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良走到卫庄身边，一眼便瞧见了那青莲莲心。而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了魔气的同时，却没有再感受到盖聂种下的‘绝刹’，一时之间竟不知是喜是忧。
他看着卫庄那一头不馋杂色的银发，对方的容貌终于和他记忆中的那张脸重叠，百感交集之下伸手握住了对方的手。卫庄本欲挣脱，然终究未动。
张良挥袖收了那朵莲心，卫庄也未阻止。他失去了莲心，内心不会再有丝毫情感波动，却仍旧发自灵魂深处地相信着张良。
东皇太一一见张良的动作即快速击出一掌，但到底迟了一步，张良一挥衣袖，化了他的掌风。
东皇太一当年在天界时，和张良的实力不相上下，但他毕竟堕了魔，无法继续修习精进仙法，而是转向了魔法，但张良却一直在仙法上精益求精。所以，他内心本就隐隐觉得张良的实力应在自己之上，此时见到张良这看似轻飘飘、实则威力沉厚的一击有些惊讶，心中便更多了分畏忌。又见张良的掌心化出一柄长剑，知是凌虚剑，瞬间戒备起来。
张良挥着凌虚剑晃出两道剑光，直冲东皇太一和大司命面门而去。两人都因高估了张良的实力而向后退了两步，没有直接去挡而是闪身避开，而张良就趁着这个空档，一剑划开了眼前的虚空，携着卫庄遁入了新裂开的空间深处。
等东皇太一意识到上当时，为时已晚，紧急调动灵识搜索两人的踪迹却一无所获。
他明白过来，张良方才化他掌风那一击可能是不顾后果的全力一击，目的就是为了震慑自己。而且不出意外，那次从大司命手中救出卫庄，恐怕也是同样的伎俩。想来，张良的实力很可能已经衰微，至于为什么会违反常理地衰微而非精进，他想不明白。
然而，一个实力已经衰微的人，又是如何一剑划开异空间的？
——

张良虽是还有些担心他的身体，默了默，却没有反对。
两人出了空间，所在之处是一处山头，张良用灵识查看了一番，知道还在陇西境内，又试图去感知盖聂的位置，无果，遂知盖聂果真是死了。
但在这过程中，他感知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气息，和卫庄说了，两人便往那个气息处赶去。
近了，只见一人恣意随性地坐在半山腰上，一身轻布灰衣，神态豪爽，风骨飒飒，端是说不出的潇洒超逸。
乃是战神荆轲。
荆轲一眼瞧见了卫庄，唇边刚升起笑容，却是眉心微蹙，道：“小庄，你这是……入魔了？”他把后面的字说得极轻，显得小心翼翼。
卫庄并不答话，只是径直走向其身后的玉台。那玉台上盖聂一身白衣静静躺着，面容安然，宛如熟睡。
张良在卫庄身后略向荆轲见礼，又在对方疑惑的眼神中微微颔首表示默认，而后问道：“神君如何了？”
荆轲愣了下也反应过来卫庄并不记得自己，听到张良的话遂转过身来，“阿聂的神魂被东皇太一用镇魂印打出体外，就连我也没办法替他收回。”
话音刚落，便见卫庄面前莹光熠熠，定眼一瞧，竟是掌心显出一朵青莲来。他一见那青莲便觉得不同寻常，迟疑道：“这是……”
张良开口肯定了他的猜测，“乃东皇太一从卫庄兄体内取出的莲心。”
但张良说这话时神色淡然，眉眼平静，荆轲愈发觉得奇异。他知道卫庄的本体便是青莲，被取出莲心是何等大事，处理不慎即很可能致使元神陨灭，再世堕入**道，而就两人的表现来说竟似视之等闲、泰然自若，着实令人费解。不过，以卫庄此刻的情况来看，的确无什大碍，他倒好奇张良究竟用了什么法子，竟有这般奇效妙用。
