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短篇】终途

他原本以为计划滴水不漏，却未料到对方技高一筹。
他原本以为自己将在亲人的误解中粉身碎骨，却未想到是在敌人的深算中走向毁灭。
罢了，罢了。
一 灯熄
真君神殿的大门被推开时，杨戬正端坐在正堂。几个时辰前，玉帝突如其来的心腹彻查了他的案几文稿，连带着四公主未养护好的魂魄，都一并搜罗了出来。
面对玉帝的质问，杨戬没有辩解，只是长叹一句，“我只是没有想到，原来在多数仙家的眼里，一套公正进步的秩序，仍旧赶不上您的垂青优待。”
玉帝笑道，“区区凡身小神，谁给你的勇气动摇朕的根基?”
杨戬默然，“苍生疾苦。”
玉帝轻蔑道，“苍生?苍生皆在我的治下，他们的苦乐，朕比你清楚。”
杨戬抬头，凝视着他的双眼，苦笑着问了句，“是么?”
从十日凌空，到弱水下界，到清剿花果山，到流落凡间的十万恶鬼……每次人间的劫数，都被杨戬看在眼里。他依稀记起，年轻时的灌江大营，他和妹妹，兄弟比肩而作，商量着退水之法。那个时候他觉得世道真的可笑，明明是血缘之亲的舅父，却要治他于死地，明明是毫无关联的灌江百姓，却对他感慨热忱。
他原本以为，以多年的情谊，自己走到哪里，都会有一大批人生死相随——除非是自己作死。
然而他错了，
他预料错了一点。
那就是不论尚显稚嫩的人间，还是各方基本完善的天庭，都是皇权一家独大。他的兄弟们感激他的恩惠，但被旧制长久束缚。
一时间，杨戬有些遗憾。这个世界上与他同甘苦最多的人，便是他的妹妹杨莲。起先他们相互扶持，后来，他曾对她说，他厌恶禁欲，厌恶皇权，他渴望人性，渴望自由和欢爱。
他的妹妹被他护的甚好，虽对这个世道的了解有待深入，但与他有着相同的理想。可他曾经害过她的丈夫儿子，可他已经对她隐瞒了太多，将她排在计划之外……他有这么能奢求她给他最后的安慰?
他累了，身边是不解的亲人，身边是沉睡的苍生。
他惧了，再一次的反天恐会引起三界的又一次暴动，更何况，他身边的死士，也被他的计划驱赶的所剩无几。

二 自暗
帝王对于臣子，向来是威大于恩，严大于情。纵然他们是血脉相亲的舅甥，纵然他也是他世上为数不多的亲人。
他名叫百忍，心能千忍，可他绝不能容忍别人背叛他的帝国，他的主张。
天牢里寒气森森，盛怒之下的他下令打穿他的枇杷骨，将他五花大绑。浓重的血腥气伴着死尸的腥臭弥散开来，杨戬闭紧双眼，谛听自己血液落下的声音。
少顷，牢门被打开，门边，站着一身黑衣的来者。尽管玄衣掩面，可周身的气宇还是让杨戬知道了他是谁。
来者道，“你还有考虑的机会。”
杨戬摇头，“我什么也没有。”
来者又言，“你现在众叛亲离，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去，也不会有人知道你的真正苦心。”
杨戬笑笑，“臣自动手的一刻，便料到会有今天。”
来者不甘，搬出最后的杀手锏，“杨莲现在还在华山下，监刑的人换做了我和娘娘。你活着为我们所用，她或许还可以好受一些……”
杨戬沉默片刻，最终回答，“我兄妹貌离心同，若让小妹知道她成了你们牵制我的筹码，你们最终什么也得不到。”
来者转身长叹，“是个可用之材呵。”
杨戬自语，“干将岂能为帝恨，不灭邪佞斩忠良?”
杨戬恶贯满盈，众叛亲离，镇妹杀生不顾亲情，密谋害主枉为人臣……很快，三界内流传起了司法天神的罪名。神人鬼畜皆为不耻，就连山神土地也恨不得杀之后快。
华山西峰下，乾坤钵甫终止又一轮反噬。莲台上，疼的满头大汗的杨莲突然感觉心口又是一镇锥心之痛。
她握紧两拳，眼泪不知何时便夺眶而出。她隐约知道，自己将有一位亲人一去不返。

