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的瞳孔倏地放大，“竟然是你？”
　　短暂震惊过后，男子闭了眼，摆了摆手道：“对不住了，您这尊佛太大，我们这小庙可容不下。”
　　顾连城也不急，只是放下背篓，背手走进房中，蹲在一株薄荷草前，轻嗅。
　　“唉，我说你这人怎么这样，不是说了让你走么？”白衣男子嗔怪的声音在他身后徐徐而起。
　　“庙小佛也小，连城本就不是什么大佛。”顾连城转过头定定地看着白衣男子。
　　知道自己赖不掉了，男子叹了口气，“行，我可以留下你，可是我这里没有无用之人。”
　　可顾连城却不这么认为，摆弄玩木雕，他拍拍手，轻快说道：“这好办，除了武功，我也擅长别的，我自然也不是父母娇养大的。”
　　“难道您除了那被废的武艺还会别的？”本一直绷着脸的男子，像是听到什么莫名好笑的话一般，嘴角微微上扬。
　　“做饭，洗衣，端茶，递水。这些可还行？”顾连城笑了。
　　“你！”男子已然无话可说，像是赌气一般，“行，那你就给我做饭洗衣端茶递水吧！”
　　“没问题。”顾连城高兴地背上背篓，“带我去参观参观这里吧。”
　　“你自己上后院看，喜欢哪院自己挑，有人在的不能住。”白衣男子揉了揉额角，猛然想起什么，“对了，我叫方清白，从今日起你就得服从我的一切安排了。”
　　“。。。。。。”没有回应，方清白抬起头，房中早已没了顾连城的身影。
　　“这人真是。。。”方清白躺回摇椅。
　　

2
　　一围小花园，一方石凳，一处青瓦土房。顾连城挑了一间临水的房子，窗外河水潺潺流淌，有鸭鹅摇摇摆摆路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的人是只打小镇路过，有的人却选择一辈子都在这里，生老病死。
　　有来店在一处码头旁，顾连城在新家待了只有半日，船夫们的吆喝声却从未停过。偶尔几个浣衣女的婉转细润歌声飘荡，两声交杂，阳刚与温婉具引人静听。
　　无论如何，顾连城还是很满意当下的环境的。
　　下一刻既无所知，倒不如在这小镇安心沉淀。这样想着，顾连城眼前即浮现了方清白定眉定眼的淡然神情。眼神渐渐涣散，微微发愣。。。
　　“嘿，你别拦着我呀，让我进去，让我进去！”，突然门外传来了一阵嘈杂声，然后“嘭！”的一声门被一脚踹开了，一只白鞋子随着这动静直飞向顾连城。
　　一手接过白布鞋，顾连城回头望向门外，一个看似十一二岁的女童子正叉腰指着他：“你就是顾连城么？”
　　“正是在下。”顾连城颔首。
　　“山药。。。。。你到底想干嘛？”方清白抓住山药的胳膊无奈说道。
　　名为山药的女童一蹦一跳地走进了院子，来到顾连城的跟前仔细打量，“我看你也不像传闻中的样子啊！？”
　　江湖上流传的顾连城倒不是这般的书生模样。百晓生曾言：“顾盼生姿，濯涟不妖，挑眼便倾倒半个西凉国，抬手即翻覆整个清涟庄。”
　　顾连城就是那传闻中惊为天人，数十年间仅得几人睹其真容，年仅二十便手握半壁江湖的清涟庄庄主。
　　这样看来，眼下这人倒不如想象中那般高深遥远，只让人产生一种不由自主的亲近之感。
　　看着山药审视的眼色，顾连城摇了摇头，淡淡道：“三人成虎，人言可畏呐。”
　　沉默片刻，继而拱手问到：“敢问姑娘芳名？”
　　“呵！”话音未落，只听得方清白一声轻笑，随后玩味地看着顾连城。
　　“你说谁是姑娘？！爷可是公子哥儿！”山药狠狠瞪着不明所以的顾连城。
　　眉间一点朱砂，头挽着双髻子，面颊间有一丝脂粉气。怎么看，这也该是一位女孩，怎的却是男孩？
　　“噗。哈哈。。。。”顾连城没忍住，刹那间笑出了声。
　　只见山药一个箭步冲上前，左手锁喉，右手翻腕，几招就把顾连城放倒在花圃中。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山药低头看着一动不动的顾连城笑了，“看来消息不假，如今的顾庄主怕是风光不再了。”
　　“山药！胡闹够了吗？”方清白的声音森然响起，山药打了个哆嗦，回头向顾连城做了个鬼脸，旋即跳上屋顶，逃了。
　　谁也没有开口说话，院子顿时沉默了下来。