卫庄将莲心置于盖聂的正上方，令其灵力缓缓注入对方的身躯。荆轲见状心头半喜半忧，喜的是万年青莲的莲心最是不凡之物，用此应该可以替盖聂收回神魂，忧的却是莲心用尽，卫庄非但永生永世无法重回天界，而且神魂之力也将随轮回之数而衰微，直至神消魂散，彻底从三界中湮灭。
他不清楚卫庄是否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但是此时这人却束手而立，眉眼沉静，神色不动。他不知怎的，忽然有些嫉妒：不过是人间五百年，盖聂竟能让卫庄为了他做到如此地步。
然而，荆轲又快速移了开看着卫庄的视线。卫庄对于他来说，牵扯到的情绪太多，可他只想成为一介浪子，身无长物、无牵无挂、乐得逍遥。若卫庄譬如美酒，他愿意做个饮酒者，却讨厌成为酿酒人，故而他从很久之前就学会了避开对方。不相见所以不相知，不相知所以不相思。

心绪陡转间，荆轲在心中隐隐一叹，抛开繁杂的思绪，抬起手，往莲心里源源不断地输送仙力，专心助力将盖聂的神魂收回其体内。
张良依旧那副翩然如画的净秀模样，静静地立在一旁瞧着，不插手也不阻止，眸色寡淡，神情寂寂。
过了约半个时辰，荆轲的额角渗出了冷汗。他心中正有些疑惑，那莲心却忽然炸开，花瓣零落，片刻间便化作灰屑点点，消散在空中。
荆轲收势及时，除了有些虚弱并未受到反噬，他没来得及细想，疾步奔到盖聂面前查看情况。
“不行，功亏一篑。”他说着忍不住咒骂了两句，待站直身体，看向卫庄却发现对方的关注点显然跟自己不一样，他和张良的眼神均还停留在莲心炸裂并消失的半空中。
荆轲此时也想起了自己刚才的怀疑，道：“这莲心有些不对劲。如果真是小庄的万年青莲莲心，不可能会变成这样，除非……”后面的话，他迟疑了下没说出口。
卫庄闻言侧首，唇角微微勾起，似笑非笑地问：“除非什么？”
荆轲皱了皱眉，没有回答。
这时张良抬首看了看天色，缓缓开口提醒道：“天色不早了。”
卫庄闻言瞥他一眼，转身便要离开。
“小庄。”荆轲喊住他，“若要为阿聂收回神魂，最好之物便是千雪玲珑枝。只是此物甚是难寻，成熟的更是三界之中极为罕见，仅凭我一人之力，恐怕力有不逮，还希望两位能帮忙寻找。”他这话虽是对卫庄说的，其实主要还是想要借助张良的力量，毕竟对方身后有整个儒宗。只是张良这人看似温雅，实则极难接近，故而不得不从卫庄这里入手。依卫庄方才的表现来看，应该不会拒绝才对。
然而，荆轲却料错了。
卫庄甚至没有回头，仅淡淡地回了一句话：“我为盖聂做的，到此为止了。”他有了为人五百年的记忆，记忆中盖聂对他倒是不薄，而且今世他也算钟情于对方，便不可能对对方的性命视而不见。
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张良听了荆轲的话倒是轻轻一笑，应道：“在下恐怕爱莫能助。”且不说儒宗绝不会为了这种事出动，便是他自己喂给卫庄的那株千雪玲珑枝也是自己孤身一人千辛万苦寻得。若再想寻得一株，谈何容易。况且……
况且，盖聂曾经做过何等事，兼之又是天君中用的人，他想杀他都来不及，又岂会救他？
——

〔第六章 燕丹〕
卫庄与张良离开荆轲没行多久便遇到了旧识。
张良眸色微暗，两人停了步子。
说是旧识，并不太恰当。因为燕丹其人向来神出鬼没，踪迹飘忽，虽作为墨宗的掌门人而被天界众人所熟知，却罕有人能与之相交。且他修为深厚，性情孤僻，甚少理会天界之事，故而此刻出现在这里，实在不是什么好的征兆。
或许全盛时期的张良还有实力与对方勉强一战，可如今，他修为大衰，是万万不敌燕丹的。然而，他倒也没有太过担心。
因为，从很久以前开始，燕丹对卫庄就有着不一样的心思。他觉得，对方至少是不愿意伤害卫庄的。
