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连着几个月以来,大祭司很累。他虽然品性坚毅,不曾言说,但谢衣看得出。在他身边这么久,他是怎样的人,自己再清楚不过。而烈山部如今境遇堪忧也是事实,他自己身为破军祭司已经时常觉得无力,沈夜就更不用说。
因为懂得,所以更加舍不得。高高在上的那个人啊,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呢?其实谢衣只是想对他说一句:我很心疼你。
例行集会上,照样是众位祭司回禀诸项事宜,拿不准的事项便请示了沈夜,按他指示去做。对于流月城如何供暖,如何破界之类的老命题仍是争执不休。一场集会,劳心劳力。
终于结束,沈夜挥退了众人,说了声:“下去吧。”然后用手扶在额角,靠在座椅上休息。余光却瞥见离自己最近的那个人始终没动,一身破军祭司服十分合称。沈夜撑起身子:“谢衣?还有事吗?”
并没有。只是揪心。朝夕相见,早已能够从他的声音中辨别出情绪,知道他什么时候欢喜,什么时候难过,什么时候是真的动了气,什么时候只是佯怒而已。但是刚才,就在刚才他屏退众人的时候,那声音里,是谢衣从前没有觉察到过的…… 他在无奈,他在忧心。
半晌。谢衣走到沈夜面前,慢慢地跪了下去。他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难过,然后一手去拉沈夜的手,一手去抚沈夜的眉心。
”师尊,你很累吗?“
”弟子在这儿呢,我会变得更强的,不让你一个人那么辛苦。所以,你不要担心。“
面临怎样的困境都不会被击垮的大祭司,却被这人一句话一击中的。一个已被残忍的命运磨炼出钢铁般的意志的人,无论怎样的打击都不会令他受伤了,但是却偏偏更加受不了温情。就像一个长久挨冻的人渴求着温暖。这样的温情,足以让他眼眶湿润。
谢衣是他的温情,是他的软肋。他想,自己或许可以有所依靠了。
于是他说:”有你在,我不累。“
事情是发生在几个月前的一天。
大祭司和破军祭司到全城巡视,一声妇人的惨叫突然传来。沈夜和谢衣都是一滞,迅速进入声音传来的那间屋子。
那妇人抱着一个男童,孩子的四肢都已溃烂,面色青灰,惨不忍睹。谢衣上前一探,已经没有了呼吸。他又惊又痛,只能看着妇人号哭而无能无力。
沈夜知道,近日城中浊气有蔓延之势,越来越多的人罹患恶疾甚至夭亡。自己纵有神血庇佑,纵法力盖世,竟是不能庇护自己的族人!他没有接近那对母子,轻轻地说了声:”夫人,节哀。“
那妇人猛的抬头,抱着孩子的尸身就跪倒在沈夜面前,拉住沈夜的衣摆,颤声道:”大祭司,我们怎么办呢?“
我们怎么办呢
我们该怎么办呢
他与谢衣并肩走在路上。他自己尚且不论,难得的是谢衣竟还如此健康。他不敢想若患上疾病的是谢衣……什么也顾不上了,一把揽过谢衣来紧紧抱着。沈夜没有说话,可是谢衣突然懂了。笑着轻轻回抱住沈夜。
你要好好的。
于是那天之后,流月城的局势就紧张了起来,事务也多起来。沈夜日夜周旋,谢衣忙着加快大型偃甲炉的进度。两人之间的默契逐渐深起来。
瞳看着嬉皮笑脸站在他面前的谢衣,暗道不好。
”说吧,这次又看上了我的什么偃甲材料?“
谢衣难得的不好意思:”上回的火玉用完了……你也知道,那偃甲炉极耗原料……“
瞳冷哼一声:”你省着点,流月城物资短缺,这些材料珍贵得很。“操纵轮椅转身进内室去给他取。
谢衣自己在外溜达了会儿,便想进内室瞧瞧。刚到门口,瞳便出现了,好端端的站在他面前,连原本是偃甲的手和腿都完好无损。谢衣大吃一惊,忍不住出声:”瞳,你……“