顾连城纹丝未动。
　　良久，方清白叹了口气，“你装也装够了吧？”
　　顾连城仍旧阖眼躺在花圃中，姣好的唇线开了开，继而又合上了。
　　“行了，顾连城，已日落了，别忘了你说的话。”方清白随即转身推门而去。
　　花瓣扫过顾连城的额头，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捏住了花杆，“想不到我也有做厨娘的一天啊。”顾连城静静地望着蓝白的天空，粲然一笑。

3
　　打开随身带着的背篓，顾连城从中拽出几件单薄衣物后，压篓底的就全是书了，这样看来，倒是无愧于顾连城浑身上下的书生气质了。
　　书目种类也多，涉猎各方趣闻杂事，历史野说也一概包括。
　　顾连城尤其喜爱看书，在他生活中有三样东西是万万缺不得的——青衣，好茶，书。要说他对离庄以来最大的遗憾倒不是失去了对清涟庄的掌控，而是离了那二两碧螺春，三尺碧纱衣，还有他半房的藏书。
　　思及此处，继而想到眼下分崩离析的清涟庄，顾连城紧紧捏住竹篓边缘，青筋乍起，骨节渐渐泛起惨白之色。
　　“顾公子。”突然门外传来一位老妇低沉的声音。
　　“何事？”顾连城松手答到。
　　“方公子着我嘱咐您，从今日起，您就该侍候他了。”老妇回话不疾不徐。
　　顾连城抬手看去，几道血痕隐隐可见，沉默良久。
　　打开门，负过手，顾连城淡笑着问到：“我这就去”
　　话带到，见顾连城已动身，老妇转身即走，并不多留下只言片语。
　　脚步微顿了片刻，顾连城看向满园的春花。
　　还是不要太心急了，顺其自然吧。这样想着，顾连城便缓步向前厅走去。
方清白一手撑着额头，一手轻叩着茶桌，深棕色的楠木桌衬得方清白的手格外的白净，几缕发丝微垂在眼角，更是扰得他无比烦躁。
　　伴着不紧不慢的脚步声，顾连城终于来了。
　　顾连城刚一踏进前厅，就看到方清白以一个无比懒散的姿势端坐茶桌前，不禁调笑道：“看来方公子等久了。”
　　“不比顾公子架子大，允诺过得洗衣做饭端茶递水，可是忘了？”方清白垂下眼帘，“有来这上上下下可有九口人等着侍候，当然侍候别人就不必了，侍候我一个倒也还够。”说罢眼中闪过一丝小小的狡黠之色，随手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茶水泯了一口。
　　“对了，从此刻起，叫我方老板。”
　顾连城笑着坐上了楠木小凳，斜着身子，肩靠向方清白，笑得暧昧：“方老板，不知小人现在该如何侍候您呢？”
　　方清白侧过眼，眼中一片平静，“我这里暂时不麻烦你了，就从给店里人做饭开始吧，想必顾公子厨艺该是不差的。”
　　话已至此，顾连城也不多言，起身离去了。
　　方清白玩味地看着青色背影渐行渐远，心中竟隐有几分期待，他倒是想看看这般养尊处优的人，是如何做得这般繁琐精细的活计，是如何忍气吞声以应当下的处境。
偏厅里。
　　“话说山里有一只野兔，它在一片空地上左蹦蹦，右跳跳，一会儿单脚跳，一会儿又双脚跳，你们说这是为什么？”