所以，他一如往常地扬起一抹清风一般干净清爽的笑容，问道：“不知巨子拦路在此，有何贵干？”
燕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甚至没有瞥他一眼，而是直视着卫庄，半晌用那惯常平稳冷静的语调点出了一个事实：“小庄，你入魔了。”
卫庄没有答话。他对面前这个人没有分毫印象，亦没有一丝好感。
“你不认识我？”燕丹随即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眉头微微拢起，良久，他从宽大的袖中掏出一个瓷瓶，扔给了张良：“这是青菱露。”
张良颇为惊讶。青菱露乃墨宗一至宝，可遇而不可求，对于修补或阔增神丝有奇效。卫庄自被贬下天界，便被断了神丝，若是没有中炼神钉，服用此物即可重接神丝，恢复记忆，于重新修行一途更是大有助益。只是，此物中毕竟混有仙力，与卫庄体内的炼神钉相克，反而误事。不过，于此倒也可以知道，燕丹对卫庄出手大方，心思果然不比旁人。
张良从容地收好瓷瓶，又捋好袖子，这才慢条斯理地对燕丹道：“卫庄兄身中炼神钉一事，巨子恐怕还不知道吧。”
“炼神钉？”燕丹眸色陡寒，“是谁下的如此毒手？”他的确不知此事，或者说他因常年神龙见首不见尾，即使对于卫庄被贬下凡间一事的始末也了解得并不清楚。
张良迟疑了下，接着轻轻一笑，“巨子便是知道了又能如何？所以，又何必知道呢。”
燕丹只觉得一股闷气在胸腔内升腾起来，不知是因为张良的话还是因为炼神钉的事。他一字一句又重复问了一遍：“是谁？”
张良敛去眉梢眼角的笑意，表情仍旧淡淡的，继而又以一种漫不经心的清淡口吻回答：“……是神君。”

盖聂？燕丹皱起眉头，他的确听说五百年前盖聂和卫庄起了冲突。而盖聂和卫庄的实力本不相伯仲，若是有炼神钉的事，那么当年盖聂打败卫庄的事也就能说得通了。……只是，盖聂的性情他还是知晓一些的，绝非心狠手辣之徒，当年真的有必要做到如此狠绝的地步吗？
仿佛看穿了燕丹的想法，张良缓缓开了口：“神君当年是迫不得已的。”
燕丹闻言看向对方。张良口中虽然说着替盖聂辩解的话，一双玄眸却泛着星碎一般清澈幽冷的寒光，星星点点，十分摄人。
接着，又见他毫无预兆地笑了笑，轻描淡写地道：“这世上总是有诸般无可奈何之事的。”
燕丹不知怎么的，在这带着笑意的声音下，忽然无法说出话来。
张良倒毫无芥蒂，转而问：“所以，巨子这次找到我们，究竟所为何事？”
“……”燕丹默了一瞬，尔后看向卫庄，才道：“我奉天君之命，来带小庄回天界。”
“哦？”张良接过了话头，道：“卫庄兄毕竟已经入魔，这时回天界恐怕不妥。”
他言外之意，便是天君此举居心叵测，燕丹听懂了。可是，天君的命令，是绝对的。
燕丹正欲说些什么，却被对方打断：“巨子对于五百年前发生的事，恐怕不是很清楚。那就让子房代劳，略说一二吧。”
燕丹无法反对。
“五百年前，天君遣派太子扶苏视察人间，若墟一带的角龙一族因为历来横行霸道、为祸一方被太子斩杀，只这角龙一族百年前曾献鲨齿剑给道君，便向道君求助。由此，道君和太子产生了冲突。后来，天君以道君刺杀太子、意图不轨为由，命神君捉拿道君，并将炼神钉交给了神君。神君最初并不知晓炼神钉的威力，用其直接打中道君的元神，并成功制伏了道君。道君随后被贬下凡间，另一方面，天君也假惺惺对太子和神君小惩大诫，将太子派下凡间历练千年，神君随行辅佐。”
燕丹皱了皱眉。张良说的事实和他所知道的相差不远，只是其中所带的个人情感却与他知道的大相径庭。在他所知道的版本里，是道君有错在先，天君公正仁慈，并不存在天君蓄意拔除道君的险恶用心。
