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每次就都被他带到了一些稀奇古怪的地方。东边走到只生得出双胞胎的村子里，西边又跑去崇拜着某一匹马的村落。顺带一说，这匹马被信奉为一个大人物的转世投胎，但我一眼看过去，它就是一匹普通的马。我们也遇到过泡得时间长了动物们就会聚过来的神奇温泉。不止有猴子和鹿，就连我活到现在见都没见过的三条腿光溜溜的动物也有。和泉蜡庵似乎也想把这些地方归结到书里记下来，但是相逢不过是偶然，我们并不清楚它确切的位置。隔了几天我们又踏上相同的路途，再去了一次，但那里却空无一物了。
第三次旅途上，我不由得感到厌烦了。听说有个对膝痛有疗效的温泉，我们就前去一看。他说，这个温泉还没有被任何书介绍过，如果能写下它的方位和功效的话，书就会大卖。然而我们花了两个星期到达的目的地却空空如也。连温泉弥漫的那种独特味道都毫无踪影。
「这种事情，偶尔也是会有的嘛」
和泉蜡庵满不在乎地说道，但我却觉得我们只是碌碌无为，彻底白忙活了一场。在回镇子的路上，果然还是因为他迷了路，我们走到了一个来的路上没有经过的镇子。
我在那里，捡到了人类的胎儿。
【二】
现在回想起来，那真是个奇妙的小镇。无论白天或是黑夜都一直笼罩在迷雾之中，建筑的轮廓也融入了这片苍茫。这里人烟稀少，就算偶尔与人擦肩而过时，那些人的脸也都隐藏在雾霭之中，明灭不可睹。虽然建筑中有谈话声传出，但我跟和泉蜡庵一靠近，那声音就戛然而止了。日暮西沉，住处是找到了，但这家店主也很奇怪。他从隔扇的缝隙里瞄着我们，指示说你们要住可以，房钱就放到箱子里去，说完就把隔扇关拢，消失了踪迹。我们想至少就在住宿账簿上留个名字吧，但打开放在一边的住宿簿一看，密密麻麻排满了看也看不懂的字，一团黑。我们住的房间是一个大间，除了我们还有几个房客，但不管哪个都把被子拉过了头顶，偶尔还会传出******和低沉的哭泣声。夜深了，我依旧无法入眠，和泉蜡庵倒是毫不在意地打起了呼。想着出去散个步说不定就会有睡意了，我在深夜里下了床。
屋外的风凉飕飕的。水汽氤氲，风就好像女人濡湿的头发丝一样。它绕过我的头和手腕，往无人通行的大道上消隐过去。
一边走着，我一边想着今后的事情。这次旅行结束之后，我就要去跟和泉蜡庵说，我准备辞去随从一职。虽然不得不再找个新工作，但是我就只要养活我一个人，这次旅行的报酬应该能撑个一段时间。我没有家人，也没有要糊口的对象。
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了湿答答的声音。因为我没有拿灯笼，周围一片漆黑。我定睛细看，能看到月光照进雾里。有几条狗围在小河边，脑袋凑在一起，在吃着什么东西。一注意到我，这些狗就用嘴叼起白白的东西一溜烟散了。
小河岸边散布着漆黑的泥土。那里星星点点掉落着白色细小的东西。看样子像是生物，但都只有小指那么大。我以为是大量翻肚皮的鱼群，但那些白色的肚皮却像是青蛙或者毛毛虫的腹部。既有枯燥成干的，也有淹没在泥水里滋生腐烂的蛆虫的。没有一个在动，无论哪个都好像死了一样。那群狗应该就是在嚼这些东西。它们把其中的一些吃得一团乱，散得七零八落的。说到头来，这到底是什么？我拿起一个形状齐整，表面泛着光泽的，放到手心带回了旅店。「我跟你说，这东西叫做embryo啊」
到了天亮醒过来的和泉蜡庵看着我手里苍白的东西说道。
「Embryo？」
「就是人类的胎儿。你不知道吗？人类在成为婴儿之前，在母亲的腹中都是这个样子的。你记不记得昨天小河边上有个中条流妇产医院？所谓中条流，就是过去专门给人堕胎的地方哦。那里的医生肯定就是把从女人的肚子里抽出来的胎儿扔在那一块的吧」
这似乎也是他第一次看到实物，但以前从南蛮传来插图书籍里有写到过关于胎儿的事情。被他这么一说，我想起昨天晚上的光景不禁感到有点恶心。
「这个东西，把它好好埋到地里去吧」

