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荆天棘地”、“狐虎的跋扈”、“雉兔的偷生”,让人触目惊心,但这还只是表面现象,让人更不思议的是支撑这种生存现状的潜规则和文化土壤,而这种文化土壤又有极大的同化功能,它如同百慕大似的能吞没一切,让所有的新概念、新事物消解其属性而成为改装过的文化部件。对此,鲁迅感慨尤深,且愤怒地斥之为“染缸”文化:
可怜外国事物,一到中国,便如落在黑色染缸里似的,无不失了颜色。
每一新制度,新学术,新名词,传入中国,便如落在黑色染缸,立刻乌黑一团。
中国大约太老了,社会上事无大小,都恶劣不堪,像一只黑色的染缸,无论加进什么新东西去,都变成漆黑。
问题的复杂性还在于,“染缸”并不仅仅是一个对象物。因为每个个体都生存在恶劣的文化生态中,既被社会大“染缸”所污染或竭力拒斥被污染,同时,每个个体又可能构成对他者的污染,这就是鲁迅反复申说灵魂里有“毒气”和“鬼气”,怕“传染给别人”的文化哲理依据。
因此,革命的敌人并不仅仅是单一的对象化了的某个社会阶级或统治者,还包括潜伏在每个人身上的“毒气”和“鬼气”,它构成一个“无主名无意识的杀人团”,这也就是鲁迅所说的“无物之阵”。
鲁迅揭示出一个深刻的政治文化命题,即革命并不仅仅是针对他者的居高临下的豪举,而且还是窃别国的火种来煮自己的肉的自我剿杀行为,革命的最后的真正的敌人即“国民性”本身。所以鲁迅一再告诫人们:
暴君治下的臣民,大抵比暴君更暴;暴君的暴政,时常还不能餍足暴君治下的臣民的欲望。
暴君的臣民,只愿暴政暴在他人的头上,他却看着高兴,拿“残酷”做娱乐,拿“他人的苦”做赏玩,做慰安。
自己的本领只是“幸免”。
从“幸免”里又选出牺牲,供给暴君治下的臣民的渴血的欲望,但谁也不明白。死的说“啊呀”,活的高兴着。
推翻一个“暴君”是一件较为简单的事,一两次政治革命就可能解决问题,但要从文化上彻底清除“臣民”的“暴君”心态,彻底洗刷赏玩他人痛苦的渴血心理,大规模的政治革命根本无济于事。然而,不从文化根基上彻底清除这种阴戾的喷血心理,推倒了的“暴君”又会卷土重来。中国人民历史上就屡屡上演此类悲剧,让鲁迅痛心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