“可是，事情还没有结束。”张良继续说下去，说的从容不迫，坦坦荡荡，没人知道他之后说的不过是一种猜测，虽然这猜测已经八九不离十，与真相仅一纸之隔了。

“在人间几百年，神君爱上了道君。然而道君是绝对不会爱上神君的，所以，天君为了让道君拥有世间一切生物皆有的七情六欲，为了让道君‘爱上’神君，他亲手替道君制作了一颗足以以假乱真的莲心。而后就因为有了七情六欲，有了爱，道君才会如天君所设计和期待的那样，被诱导着入了魔……”
“不对。”因为这一切太过匪夷所思，燕丹只觉得千头万绪，一度心情极为复杂，但他还是敏锐地抓住了张良话语里的一丝不对劲：“你说天君亲手制作了一颗假的莲心……可是，小庄的本体便是青莲，本就有莲心，何须再制作一个假的？”
张良笑了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燕丹回想起天界数万年，自己见卫庄的次数虽不多，但每次相见，对方都是那副万物不萦于心的样子，以前他以为是其天生性情寡淡，现在看来，似乎另有隐情——虽然他很不愿意去怀疑那个一向高高在上、拥有绝对权威的天君。
“那么，子房现在想问，即便巨子知道了这些，也还是坚持要将人带回天界吗？”
如果真是天君设计了种种，那么，带卫庄回天界，对卫庄来说，便是件危险至极的事。可是……
“我必须这么做，因为我是墨宗的巨子。”片刻的沉默之后，燕丹答得掷地有声，“……但我保证，会尽自己最大努力，保护小庄。”
张良没有太过惊讶，只是淡淡一笑道：“看来这次轮到巨子迫不得已了。”转而又看向卫庄，问：“卫庄兄，你怎么看？”
他的声音清清朗朗地，如同泉水叮咚地响着干净有力的调子。
即使听到了那些不可思议的关切自身的往事，卫庄面上仍旧没有多余的表情。他闻言只是微挑银眉，眉宇间露出三分邪气，“比起过早地得到奖赏，我更喜欢先解开谜底。”
张良明白他的意思，遂走近几步牵住了他的手，笑吟吟道：“那得去世界的尽头。”
燕丹盯着两人相叠的手，没有动。
凌虚剑慢慢在张良手中具现化，虽然可以先全力一击，像从东皇太一那里逃脱一样故技重施，但他没有太大把握。因为燕丹很强，而且对方不会像东皇太一那样高估他的实力，以至于让他有可趁之机。
双方对峙着，一时之间都没有动作。
——

〔第七章 张良〕
夕阳落在山头，染上薄薄的金光。
在晚霞的余晖中，慢慢显出两道修长的人影来。
“子房。”
这重叠的异口同声，是伏念和颜路。
张良亦恭敬地唤了声：“大师兄、二师兄。”
伏念和颜路片刻之间便看清了卫庄入魔的事，再一看张良握着凌虚与燕丹对峙的情势，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两人向燕丹略致意后，率先开口的是伏念，他用他那一贯具有威严的口吻道：“子房，休得再胡闹。你私自下界的事，已被天君察觉，如今如若再与有公事在身的巨子产生冲突，惹天君震怒，后果可不是你一人能够承担的。”
“大师兄，若是旁的事，子房依你便是。只是，你也知道子房的脾性，唯独在这件事情上，不可让步。”
伏念闻言眉头微蹙，转眼瞥了卫庄一眼，迟疑了下，没有说话。就在这个当口，颜路插口道：“子房，你要知道，若你一意孤行，违逆天君，整个儒宗虽不至于被你牵累，却也绝不会成为你的后盾。”他说这话时，亦是和颜悦色的，淡色的眸中泛着一片柔和轻软的光。
伏念没有出声反驳，便是默认。
这话看似无情，听在张良耳里却是再好不过了。因为两位师兄在向他担保，不论他做了任何事，他们都有能力保护儒宗。这难道不是一种变相的放纵吗？
正因为有这样的师兄，张良觉得自己比任何人都幸运。至少比起燕丹这位身牵墨宗兴亡的巨子来说。
