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再也普通不过的银行,其实在三个多月前发生过一次歹徒抢劫事件,还正好是他和罗维诺走进银行的那一天。
安东尼奥实在不愿意想起那天的事,抢匪们如猛兽般摧残肆虐着小小的银行,甚至惨无人道地对身在当场的无辜民众开枪,只为了威吓银行员尽快拿出他们所有的现金。
安东尼奥当时没有多想就奋顾不身地扑在了射向罗维诺的子弹的前方,腹部的枪伤让他住院了一个多月才完全恢复。
他永远忘不了罗维诺惊恐的双眼,盈满着泪水无助地望着他。而自己只能在因失血过多而模糊的视线中努力看清恋人的脸,并轻声地对着他说“没事的,一切都会结束的。”然后拚尽自己最后的力量握紧他的手。
“我们快走吧,罗维诺。”
安东尼奥的声音低沉而紧绷。他不想看见那间银行,一点都不想。
那样的痛苦他不要再经历一次了。
他加快步伐想赶紧过了前面的马路然后转进下一条街。
“安东尼奥。”
恋人的呼唤声让他停下脚步回头,罗维诺脸上是少见的认真严肃的表情。
“安东尼奥,你知道的,有些事总有一天要面对。”
罗维诺逆光而立的身躯倒映在安东尼奥的瞳孔中,他不知该感叹光线太刺眼还是由于对方那超然决绝的身姿,棕发少年似乎是要融进了阳光中。
他下意识地回避那道光,转头坚决地踏步向前。
“…我知道,但不是现在,走吧,罗维诺。还要买晚餐的食材呢。”
立在原地的罗维诺似乎悄悄地叹了口气,但还是顺从地跟上了前方的人。
不一会儿他们就走进了大卖场的超市,安东尼奥开始四处选购晚餐的食材及一些缺少的日用品,路过银行的事似乎也被他暂时抛置脑后。罗维诺也只是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旁。
步出超市的安东尼奥抱着一大袋东西,还不忘将花束放在最上面避免压坏,算算时间差不多也该回家做晚餐了。他望着一旁正用欲言又止的表情盯着他的罗维诺,再次摆出了自己一贯的笑容。
“这点东西而已我自己拿就可以了喔,别小看亲分啊!”
“谁说要帮你了混/蛋!”罗维诺恼怒着红了脸颊。
“哈哈哈,好好你没说!”安东尼奥大笑着自顾自地向前走去。
“……也不是想帮就可以的。”罗维诺小声地嘟哝了一句,也不知对方听见了没,安东尼奥装做什么都没发生那样继续走着。
罗维诺这次明显大大地叹了口气。
餐桌上的花瓶插着刚买的石榴花,艳红的花瓣娇嫩欲滴,正是绽放得最美的姿态。洁白桌布上则摆放着一道道还冒着热气的佳肴:海鲜饭、番茄汤、炖煮蔬菜、小份烘蛋,还有难得做一次的西班牙油条。丰富的菜色令人食指大动,安东尼奥解下围裙随手挂在流理台旁后,转身带着笑意看向已经坐到桌前的恋人。
“开动吧,罗维诺。”
“我说你,今天菜怎么特别丰盛啊。”罗维诺饶有兴趣地盯着油条上快要滴下来的巧克力酱。
“这个嘛,等下我再告诉你,先吃饭吧。”安东尼奥早已等不及地拿起了汤匙。
一阵风卷残云过后,桌上食物还有剩下,桌前的人却已放下了餐具。
“啊啊,果然还是不小心做得有点多了呢…”放下餐具的人笑着说。
“吃不下就算了,你说有事要告诉我,是什么?”对面的人紧盯着自己,安东尼奥也不禁坐正身子,换上一副严肃的表情。
“罗维诺,我打算离开这里,去旅行。”他缓缓地道出计划已久的决定。
“…为什么呢?”面前的人微微瞇起了金绿色的眸子,似乎不是真的疑惑,只是想听对方亲口说出答案。
“我打听到了一个机会,想要去试试看。”安东尼奥眼中是不容反驳的坚决。
“你确定吗?这种事…”罗维诺往一旁垂下的视线带着一丝落寞。
“不管会变成怎样,就算成功的机会微乎其微,我也一定要去试,因为我──”安东尼奥似乎想起了什么,闭上了双眼皱起眉,剩下的半句话淹没在了喉咙中。
──不想再体会这份痛苦了。
“罗维诺,我想要──”想要你,真正的你。
“安东尼奥!”罗维诺突然愤怒地拍案而起,微微前倾的身子之上是悔恨与苦痛交杂的双眸“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已经没办法──我只是──”
“我知道。”安东尼奥睁开双眼,望着罗维诺的眸子澄澈的看不见任何阴霾,翠绿得如同不含任何杂质的纯色宝石。“我一直都知道的。”