三 灭亡
斩奸除佞一直是件大快人心的事，所有人都这样认为，尤其是杀掉一个六亲不认，镇妹杀甥，秘密谋反的罪人。
玉皇大帝做足了姿态。他格外仁慈地赦免了沉香，格外仁慈地替他行道，格外公正地请来了杨戬生前所有交好过的人，监督行刑。
他说，我要让奸臣死的毫无怨言。
杨戬听罢，长叹一声。
正在清修的孙悟空也得到了这个消息，与此同时，还在面壁的哪吒也有了耳闻。前者合拢双手，念了声阿弥陀佛，婉言谢绝，后者考虑再三，还是请求面见玉帝，说即便不能免了杨戬的死罪，也要让他走的有几分体面。
玉帝欣然同意，传令下去，说自己念及舅甥一场，许让杨戬仍以司法天神之礼遇处刑。
牢门开了。
杨戬颤抖着换上最心爱的铠甲，那是他出征朝歌时所穿。透过狱卒的眼眸，他看见了现在的自己，英姿勃发，黑甲护体，虽然风霜染鬓，却依旧是少年模样。
他怀念那段时光，好友为伴，亲妹在旁。他们一起聊天喝酒并肩作战，一起发誓去推翻一个残暴的政权。
他记得他曾经有一个孩子一样的朋友，桀骜不驯，本领通天。他厌恶父亲的说教，他不喜主宰水域的龙王，他杀夜叉，斩龙子，他不惧还命，他借莲重生。
他记得又过了几百年，他又有了一个猴儿模样的兄弟。他大闹天宫，他要做齐天大圣，他恣意地笑着说，“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
可是现在……
岁月是最好的催剂，岁月是最利的皮鞭。孩子在天庭的俸禄招安中长大，猴儿在宗教的规劝洗礼下虔诚。时光给了他们成熟，教了他们安分，更让他们学会了服从。
可杨戬没有。
他没有忘记锥心刻骨的童年，没有忘记痛不欲生的丧母，没有忘记数场浩劫下，三界内痛苦的众生相。他见过夫妻分离的惨剧，见过母子死别的哀苦，甚至为了长远之计，他也扮演过卫道士的角色。
他记得，年幼的妹妹曾拉起他的衣角，问他，“阿兄，为什么人世间会有那么多灾难?”
他搂紧她，“因为天道不公。”
法场将近。
杨戬眯着眼睛，扫视前来监斩的众人。有曾经的朋友，有手刃过的仇敌，更有不少前来看热闹的神仙。他们的眼中或闪烁着痛恨，或诉说着惋惜，可再细细看了，他们的脸上，都有一双闭着的眼睛。
紧紧闭合，犹如沉睡。
囚车停下，左右前来，搀扶着他上刑场。监斩者见他行礼，问候，“真君老爷可还有话交代?”
杨戬点头，“请容我说几句罢。”
监斩官恭敬退下。
杨戬面向众人，发问，“谁参加过三千年前的封神之战?”
众人一片交头接耳，继而，有人举手。
杨戬又道，“当年谁在我之麾下?”
一片哗然，继而，又有人犹豫着举手。
杨戬道，“罢罢罢，终归是少数。望诸位好好记记，当年自己是因何而战。”
监斩官出言，“时辰已到，望真君配合。”
杨戬轻微让身，“最后一个请求，罪囚想让哪吒三太子行刑。”
正因适才两句诘问出神的哪吒一个激灵回神。他还未接话，身前便是行礼的监斩官，“陛下有令，真君死前，尽量满足他之一切要求。”
杨戬喊到，“兄弟刚被罚面壁，何不戴罪立功?”
哪吒领命，走出人群。
杨戬凝视着哪吒的身影，看他念诀，做法，祭出乾坤圈。
他收了通身的法术，定定地挨上致命一击。恍惚间，金乌收敛了光化，云雾渐散，他的目光仿佛穿过天地，来到西峰莲洞中。