张良向两位师兄谦和地笑了笑，然后用凌虚在虚空中划出一道裂缝，他的动作看上去无比从容优雅，似乎轻而易举，从被划开的裂缝中却扑面涌出一股冷冽渗骨的阴风。
眼角余光瞥见伏念和颜路挡在了燕丹面前，张良不再停留，牵着卫庄踏入了裂缝深处。
裂缝在两人身后随之消失，伏念和颜路心头虽有疑问，视线却并不多停留。
燕丹亦收回视线，皱着眉头冲面前两人开了口：“两位身为儒宗的掌权者，如此行径，若是天君知晓了，恐怕轻易不能善了吧。”
接话的是伏念。他负手而立，眸色凛然，道：“大丈夫行事，有所为有所不为。有当为者，不能因为要付出些许代价便不为。其中取舍，我儒宗自有判断，不劳巨子费心。”
燕丹皱起眉头，没有接话。

颜路面上倒露出几分恭谨的笑意，道：“据我观察，道君入魔时间不久，天君却已早早知晓并派出巨子捉拿道君，行动不可谓不快。如若道君此时被带回天界，心性未稳，实恐怕凶多吉少。若巨子能念及与道君毕竟认识一场，宽缓些时日，想必道君也会心存感激。而且……”他说着微微一顿，面上的笑容愈发柔和，“即使退一步说，巨子大可以将刚才的事全责推脱给子房和儒宗，那么天君也必会体谅吧。”
燕丹没有说话，转身就走。他其实心底清楚，颜路看穿了方才的事不能全怪张良师兄弟三人，他本就心中尚有犹疑，才会变相放任了事态的发展。
颜路则在燕丹身后轻轻叹了口气：燕丹这下应该会在天君面前掩下这件事，想必也不会牵连到张良和儒宗。
＊
张良和卫庄依然进了前次那片空间。空间中白茫茫的一片混沌，空洞洞地回荡着细微的声响。
两人一路往所谓的前方行进着。尽管张良体内的仙力在随着时间不断流失，并且他还分神阻隔了空间对卫庄生命力的侵蚀，但其人丝毫看不出异样。
他总是那副净秀斯文、从容雅致的模样，眉宇间带着三分悠然的笑意，不卑不亢，不疾不徐，仿佛经纬在握又游于物外，万事无不成竹在胸，万物无不不萦于心。
他整个人宛如一阵烟雾，教人不可捉摸。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做过什么样的准备，承受过怎样的代价，以及对于未来还期待着什么。
这世上从不会有毫无来由的从容与智慧。
就像此刻，张良说带卫庄去世界的尽头，那他便去过世界的尽头。
世人总是对世界的尽头有过多奇思妙想，但都过于华而不实。世界的尽头不过自成一方小世界，脱离三千世界而存在。在那里，空间、密度、威压都还保持着混沌时期的原样，没有天地物外之分，像是一团这片异空间的压缩体，因为承载着巨大的能量而灭却了一切存在，
——除了眼前这朵神秘赤暗的金莲。
这片异空间犹如一条通向世界尽头的甬道。张良和卫庄站在甬道的尽头向前眺望，透过那层薄如烟霭的朦胧，看到那朵金莲微微散发着幽光。
张良曾经冒着生命危险尝试过，那空间里包容的能量是何等惊天动地，故而他知道那金莲散发的光芒之所以浅淡熹微，是因为被那能量压制的结果。但是，能在那种程度的能量下只是减弱了光芒而非被碾灭，足可想见那朵金莲是何等恐怖的存在了。
卫庄甫一靠近，便自金莲处感觉到了暗潮汹涌的波动，那波动牵动着他的神魂，一股强烈的共鸣瞬间席卷了他的身心。
他陡然明白了什么。

果然，便听张良温和清朗的声音缓缓道：“这本是一株赤金冥莲，乃混沌未开时存留的遗物。因所包含的巨大能量，成为了上古仙神必争之物，甚至曾引发过大规模的血战。后来，有一位道尊以自身为祭，将其封印到了这一方小世界。这方小世界自那以后也就成了世界的尽头。而随着时光流转，自这金莲内产生了意识，又诞生了生命。生命成型后以强大的能量撕裂了这方小世界，使得三界震动。上一任天君无可奈何之下，耗尽修为将那生命里的莲心取出，重新封印到这方小世界中，又把那因失去莲心而力量衰微的生命纳入天界的羽翼之下，对外只说是普通的青莲化身，并亲自取名青莲道君，加以监视和教养。”