──永远无法停止的这份痛苦,深陷其中却仍死命挣扎的我。
“我很清楚,”互望的两人,坚定的神情与挫败的容貌相映着“眼前的你只是我脑中的幻想。”
“罗维诺你,早就已经死了。”
三个多月前的那次银行抢劫事件,在安东尼奥先行中弹因失血过多昏迷后不久,另一颗子弹在命运无情的操弄下被送入罗维诺的胸口。在情况逐步走向绝望的同时,警方终于及时突破重围,压制了部分歹徒,也成功解救了余下的人质。
两人都被紧急送至医院,遗憾的是,罗维诺远远没有安东尼奥那么幸运。
安东尼奥还清楚地记得他醒来时被医生告知噩耗的那一刻。
随着眼前白袍男子吐出的字句,他的世界崩塌陷落进了万劫不复的黑暗,所有光芒顷刻间消失殆尽。
明明双眼没有受到损伤,却如同失明的人般看不见任何东西了。
安东尼奥还正在疑惑着,怎么刚刚绷带下还在疼痛难耐的伤口突然就没感觉了呢。
啊,原来是因为,胸膛处突然开出了一个洞,让他在发觉自己痛得无以复加之时也意识到自己似乎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他在那刻认清了现实,也在那刻决定逃避现实。灵魂在一瞬间歇斯底里的疯狂燃烧,然后灰烬被他硬是抓起来组合成原来的样子,归于钢索上摇摇欲坠的平静。
除去事发当天制伏的歹徒,剩余逃跑的共犯也在几天后便全数落网,滥杀人质换来的是无庸置疑的死刑判决。而安东尼奥只是木然地听着这些消息,警/方的问话与笔录、医生的定时问诊检查、护士们进进出出的换药照料、几位朋友的探访与安慰,在病房的那段时间对安东尼奥来说只是一场混乱不堪的梦,充斥着那些他摆出的空洞笑容与全数流进心中的泪水。
当他回到空无一人的家中后,梦醒了,世界依旧持续丧失着光。
他再也分不清,究竟痛苦是消失了,还是强烈到他不想让自己感觉到了。
然后,在罗维诺的葬礼结束后隔天的早晨,他睁开双眼,看见了棕发少年的幻影,看见了跟过去没有任何不同的恋人。
安东尼奥一直都知道的。
他的心疯了,但他同时再清醒不过,他还活着,但他同时早已死去,他可以继续笑着,他同时再也不能真正的笑着。
脑袋产生的幻觉又有何不可,他可以跟罗维诺对话,他的恋人如记忆中那样回答着他,可以跟罗维诺一起吃饭一起睡觉,即使对方始终静静地望着他。生活中的一切再度步入正轨,去上班、去工作、悠闲的假日午睡,偶尔的散步出走。
但世界仍然是黑暗的,孤独蚀骨的黑暗。
就如同他从来都不敢尝试伸手去触摸眼前的恋人。
于是他的生命剩下唯一的目标,去找回那曾经的、唯一的、属于他的光。
他不允许,自己珍视的光芒殒落得如此错误而不值。
他不接受,明明尽全力想保护他,生命却还是选择无情而脆弱地逝去。
为了换回一切,他将付出什么、做出什么、得到什么、失去什么,安东尼奥都大致知晓。
他更清楚,什么都比不上他渴望寻回的、最最重要的那光芒。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的,罗维诺。”安东尼奥对眼前的人摆出想让他放心的笑容。
“你这混/蛋,真是…蠢透了……”罗维诺放弃般颓然跌坐回椅子上。
“要相信我啊,这次亲分一定能保护子分的。”带着暖意的笑、带着爱意的笑、带着绝对承诺的笑。他拒绝展现悲伤,即使悲伤无时无刻不包围着他。
“要等着我喔,罗维诺,我一定会把你带回来的。”
安东尼奥笑着伸出右手,似乎想要抚上眼前恋人的脸颊。他的手停在罗维诺眼前不到一寸之处,知道即使自己再怎么往前伸去,也触摸不到带有温度的皮肤。
──吶,你是我脑中的幻想吧,既然如此就依照我所想的那样回答吧。
──给我点力量吧,罗维诺。
罗维诺重新抬起头,先是皱着眉纠结了一阵,最后轻叹口气似是妥协了,他正眼凝视着桌子对面仍等待着回答的恋人,也缓缓举起右手作势要握上对方的手,同时嘴角微微扬起──那是即使在他生前也难得一见的笑容。
“嗯,我等着你,安东尼奥。”
掌心即将接触之时,理所当然地穿过去了,什么都碰不到。
而那一抹珍贵的微笑,也就此消溶进了窗外迟暮的夕日霞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