偏偏刚一触碰，他便迷迷糊糊地吃痛躲避。
反复几次，青石便索性一手紧抱住玉书上身，一手撩水伸指去揉擦清理。
玉书伏在青石肩头，隐隐约约地低咛挣扎，只是动作微弱无力。

好不容易清洗擦拭完毕，又在那处施了外伤疗治之术，才重新将人抱回榻上。
一番折腾下来，青石业已疲惫，又觉玉书有所好转，便牵了他左腕随时搭着脉，歪在床头略微歇息。

片刻之后，玉书却似梦似幻地喃喃呓语起来。
时而像小时候一样，孩子气的委屈抱怨。
时而像少年时，书生意气，天马行空，异想天开。
时而又低低地笑了，却什么也不说。

青石初时觉得好笑，想起玉书小时候夜夜梦话的趣事。
含笑静静地听着，偶尔开口抚慰几句，玉书倒也懵懂接话，只是前言不搭后语。

渐渐地，玉书句句呓语却都是师兄......师兄......师兄......


含蓄克制的，温温脉脉的，大胆放肆的......
开怀满足的，伤感失落的，柔肠百结的......
全都是。

“......不许说师兄是瞎子......谁都不许！”
“师兄……眼睛看不见……也还是……惊才绝艳……”
“......师兄对我和别人不一样......我很开心了......”
“如果，师兄来天权宫......一边读书，一边陪着师兄......不，不可能......嗯......如果书都搬到天璇宫也好......”
“师兄......我总是不明白......不......不是不明白......是......不满足......”


“我......不能这样想着师兄......这是错的......只是......忍不住......”
“天天能见到师兄......他虽然取笑......还是要我陪着......还不够吗......怎么越来越贪心......”

静夜中，断断续续的呓语更似低语呢喃。
语声细碎模糊，其中蕴含的辗转心思，却字字惊心摄魂。

青石本已温软的淡漠心绪渐渐地泛起了灼烫的刺疼，本已缭绕牵绊的清明神思也渐渐地起伏辗转不定。
不由自主地合了酸涩难耐的凤目，伸手轻抚着那人轻蹙的修眉，深叹低吟：
“阿书……阿书如此痴执……师兄已不知怎样待你才是对的……才是真的对你好……”

五、情迷心神，大堂冷言止纷乱

玉书的心意，青石是知道的。
只不过，玉书辗转迟疑无从言说，他也有意克制温淡相应。

情生意动，本是自然无拘。
然而，既为蜀山弟子，复又身列七宫，虽不必强抑自苦，也不求超凡入圣，依然是自有分守，
终不能任情纵性，过为己甚。

况且……
阿书自幼聪慧伶俐，弱冠之年便已修为有成，承继天权宫。
阿书的心思，却是纯粹明净又多情执着，甚至带着几许呆气。
凡是真心在意的，便一门心思地付出和执迷。
痴迷读书便也罢了，若是任他痴于这份情意……
执着而无法自然放任之苦，付出而无法全然得到之痛，终是难免。

因此，相望相守而不相痴相缠，原是青石尽力维持的距离。
他相信，这是对彼此最好的方式。
二人之间，终究要有一人把握方寸。
近几年，虽然偶有失落，大多时候彼此都是怡然静好的。

只是——
如今听着身畔的人痴痴呢喃，忍不住心乱如麻，细细抚过玉书细致的面容，手指盖住时时呓语的温热双唇，低沉涩然道：
“阿书不止呆笨，还痴傻……我若都说与你听，只怕……你这痴儿也不会好受一些，反倒要添一些纠结不开的苦恼……指不定还——”

叩叩——
“客官，那位冯公子回来了。”
轻轻叩门声突然传来，而后便是王掌柜的声音。

青石身子一僵，倏然张开了空茫的凤目。
微怔了一下，才淡淡地应了，打发王掌柜先行离开。

六、王孙公子，恼羞成怒自辞去

王掌柜乍然听到了令人尴尬的秘密，自觉不便留在此处，冲两位服侍的伙计使个眼色，从后门退了出去。

青石淡着神色，对方才的是非不置一词，只冲着冯羽的方向道：
“取回来了？”

“……是。”
冯羽又恢复了柔顺温婉，仿佛方才的倔强反抗并不是他，自腰间取出了走前带着的瓷瓶，上前递到青石手中：
“幸亏恩公所制的神符，我一路上并未有何耽误。”

青石微微颔首，不必打开瓶盖，他也已经嗅到淡淡的血腥和夹杂的一股奇特阴凉之气：
“你辛苦了……”

冯羽欣然含笑摇头，虽是面部有几处青肿，笑容依旧楚楚动人：
“我特意多取了几滴。事关令师弟安危，想必恩公十分谨慎。我可以先试试这狐妖之血，若是安然无恙，恩公才能放心。”

“不必了。”
青石温言回拒，抬手拍了拍少年的肩，顺便施了雨润之术治其外伤：
“你甘冒风险，为我师弟取来解药，足感盛情，绝不会相疑。”
言罢，不待其答话，便回身而行。