张良说着坐下来，以自身莲心为祭，以神丝为线，画了个阵法。那阵法在起落之间溢出阵阵金光，他的面色片刻间便苍白了几分。但他却仿佛感受不到痛苦一般，一边画，一边冷静而慢条斯理地续道：“后来这任天君继位，得到了天命之书。天命之书却预言，千年之内，三界之内必因这金莲而掀起一场令天地为之惊魂的大战。所以，天君才一步步设计卫庄兄到了入魔的地步。”
他说到此处停了下来，缓缓地喘息着平复呼吸。过了很久，才终于慢慢地又开了口，道：“三百年前，我曾到过此处一次，并在这朵金莲莲心上滴下了一滴心头血，这次利用这个上古的阵法，想来应该可以替卫庄兄召唤莲心归位。”
他这次说完终于完全不再说话，因为随着修为的损耗，他几乎已经无法继续维持呼吸，画着阵法的手也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卫庄看了他一眼，然后静静地坐下|身闭上了双眼，全心全意地感受着周身气浪的波动。
张良看着他，眉宇间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来，接着发动了法阵。
随着一圈金光脱离法阵向金莲袭去，一股绵绵不绝且愈演愈烈的威压即扑面而来，笼罩了这片异空间。仿佛有狂风猎猎地吹起两人的头发和衣物，空气压抑得令人窒息，就连骨骼深处似乎也传来了被压碎的声响。两人面上均出现了痛苦之色。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很久，直到在力量的拉扯中，一种类似于裂帛的响动传来，卫庄便感觉身心一明，肉体宛如不再存在重量，与灵魂合二为一，轻盈如一片蝉羽。
从外表去看，他银白的眉发愈发晶莹，似乎泛起了一层微薄而剔透的光。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无法形容、清新脱俗的光彩来。
那朵金莲莲心时隔数万年再次回归他的体内，强大的力量直接融化了元神中的炼神钉，又驱除了他的魔气，他站起身来，周身白茫茫的混沌仿佛都随着这动作淡了几分。

他走到张良身边。
张良已经昏了过去，因为失去了莲心，又神丝尽断，情况很是不好。
卫庄一挥袖替他注入一道仙力，又让其服下伏念送的那瓶青菱露，然后抱起人，转身离开。
在他身后，金莲莲心原先所在的那方小世界因为失去力量的支撑已经迅速坍缩，然后整个被异空间的混沌掩盖起来，再无痕迹可寻。
——

〔第八章 盖聂〕
盖聂遇到卫庄时，对方正飞身掠过一个山头。对方大约是透过眼角余光也瞥见了他，便停下了来，轻飘飘地落在一方岩石之上。
盖聂瞧清他动作间甚是干脆利落，周身竟隐隐似有微风，便知对方的实力已今时不同往日。
他亦提气飞身过去，落在对方不远处。微抬首，就见对方已是眉发雪白，一身大氅霸道张扬，五官眉目愈发精致邪魅，顾盼间的神采却隐约有雷霆之势，添了几分戾气。
盖聂甫一靠近便自他身上感受到了强烈的威压，心头朦胧有了不安的预感。
果然，只见卫庄微微勾起唇角，露出一个三分邪气似笑非笑的弧度来，开口道：“神君果真神通广大，竟这么快就捕捉到了本君的行踪。”
盖聂眉眼间异常平静，只一贯清淡如水的眸光漾起了轻微的波动，但也随即恢复如初。他微微沉默，然后平静坦诚地回答：“我在你身上中了绝刹，所以能够知晓你的行踪。”