山药眨了眨眼，一脸神秘莫测地看向众人。
　　“这简单，因为它的脚被猎人伤了嘛。”一个矮老头偏过头对山药说。
　　山药摇头，“不对不对。”
　　“难道是地上太硌了？”一旁的白衣女子放下手中的茶盏缓缓说道。
　　“山药，你总是爱问这些无聊的问题。”不待他人回答，女子旁边的黑衣男子不以为然道。
　　“可能是。。。。。。”，到没有人理会男子的异议，一时间整个房里都是叽叽喳喳的争论声。只有出题的山药扎着双髻的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似的。
　　正说着，顾连城就端着大方木板走了进来，上面整齐地堆叠着各色吃食。
　　满房的人纷纷望着走进的顾连城，没说话，山药见此撇了撇嘴，其他不熟悉的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又顾连城，又继续了刚才的话题。
　　方清白看着争论不休的众人拍了拍手，示意停下，说：“这个问题，我想顾公子也许能够给我们解答一二，也顺便帮我们煞煞山药的锐气，他总是这么古灵精怪。”
　　“山药的问题那么奇怪，我们都未曾答对，这新来小子的想得到？”小老头语气中充满了怀疑。
　　话落，一房人都齐齐向顾连城看去，眼中各带神色，有的好奇，有的期待，有的不屑，当然，不屑的是山药了。

4
　　顾连城不慌不忙地把菜布置好，一一分发了碗筷，再用热茶水将碗筷温烫好，然后才看着众人，一言不发。
　　方清白的眼中染上了丝丝戏谑，顾连城第一次见有来的各人就落了下风，以后的境况如何还无人可知。
　　厅里静了很久，似乎每个人都等着看顾连城的笑话。
　　“嗯，这问题没什么意义。”顾连城没有明确答案。
　　山药一巴掌拍在了楠木桌上，震得满桌的菜蹦了蹦，“哈！？我看你是想不到答案吧？”
　　“那你说倒是说。”黑衣男子依旧不以为意。
顾连城笑了，“我怕说出来你们就吃不下饭了。”
　　“为什么？”白衣女子皱了皱眉。
　　“怕你们觉得自己脑子不好使呀”，顾连城抿着嘴继续笑。
　　这下小老头急得像踩在热油里的猴子似的蹦了起来，“你赶紧说！我到要看看你能想出怎样的答案！！！”
　　“好吧。”，顾连城面上笑得无风无雨，成竹在胸，“因为。。。。”
　　“因为？”众人忍不住异口同声，山药左手捏着右手，有些僵硬。
　　“因为它喜欢。”终于顾连城嘴角弯了弯，继而笑了起来。
　　于是。。。。整个饭厅响起了顾连城异常隐忍的笑声，众人沉默无声。。。
　　此时，甚至方清白一贯常持的从容神色，此刻竟也有崩坏的痕迹。众人心中如狂风卷过，风雪漫天。
　　方才热闹如火炉的饭厅霎时仿若堕入了冰窖。这个答案竟是让人无言以对了。
门而外缓缓踱进一人，面上冷脸无色，直行至方清白身旁的空位，坐下，拿筷，夹菜，放进嘴中细嚼慢咽。
　　在众人尚未缓和的冷冽气氛中，他只静静地吃着。
　　眼睛盯着手上的青瓷小碗，再看向刚才笑着的顾连城，悠悠道：“不错。”，然后低头继续静静吃饭。
　　方清白终于回过了神，轻声咳嗽，“咳，行了，吃饭吧，吃完饭我给各位相互介绍介绍。”
　　

