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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您曾与陛下屈尊父亲府中,临走之时我问殿下可会再来,您分明点了头,她许是念到伤心处,竟甩袖扑地,委屈至极,枉我等了那么久,也只是想再看殿下一眼。
只想看他一眼,又何必费尽周折,虽然我很想同情你,但任凭你再如何钟悦太子,也不该向他施这等毒咒。布玛语带责备,却也好奇,你分明是闺秀大家,从哪里学来如此歹毒手段?
她龃龉半日,只是掩袖哀嚎,却不肯开口。
悟空皱眉,温言问她,想来是背后有人指点,姑娘可知这咒术的来历?她呜咽止哭,泪眼汪汪抬头复摇头,叹了一叹转看贝吉塔,他取了我半根胸骨,又在我的脖颈上叫红线系了一圈,我也不知是何用处,他只说将此线系上殿下脚踝手腕,便能叫太子再见着我。
真是痴货,你可知这样会害死你的太子殿下。布玛怒其不争甩袖,煞气上脸,一斛花容全冷成了玉色,叩两下能敲出冰来。神师瞪眼说布玛你这么说却是不对。贝吉塔寒凉一哂问为何,悟空无辜摊手笑,莫论人痴,自有更痴者。
山鬼磨牙扭头剐他半个眼刀,神师大人你到底懂不懂什么叫兄弟阋于墙,外御其务。悟空仓皇拱袖说不敢,布玛你可谓同泽同袍,甚是宜室宜家,我——。
你如何?太子按剑垂眸,唇边隐约有怒未及峥嵘,却冷得悟空遍体生寒说没有如何,贝吉塔我和你说这咒术有个好听名字,唤做同归。
甚是风雅,对不对,是个非常罕见的法术。神师得意起来辗然转笑,毫无顾忌也分外好看,贝吉塔被他如此清华暖旭一照,心魄摇动只能扭头去掩。
这咒术的功效也极妙,同归法成之后,施术者与中术者双体同命,此消彼消,此生彼生。悟空言毕看她,这咒术源自南疆,一直以来只为夫妇所结,取意同生共死,所以叫做同归。
神师大人,你这说不通。布玛敛裳围桌绕了几步,回首抚掌说这位姑娘给贝吉塔殿下结术时候,已经身死,可为何太子如今毫发未损仍我们身边?
她虽身死,但骸骨依存意念尚在,执着决然也只想再见太子一面,此后便可心安离去,未有其他奢求。神师言及此处正容躬身,悟空谢姑娘心地良善,才叫我能保贝吉塔到现在。
这下可糟糕,大事不妙啊神师大人!布玛心急扶鬓,三两步来扯神师袍袖,你说她仅凭一点执念及至而今,此时她心愿已了,若有人掘坟烧骨,顷刻之间这位姑娘就要同贝吉塔一道化灰而去,怎么办怎么办!
山鬼说得惊愤便凌乱了身形,一时步行飘忽掠动如风,眼见就要朝神师怀里撞来。太子举重若轻扯悟空入怀,布玛收势不住撞上漆窗,捂额哀叹神师大人你躲得太快。
贝吉塔搂定神师冷哼,布玛蹲地懊恼半晌,婆娑抬头问何解。
神师悟空大人你怎么能这样镇定如常?
不急不急,悟空斟茶塞到太子手里,歪头笑起来清响有声,像是落英夹点冰。
因为有你在,布玛。你和她,以及贝吉塔都被同归的咒术所缚,即成三角,两两同命。万一当真如你所说,这位姑娘为歹人所误,仍留有你与贝吉塔二人承担此法。悟空停得一停,于灯下端详谁嶙峋侧颊素得雪似,抿唇时候眼里半场时雨初歇,正映烛如水,埋藏许多伤痕,复又似笑非笑一声叹息,布玛你是山鬼精魂,寿数愈百乃至上千,贝吉塔能与你同命,真是叫人好生倾羡。
太子殿下喝水塞牙,大是不满瞪他,什么好生倾羡,你快帮我解了,谁愿意谁去结。哎呀,现在不行,悟空转眸眨眼说人家姑娘命途只在旦夕,我们得马上赶去她的埋骨之地。
即便渡魂,也需得是我这位天帝神师来做。
他说得闲适,然神色何等温柔清亮,简直把云朝山暮里半宵横月切下一方,拱手挂于南枝上,叫怨鬼伤魄见了,虽有离恨,依旧忘却远山多少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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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原是长史幼女,生于高宅深院,一世漆壁羽帐随珠悬黎,不曾离家半步,无奈早亡,父母爱她甚笃,不忍叫她孤身直入陵寝,便寻人私葬屋后。此时夜路诡行,难免惊惧,可惜太子重霜满袖亲近不得,身畔布玛瞟她,你害怕?
她点头说生前未曾出过家门,一席话毕动静稍大,便摇下额前泥灰萧萧。悟空感佩望她,探问为了看贝吉塔一眼,竟多如此波折,是否值得。她垂目点头未有迟疑。布玛嘻笑凑近,那么觉得太子殿下长大后怎么样?
贝吉塔捏拳,周身三尺寒意横竖撇捺都读做“你当我是死了么”,白衣神师无奈挽他,惹得太子杀气未成先敛,败下阵来。山鬼呵呵呵妥帖整衣说你尽管直说,我们这里可是有名贯长安的神师悟空大人,不怕什么精怪作祟。
太子殿下很好,虽然冷了点,但还是很好,我很高兴。她大抵粉霞迎面,可惜皮肉流离状似充血,幸而夜黑,看不清红白,只有腥膻自眼耳飞落,洒得一地逦迤。
就算此时死去也很开心,她沉默几步复又开口,却是看着悟空,不知魂魄亡故,是不是也像身死那样疼痛。神师被她问得愣神,眸色低徊暖言絮语说不痛,就如怀中一轻,万事皆了。投至泰山府君处也不必害怕,他若是面目凶狠,定然是有人又拔了他的胡子。
哼,如果有小鬼敢欺负你,就报上神师悟空的名字,还有我的名字,肯定能把他们吓趴下。布玛豪情万丈拍她肩膀,起手重了嘎吱半声,拈满指冷灰。
是,上路之时不必害怕。你最喜欢的太子殿下每年今日都来坟前看你,对不对,贝吉塔?悟空明里暗里眼眸乱飞,太子索性望天,一人一妖一鬼等了半日,却见贝吉塔梗着下巴矜持扭头,你喜欢什么肉食,牛羊鸡豚抑或其他酒脯?不带祭品上墓,非我礼制。
彼时他们正拐过门廊,行于西院临道之上,她听得太子应允,心中欢喜,抬头时候隔窗望见旧寝,忽忆亡故那晚是很深的冬夜,父亲在她席前温声说着军士在昆明湖上捞鱼,连冠冕都跌进湖里。她一时疼得五内俱焚,也要强自宁定故作惊讶仰头笑说,是真的吗?
鬓边染霜的男人有泪盈睫,说。
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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