“哦？”卫庄挑了挑眉。他本以为绝刹在当初取出莲心的那一刻起就被拔除了，近日来因为实力大增，对于这微小的牵制也不曾在意，便没有想到这层。
“那倒是本君疏忽了。不过……”卫庄顿了下，然后在盖聂的注视中缓缓伸出了右手，淡淡地问：“神君是从一开始就料想过这一天，所以才中下了绝刹？”也对，在他的认知中，盖聂本就不会是那种会因为在乎伴侣的忠诚而使用这种早已被禁用的禁制的人，这个人还没有脆弱到这种程度。而想清楚这一点，卫庄不禁有点佩服对方的好算计。
“是……”盖聂有些迟疑，但还是说出了本真的想法，“也不是。”
卫庄微微冷笑，没有说话。而他的右手中，慢慢地凝聚了一团阴影，只见那阴影火苗似的挣扎跃动了会儿，又猛然无声地炸裂消散开来，俄而便彻底消失殆尽。
盖聂知道对方这是轻而易举地破了绝刹的禁制，握住渊虹的手指紧了又紧。他半晌才又开了口，声音虽依然平静到甚至有些刻板，眼神里却有了轻微的情绪起伏。他难得地吐露心迹道：“小庄，自我认清自己对你的感情后，其实一直都很害怕。害怕你会如天命之书所预言的那般，成为流血之争的祸端。我不想你变成那样……”
“看来嬴政对你倒是十分信任，竟连天命之书的预言也告诉了你。”卫庄打断他的话，话语中直接称呼了天君嬴政的名讳，足见对此人的厌恶。不过他对盖聂的态度也并好不了多少，冷冷哂道：“因为你不想，所以便宁愿看到我用一颗假的莲心去钟情于你，便宁愿给我中下绝刹。可真是好一番算无遗策的未雨绸缪啊。”

盖聂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什么。
卫庄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先于他道：“盖聂，你的在乎太多，便都成不了真的在乎。而且，你与这世界牵扯得太深了……”他这么说着，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唇边带起一丝危险的笑意，续道：“不知嬴政是用何种方法替你收回神魂的？若我杀了他，会不会对你产生什么影响？”
盖聂闻言眉眼一肃，坚毅有力地道：“我是不会让天命之书的预言成真的。小庄，哪怕是为了你好，我也会阻止你。”
“哼。”卫庄轻蔑地冷哼了声，直接挥起鲨齿祭出一道剑光直冲盖聂面门而去。
盖聂虽拔剑挡下这一击，身形却被迫狼狈地退出去很远。他也正是由此感觉到了此时此刻与卫庄在力量上的差异，明白对方已完全压制了自己。并且，卫庄这一击如果真像看上去的那样只是伸手之间轻巧的事，那么，即使是天君恐怕也不是对方的对手。
而卫庄甩出这一击后，便不再理会盖聂，径往天界而去。
盖聂匆忙间不得不冲破体内的封印跟了上去。
＊
但事实上，盖聂远远低估了卫庄的实力。等他追到平夜殿前时，已经晚了一步。
卫庄在殿前设了禁制，禁制外挡着燕丹、伏念、颜路等一众人。众人吵吵嚷嚷，人声嘈杂，卫庄只充耳不闻，直到颜路问了句“子房呢？”他的脚步才略作停驻，但也随即便不为所动地转角拐进了内殿。
众人惊惧于卫庄的实力，自然十分担心天君的安危，但碍于卫庄设的禁制太过于厉害霸道，毫无应对之策，只能守在外殿干着急。
即使后来盖聂和荆轲相继来了，也于事无补。
不久之后开始有真人站在外殿的右廊上向着西方的天空祈祷，因为传说天君生于西方，受到西方真祖的庇佑。他们的本意虽好，却反而变相磨损了大部分人的意志。
再后来某一瞬间，西方的天空忽然生起大片的霞彩，绚烂瑰丽地染就了整整半个天空。那情形直到很多年后，仍旧为后人传颂，因为据说那是有为的天君陨落时才会出现的祥瑞之景。
众人自觉地对着那半天霞彩虔诚地跪了下来。