屋内瞳听见谢衣的声音,坐着轮椅过来,问他:”怎么了?“
谢衣看看站着的这个,再看看坐着的那个。想了想,还是问了坐着的那个:”瞳,这是?“
”哦,我新近试炼的幻蛊,能把人变成任何人的模样。它嘛……是我的第四个活傀儡,就先用在它身上试试,看看中不中用。来,打个招呼吧。“瞳一挥手,那人便又变回了本来的样子,一个英挺的男人形象。听了瞳的命令,向谢衣行了一个礼。
谢衣觉得有趣的很,连忙回礼,又绕着看个不休。只怕那时的谢衣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有幸成为瞳的第七个……
从瞳那里出来,又去偃甲房里忙活半天,往神殿方向回去时已是深夜。本打算这就回破军祭司殿了,却遥遥看见大祭司殿那边灯还亮着。呆看了半晌,脚下不由自主就移了过去。
自从当上破军祭司,有了自己的宫殿,去沈夜那里就再不如从前一廊之隔的方便了。得走上好一段路。
到了殿前,谢衣伸手欲叩门,半途却停了下来。一灯如豆,透过光能看到里面的那个人正在案前专注批阅。突然就想,不进去,在外面这样守着他,似乎也不错。于是转身,在殿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忙碌一天,现下还是有些乏了。大约是过了很久,谢衣已经困得快睁不开眼,身后的房门却吱呀一响。
沈夜一开门,看到的就是谢衣抱膝坐在台阶上,眼睛半眯,像只困倦的小猫。看见他推门出来,便立刻醒过神来,但声音里还带着睡意,软软喊了声:”师尊。“
一颗心化成了水。
沈夜走过去,也坐下来,从后面拥住他,把他箍在怀里:”这么晚了,你在这儿坐着干什么?“
”那师尊呢?出来做什么?“
”没什么,总觉得你在外头,就出来看看。果然……“
这时节,已是隆冬了。谢衣穿得单薄,夜深了本就寒气重,这地上就更凉,刚坐一会儿不觉得什么,他坐了这么久,终于是觉得有些冷了。打了个冷战便要往沈夜怀里缩。他身负神血,不惧严寒,身上也总是温暖。
沈夜轻斥他:”这下知道冷了。“嘴上硬,动作却不是那么回事儿。他运转灵力,展动外袍把谢衣牢牢裹住,只露出一个脑袋。
谢衣孩童心性又起,两只冻僵的手不安分的伸出来,朝后去搂沈夜的脖子。沈夜被冰得一激灵,眉头一皱,狠狠把那两只手攥住,握在自己手心捂着。
”真好。“谢衣笑着,眸子里都是银河星辰,闪闪的发亮,"如果能和师尊去下界,就更好了。”
“嗯,会的。去看你喜欢的桃花。”沈夜亲了亲他的额头。
至少那个时候,他们是真的这样相信着。他们能够去往下界,两个人并肩携手,天地遨游。
就是这样的憧憬和希望着。明明没有根据,却固执的相信。
那夜他们说了很多,虽然很多时候是谢衣说个不停。
说到偃术他总是滔滔不绝。哪次差点把墙钻出个洞,哪次弄坏了瞳的材料被他满城的追杀,又是最近做了多少的新偃甲……
沈夜看他说得眉飞色舞,忍不住打断他:“谢衣,如果本座现在对你做一件事,你会怪我吗?“
谢衣一怔,很快恢复了从容:”师尊要弟子做什么,弟子都会愿意的。“
”那好,从此,都不能再后悔。”
沈夜朝他微张的唇吻了下去,谢衣还没反应过来,震惊得不敢动。只一会儿,慢慢伸手搂住了沈夜,生涩却热情地回应他。
不悔。
纠缠得难舍难分,沈夜一使力把谢衣横抱起来往寝殿行去。
长夜寂寂,岂可辜负。
这样折腾一阵,很快已是斗转参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