一边做着踏上旅途的准备，和泉蜡庵一边说道。我把胎儿包在手心，走出了门。我在旅店的院子前面挖了个洞，让它躺在里面，就在我准备往上面盖土的时候。胎儿腹部的表面颤颤巍巍地有了起伏。我以为它已经死了，没想到似乎还活着。
要把还在动的东西埋起来着实让我感到有点畏缩。虽然样子像毛毛虫，但它毫无疑问是人类。如果把它活埋了，也就等同于犯了杀人重罪。无可奈何，我把这家伙揣进怀里，向旅店走去。照和泉蜡庵所说，胎儿在女性腹部外活不了多久。这样的话过段时间它就会自然死亡吧，在那之后再把它埋葬，良心也不会不安。我最早是这么想的。
但是事与愿违，那个东西并没有死。和泉蜡庵看到也觉得挺吃惊的。可能碰巧是我捡到的胎儿生命力比较顽强吧。从旅店出发半天后，它还在我怀里微微抽动着。
「还活着的话，是不是给它吃点东西比较好啊？」
和泉蜡庵走在街道上说着。
「它如果饿死的话，就像是被你杀掉的一样」
就算他这么说，我也不知道该给胎儿吃什么东西才好。我苦思冥想，最后用布蘸取淘米水，沾湿胎儿小小的嘴。我手心之上，看不出是鱼是蛙还是虫的白色生物用它小手指尖般的嘴咂了几下，舔了舔水。
那之后花了三天不到，我们回到了小镇。我跟和泉蜡庵都很庆幸我们能平安归来。我也大致向他说明了我要辞去搬行李的随从的事。
「还想和我一起旅行的话，随时来找我」
「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收取了报酬，我就和他分开了。和泉蜡庵说他接下来要到出版社报告旅行结果。要让他们看一下旅途行程中的车旅费账，把他所付的金额作为旅途经费向出版社申请报销。
回到久居的大杂院，我卸下肩头的行李，松了口气。正当我在草席上伸开脚，准备躺下的时候，衣服和腹部之间的胎儿滑落了出来，吧嗒一下滚在地上。胎儿仿佛吃了一惊，苍白的腹部一阵痉挛，我想这么一来它大概要死了，没想到它竟然开始安稳地在睡眠中呼吸了起来。它完全没有要死的样子，倒不如说它的表面反而日益富有光泽了。既不能杀了它，也不能把它交给不认识的人。我看着白色的胎儿，支起了胳膊。
到我家里来玩的客人，看到了我放在房间一角叠着的衣服，
「老爷，这是什么呀」他这么问道。衣服里面，有个白色毛毛虫一样的东西在蠕动。
「这叫embryo。也就是胎儿哦。怎么样，要收下吗？说实话，我还真是应付不来它」
客人面露嫌恶地望了望胎儿。苍白的身体上，肚子鼓鼓隆隆的。手和脚看上去就像是几块突起似地，毫不发达。和身体不相符的巨大头部上，不知道它是否能看得见，但有一双墨水般的黑点眼睛。它还像蜥蜴一样有条尾巴。全身上下看过去，就只有像内脏的一小片那样，真是难以想象它会长成人类。
没有客人肯收下胎儿，没办法只好由我来一天天照顾它。我把它放到手心上喂它淘米水的时候，这东西也仿佛意识到了我一样。我一把它扔到房间角落，它就会拼命挪动身子试图吸引我的注意。我一把它握到手里，它就仿佛消除了不安似地安静下来，沉沉睡去。
我在碗里倒了点温水，把它泡到里面帮它洗了洗身子。它身上的皮肤很苍白，但和蛙类鱼类或是蜥蜴却有显著不同。它恰恰介于人类婴儿的皮肤和内脏的外皮之间。泡到碗里的温水后，不知道是不是让它回忆起母亲的腹中了，看上去煞是惬意。冲着温泉踏上旅途的人也不少，但没想到连胎儿都会喜欢泡澡。为了不让它淹到水里，我用手指支起它的身体。我「喂」地叫了它一声，胎儿就扭过身来缠上我的手指。我朝它身上挠痒痒，这家伙好像在发笑一样晃起了身子。
我把它放进怀里，用手攥着它，触碰到胎儿的地方感到一丝温热。醒醒睡睡过了两周，我想着这东西是不是越来越引人怜爱了。
这还是我第一次拥有家人这类东西。从我记事起，双亲就均已作古，无兄无弟举目无亲。一直过着肆意放纵的生活，我也未曾考虑过今后要和谁同舟共济。虽然我也想象过拥有家人究竟会是怎样的一种心情。用指尖拂着胎儿几欲睡去的时候，我的心中不由自主地涌现出一种从未知晓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