卫庄出内殿时，听到了幽远的一声钟响，声音醇厚，仿佛带有某种魔力。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跪了一片的仙人，宛如一个王者，冷冷而笑。继而缓缓踱步走到了盖聂面前。
盖聂站起身来，眼神深邃而幽暗，似乎带有极为沉重的什么。他以为卫庄会一路浴血杀将出去，本已做好了战斗准备，哪知对方却只是轻轻抬手搭上了自己的肩膀。

“我对无意义的杀戮并不感兴趣。”卫庄说着，脑海里浮现出张良的身影。然后他微侧首，示意性地拍了拍盖聂的肩膀，对他勾起一抹笑意来，“神君，你所肩负的天下苍生太过沉重。不过，也许这样才正适合你。想必神君也不会介意永生永世如此肩负下去吧。”
话音刚落，盖聂视野中便已只留下他身形一闪的残影，人早已消失不见。
——

〔第九章 十方世界〕
张良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他自那日替卫庄取回莲心后再醒来，便置身于这一方天地中。此处并非天界、人间甚或魔界，更非异空间，而是一方从未被踏足过的新天地。
这里有山、有水、有鸟雀、有鱼虾，万物皆备，却唯独不见人影。他隐隐有种感觉，这偌大的世界里除了自己，没有别人。
向远处眺望而去，视野并不开阔。并非是有高山或是树木阻隔，而是像视线被切割了，只能到达一定距离的远处。而一旦他因为想要看到更远处往前走去，景色又会随之一步步地向远处延展开来。向后看或向后走去，亦是如此。仿佛整个人置身于一幅微微展开的卷轴画中，只有向前走去，才能将画卷慢慢打开。
但他依旧不确定，他所走过之地，若是一旦消失在视野可及之处，是会随即消失还是会保留下来。他无法亲身去确认这一点。
他只能一步步坚定不移地向前走着，期待遇到些什么来了解目下的状况。
终于有一天，他遇到了除自己之外的两个人。
是伏念和颜路。
由于长时间不曾说话的缘故，他清了清嗓子，好一会儿才能开口：“大师兄、二师兄。”
伏念和颜路闻言才似看到了他，眉眼间掠过不容错辨的喜色，克制了下才异口同声地应道：“子房。”
尔后出现了一阵沉默。
张良是因为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开口，伏念和颜路则是千头万绪到了嘴边不知先说什么。
最终还是颜路打破了沉默，他问：“卫庄杀了天君的事，子房可知晓？”
虽是意料之中的事，但张良确实不知，遂微微摇头。
颜路见状沉吟了下，“不过扶苏太子不日便会继任下一任天君，天界倒也不曾因此受到大的震荡。”
张良有些意外于卫庄把天君的位置交给了扶苏。他想了想，问：“那卫庄呢？”
颜路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自杀死天君那日后，三界内便无人见过其踪迹，亦没听说过他的任何消息。”
张良闻言轻轻蹙起了眉头。
伏念这时插过话来：“子房，卫庄可能是就此遁入某洞天福地再不问世了。你毕竟知道他一贯冷心冷情的性子，既然已为他耗尽了几万年光阴，且如今你又失去莲心，若不勤加修炼，神魂之力日渐衰微，势必时光不长，何不就此放手，专心闭关，修炼忘情的道法，以求长存于天地间，也算替儒宗尽一份心力。”
伏念说得语重心长，显然是肺腑之语，张良虽感动，却还是轻轻摇头拒绝。他露出一抹清淡的笑容来，轻声道：“当初为了能替卫庄顺利取回莲心，三百年前我曾在那金莲莲心上滴过一滴心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