五 长明
有的人死了，死的锥心刺骨。
法场上，哪吒缓缓放下法器，但看见倒落地面又渐渐消散的熟悉铠甲，突然感觉一阵心痛。
他转过身去，泪湿眼眶，仿佛一块尘封多年的伤疤被生生撕开，又仿佛身上的手足被活活折走。
他为什么翻江闹海?
他为什么出征朝歌?
他又为什么剿灭花果山猴头，又为什么做了今天的刽子手?
他永远忘不了，动手时，杨戬的眼中闪过一丝无惧又残忍的笑容。杨戬不怕死，但却用尽最后的智慧，让他生生感到一阵痛楚。
有的人活着，活的血泪交织。
杨莲收到了杨戬被杀的消息，兄长处刑的一刻她刚受完乾坤钵的反噬折磨，昏死在洞里。
在虚实之间，她看到对她冷言了数载的哥哥忽而开口微笑，宠溺地与她交谈，她看到说气她怨她要罚她的哥哥与她重新站在一起，对她张开双臂。
她被莫名其妙的特赦了，他们家历尽艰难，终于团聚。然而她明白，自己的劫难，才刚刚开始。
刘彦昌和沉香都是人类，于是，妻丧夫，于是，母丧子，于是，祖母送小孙。
她的后嗣离她远去，她的法力全然消弭，她只是一个略带身手的普通女子。生死簿上没有她的名字，她永远不会死，她只能在人间颠沛流离。
但她不怕。流亡的时候，她的脑海里一遍遍地闪现兄长最后的嘱托。她是身旁尽是沉睡的世人，她不能睡，她要活成一座警世钟，敲醒所有的人。
她重拾拳脚，重提笔墨，写下一篇篇讴歌情爱与自由的戏文。她写下自己和兄长的故事，希望能引起世人共鸣。
可一切非她所愿。来自人间的阻力比上天更大，她遭到驳斥，非议，排挤，迫害…她被乞丐痛殴，被青楼拐卖，被大户强抢…她一次次地抵抗，一次次地被折磨，一次次地死里逃生，握起利刃。
哪吒下凡时，刚好碰见沿路卖唱的她。满身污泥，额角处血迹未干，却依旧唱的神采奕奕。
三太子痛心地扶她，言道，“三姐……何至于此?”
杨莲浅笑，双眼倒映浑浊苍空，“我还未至终途。”
(完)

且来聊聊写完的感言。
楼主这两天在补老剧，正好看到《走向共和》与《人间正道是沧桑》两部。对其中两个场景感触很深。
《人间正道是沧桑》里，以瞿秋白为原型的瞿恩就义时，在意识中向最懂他，也是最值得他信任与骄傲的妹妹瞿霞道别。
“瞿霞，我要走了，不要告诉我们的妈妈……世界上的理想有两种，一种是我实现了理想，另一种是理想通过我得以实现，纵然我付出了生命的代价……霞，不用替我难过，我是飞向了光明……你一定要替我活下去……”
《走向共和》中，尚是孙文的孙中山曾到康有为府上演讲，当康有为发问，“你拿什么改变国之现状?”孙文答，“我有好友三人，我们志同道合。”
信仰是最强大的力量，岁月是最忠实的伙伴。看了杨戬的逆天改命之路，我不禁要想，历来我们都是看见变法的成效，然他的变法失败了，又会如何?
我坚持用尊重一个先驱者和英雄的目光看待杨戬，他曾尝遍疾苦，他立志改变。他还有两个好友——一个翻江倒海，一个大闹天宫。
然而他们都被岁月洗礼，抹去了锋芒。

有人问我安排“杨莲”的出现，是人生同人还是宝前同人?
我想都有关，但都不是。
熟悉我文章的吧友应该知道，我习惯给予杨戬兄妹的一般都是两种的人设——“逐渐圆融的英雄”和“羽翼下锋芒仍在的凌厉少女”或一双彼此理解，共鸣且不为世俗接纳的浑人兄妹。这篇是两种设定的中和，他们既有矛盾，又有共鸣，既有冲突，又能接过彼此的重担含泪远行。杨戬是杨莲的启蒙导师，杨莲是杨戬理想的继承者。
以上，尽是私设，万望大家接受。
当然不喜欢也不要紧。还是那句话，一千个读者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自也会有一千个杨戬兄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