想必是因为特殊的身份和经历，这冯羽似乎在人情方面极为敏感婉曲。
他取血回来，不自行送去，反叫掌柜去通报，应是存了不愿冒然打扰的顾虑。
如今又自请要试药，自然也是不愿见疑于他的念头。


只不过，他对答时气息流畅从容，青石断定并未有任何欺瞒。
计算一下时间，也正是腾翔符来回和取血的大体所需。
更重要的是，那一个拍肩的动作，早前施下的追踪隐诀毫无异样。
“我……”
冯羽怔然，青石为他疗治之举与温和信任的回应都是他没有想到的，一双妩媚明眸霎时含露蒙雾般迷蒙水润，对着青石的背影哽塞道：
“多……多谢恩公……”
“哼！”
按捺半晌的赵凌在青石面前不好放肆，此时以为他听不到，忍不住鄙夷冷笑，低低咬牙道：
“瞧这谄媚的惺惺之态，倒不亏了身为倡优的下作。难怪那妖孽格外偏爱，不曾下什么厉害迷药，天生就是淫齤贱雌伏——”
蓦然一声闷吭，面带痛楚地俯身捂住了胸口，再开口时竟是哑然无声。
“人生而有身份地位之分，是为位卑。人长而有言行品格高下，是为人卑。赵公子显然是位高人卑了，近些日子便不必开口了，好生养养口德。”
青石一心只牵挂玉书，原是懒得理会这些争执，偏又不忍再让冯羽受此折辱，心烦之下，回手飞了一枚棋子封住赵凌的哑门穴，又侧身蹙眉道：
“若是赵公子再次动手，冯羽，想必那几张五行符咒还未用，你留着作甚？”
赵凌面色涨成青紫，双眸几乎冒出火来，忽地狠狠跺脚，冲到青石面前，僵硬地抱了抱拳，转身狂奔出了客栈。
“赵兄！”
纪仲林惊呼，想拦根本来不及，不由地望向青石：
“恩公……他……”
“随他……”
青石漠然拂袖而去。
这等轻贱他人高高在上的王孙公子，合该在外面的重山叠岭中狠狠吃些苦头。
周围没有其它妖物，只要出不了人命，青石丝毫没有婆婆妈妈的温厚慈悲。
不过——
若是阿书在场，大概会出手阻止吧？
那家伙，有时候就是个滥好人。
心思念转，青石已经回到客房。
黎明时分，客栈内已经开始人影穿梭声音嘈杂，想着玉书解了迷药仍需休息，索性便保留了隔音结界，自行进了门。

七、乍然醒来，心思忐忑难解时

玉书在一片静谧中幽幽醒来。
恍惚间还以为是在天权宫，只是觉得空气中少了书墨清香。
略微动动身子，竟是从所未有的怪异感受。
酸软无力，却又有几分慵懒舒适。

脑海中忽地灵光一现，狭长桃花眼慌忙睁开了！
昏沉黑暗中隐约看到了陌生的幔帐顶。
顺着熟悉的清冽气息侧首望过去，梦中缱绻的那张俊脸就在咫尺之间。
带着柔和的浅笑，温温淡淡的，却已是这人最极致的笑意：
“……醒了？”

玉书蓦然觉得脸上发烫，明知道那人看不见，还是不由自主地移开了目光：
“嗯……”
想起了前来除妖的始末，想起来狐妖的幻媚，想起了似梦似幻的缠绵。
发现了薄被下自己身子赤裸，发现了自己的左手手腕被紧紧地牵着，发现了两人一躺一坐同在一张床上。
虽然，小时候曾经同睡过，可是……眼前完全不一样了……

“可还有不适？”
青石一直探查着玉书的脉搏和体温，推测已然无碍，还是略觉不放心。

“……没有……”


玉书心中柔柔软软的，觉得丝丝甜蜜，的确是没有觉得什么不适，只除了——
身子酸软……那处微有痛感……
这个，应该不算吧……

“那便好！”
青石一边颔首，一边细听玉书的灵息和呼吸，轻笑道：
“应该饿了吧？从昨晚至今，也不知阿书做了什么好梦，迟迟不肯醒来，已近整整一天了。”

玉书屏了呼吸，抬眸凝视着师兄的面容。
虽然，语声中带着一丝戏谑，黑暗中却依然可以看清那从未见过的温柔亲昵。
不同于一贯示人的清冷淡然，也不同于平日待他的奚落取笑。
心里渐渐像揣进了一只小小的画眉鸟，婉转而清晰地低唱着雀跃欢乐。

“烧傻了？还是哑巴了？”
青石听玉书久未答话，习惯式的挑眉取笑，曲指敲了敲他光洁的额头，侧身要下床去：
“罢了，师兄去给你要些吃食，吃完了，阿书再接着发呆不迟。”

玉书忽地感到一股没来由的不安，下意识地坐起身来，伸手拉住了青石的手臂：
“师兄……”
似乎有很多话想问，很多话想说，却又什么都说不出问不出。

师兄可会后悔昨日的事？
要问吗？该问吗？
师兄做过的事从不后悔，这一点是了解的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