于是顾连城在这里吃过了一个别样安静的晚饭，也是有来几人来此吃过的异常凄清的晚饭。不过有一个吃的异常认真的人除外。
“这是安静。”饭后，方清白指着后来的男子先介绍到。
　　安静朝着顾连城点了点头。
　　顿时房中一片抽气声乍起。若说刚才安静进来之后对顾连城一连吐了两个评价是天方夜谭的话，那么现在对顾连城介绍的点头回应方可称之为奇迹了。
　　安静素来是“有来”的高岭之花，常常半月一言不发，就算是说话一般也是以回应单音节字为主，每每方清白给出吩咐，安静均不予回应，但却总拿出最好的任务结果，让人无话可说，他早已是有来除了方清白之外最令人心生忌惮的人。
　　而顾连城居然让安静的金口开了，甚至予他以肯定，于是众人心中风雪再起。
　　方清白的手微顿，纤细的指节在烛光下尤显苍白。
　　安静给顾连城的几分薄面令他颇为讶异，心中竟隐隐生出几分他也说不上的不舒心。

“叫我黄老！叫我黄老！嘿嘿。”小老头不顾他人突然喊到，捋了捋下巴上的小胡须，老神在在道：“我就是喜欢你这种跟我一样聪明的小子！哈哈。”，说罢还不忘朝着顾连城抬了抬头。
　　“叫我黑灯即可。”，黑衣男子侧过头，不咸不淡。
　　“顾公子好，在下碧浣。”白衣女子一边乖巧地说着一边眨了眨眼，“至于方才去你房间寻你的婆婆，你就叫她孟婆吧。”
　　一时介绍突至，顾连城有些不知所措，只得一一点头致意，到没有多说什么，收拾收拾碗筷就回了厨房。
　　顾连城前脚刚离开，后脚众人即围向了安静，“快说！你这是什么意思？！”，山药恶狠狠地冲安静问到，娇俏的脸上大有山雨欲来前的片刻平静。
　　“。。。”，安静不慌不忙地起身，站定，那双极其幽深清寒的眼徐徐扫过山药，未作他说，便踱步而出。
　　山药气得在房里直跳，活像一只青蛙，“我们第一天进来怎么也不见他这么热情！老板你说这安静是魔怔了嘛？”
　　顾连城走后，方清白便一直站在雕花窗边，听到山药的抱怨，也没什么言语，就简单打趣到，“呵，兴许看上顾公子了吧。”
　　“。。。。。”山药停止了跳脚，张大了嘴巴直愣愣地看向方清白，这顾连城一来扭曲了多少人的价值观啊。
　　当夜有来中人各有各的心思，倒是顾连城收拾妥当后，累了一天，着床就睡了，一夜好梦。
翌日，晨曦微露中，鸡鸣声渐渐划破了这座沉寂的城。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后，方清白睡眼惺忪地出现在了两男一女面前，虚掩着门，怔怔地看着外面。
　　乍一眼看过去，门外这三人眉眼竟长得一模一样，且俱着黑墨晕染的灰衫，身形相似，一时之间倒是难以分辨，只从衣角沾得的几星泥印子看得他们的风尘仆仆。
　　其中一位男子见到方清白淡定伸出的脑袋后，一步上前猛的推开了门，把犹抱琵笆半遮面似的方清白吓得瞬时就清醒了。
　　

“你还有心思睡？！江湖上的狠角色可都知道顾连城朝这方向来了，不管他是不是来投奔你的，他都是我们收不得的人，快把有来的招牌摘了啊。”，男子紧锁着眉头一脸担忧地看着方清白。
　　“啊，你说顾连城啊，昨儿个我就收了。”，方清白一脸轻松答到。
　　“老板，你疯了吗？你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吗？”，女子听了方清白的话即刻就变得激动起来。
　　另一个灰衣男子却从从容容地靠在门外的柳树干上，掸掸衣角的尘土，道：“我就说了老板早收了人，你们非说我算错了。”
　　“谁知道老板这么糊涂啊？你难道就没算错过？！”，女子回手就给了树旁男子一个巴掌。
　　“行了！现在不是争论这个的时候，我们去见见顾连城吧。”，门前的灰衣男子拉上方清白就进了店。
　　树旁的男子缓缓地直起身子，舒展了下筋骨，这才拉着女子随后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