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元日,阳气清明,祁祁甘雨,膏泽流盈,习习祥风,启滞异生,禽鸟翔逸,卉木滋荣。上巳带给人间的总是繁花似锦、欣欣向荣。虽然北方的三月依然冷峭,但今年的桃花似乎格外热情,它衬托着朝气,点缀了祥和。
从办公楼出来,叶初禾满腹心事地走向这一片桃林,细雨打湿了眼睛,他亦浑然未觉,仿佛要就此遁于天地之间。 青年男女的欢声笑语在林中渐渐传开,惊动了含苞的柳枝和临岸的凫仙,却没能引发叶初禾的垂睐。
“叶老师!节日快乐!”
直到一束滴露的春枝递来,叶初禾才发现几位女生站在他眼前,笑靥如花、纯洁无瑕。素未谋面,他不知所措,尴尬地停下脚步却不知如何启齿。
“老师,送给您的。”
“这…你是…”
“今天是情人节呀!老师难道忘记了?‘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是您在课上讲的呀!”
一经提醒,叶初禾猛然回忆起了上午的课,就此上巳节,他随口提到了杜甫的诗。这些姑娘,想必是他的学生。接过早春的玉团,叶初禾轻轻笑了起来,抬手拂去女孩发上的嫩芽,柔声说道:“头上何所有?翠微盍叶垂鬓唇。”
女孩们羞怯掩唇而笑,送花的姑娘甚至悄悄躲到了同伴的身后。看着她们年少纯真,感慨着她们拥有那么多大好时光,叶初禾侧头开口,不免哄逗:“背后何所见?珠压腰衱稳称身。”
被他的样子迷醉,女学生们觉得大着胆子和他说上两句话已是极限,满脸通红地手拉手跑开了。留下叶初禾微笑着望着欢愉远去,渐渐恢复了冷清甚至悲伤的面容。踱至岸边,他轻轻将鲜花放到湖面上,凝望着东逝的春水,和大大小小的烛火,他觉得自己像只落魄的野鬼,消无声息地祭奠着过翼而去的青春。
这所大学搬到新校区不到两年,郊区风景淳朴秀丽,校园外是高速公路和新农村建筑群,其外是成片的村落和农田。空旷、安静,而又富有神秘,包含着所有的良善与疾苦。
这是罗长缨遇到过的,最想做一次长久停留的地方。望着那一排排高耸庄严的柏杨身影,又看看自己秸秆般瘦弱的上肢,他掩面叹息,他多么渴望有一天能够征服这片树林,或者成为他们当中的一棵,顶天立地,无畏风雪。
他聪明机灵,暗藏心机,他不费吹灰之力便摸清了这所大学的所有场地,对教职人员甚至学生动向了如指掌。他认为再过两年,他就能成为他自己,而不是别人的附庸。他已经成年,他觉得自己较之同龄人更加成熟缜密。可他却不知道,没有独立存在的个体,人总是要去依附与被依附,他可以掩耳盗铃、逃离困境,却难以摆脱命运的桎梏,无论是丑恶还是良善,因为人总归是感情动物。
手机震了三次,罗长缨无奈地打开来看:
“零时集合。”
这是催命符。罗长缨戴上帽子,紧了紧背上的书包,大踏步走向那个看似纯净的世界,那里属于罗长缨,却又不是。
图书馆十点闭馆,叶初禾是被婉言赶出来的。抱着本可以快速却花了半宿才找到的资料,他疲劳地往办公楼走去。夜风凄凉,激得他连声咳嗽,责怪自己心不在焉,竟然忘记戴上口罩,是万万不能再请假了。
校园较之往常冷清,办公楼更是如此。虽然校内有职工公寓,但今天是周末,大部分老师还是回到市内家中。叶初禾也有自己的公寓,但他最不愿回到那里,宁愿在办公室潜心治学。
文学院的大厅漆黑一片,只余楼道尽头的星火闪耀。借助这一点灯光,叶初禾费力地从提包里翻出了钥匙,因视力稍差,换了两把才对上锁孔。
“爸爸。”
叶初禾猛地转头,看到儿子在楼道尽头向他招手,启锁的手戛然停顿,他欣喜若狂,茫然向前走了两步,却看到儿子哭哭啼啼地被他母亲拉走了。
“小飞兔!”
他紧追了几步,气喘吁吁地停下时才发现,自己刚刚不过是幻听罢了。原来这都是梦境,小飞兔这时应该正在睡觉呢。他嘲笑自己懦弱,竟然如此想念,他们又何尝想念你呢。重新握住钥匙,叶初禾又望了望楼道尽头,空空如也,他低下头,陷入了孤独的绝望当中,直到旁边的人影出现,他才慌忙摘下眼镜抹去不争气的泪水。
罗长缨听到外面的动静时就已经高度戒备了,他匆匆收拾一下背包,为了掩人耳目,顺手牵走一只文件袋,待外面好久未再出现声响,他才悄悄走出这间办公室,刚要关门,突然发现隔壁门口的男人正准备开锁。
佯装镇定,罗长缨用余光睨着叶初禾,轻轻带上了房门,低头走过去路过叶初禾的身体,他看到这个人慌乱地摘下眼镜,又匆匆戴上。无暇顾及估计其他,罗长缨加快脚步,朝出口走去,一颗心虽速却稳。
“同学!你是哪个学院的?”
叶初禾转身看到的身影鬼鬼祟祟,不像是隔壁办公室的老师,那就是学生?这么晚了,哪个学生会出现在这里?他随口喊了一声,不料那个人却突然狂跑了起来。
不对劲!叶初禾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拔下钥匙也奔了出去。
“站住!”
罗长缨自觉暴露了身份,凭借自己对这所大学的熟悉,他朝桃林跑去,想必那里混沌一片可以容他逃身。但只怪后面那个抱着一堆书的人,竟然锲而不舍。
叶初禾身体刚刚复原,耐力较前虽有所进步,但终究是拎着提包且抱着一堆大部头书籍。身体颠簸的负重全部压给了心肺,吸气换气着实苦累了他,喉间的腥气骚动,他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逆了气血。
发现追踪者落了下风,路过球场时,罗长缨猛然放倒几辆自行车,然后如一缕薄烟快速隐去了身形。
“啊!”
不出所料地被障碍物绊倒,怀里的书籍散落一地,叶初禾与自行车磕磕绊绊地滚到了一起。天地倒悬,肋间的刺痛伴随心肺间剖刮般的剧痛由上而下铺散开来,叶初禾感到空气迅速抽离,他想尽力咳嗽,但胸肋的钝痛令他窒息。竭力喘息,冷汗淌遍全身,他颤抖着去摸索裤兜里的药,缺氧的大脑难以判断药物的位置,他又开始产生幻听,“爸爸”。
“你怎么了!”
是晚自习后回程的学生,见到路边有人影挣扎,近瞧果然是个倒地不起、满脸紫红的男人。学生忙上前扶抱起情况堪忧的人,见他双目上视、大口倒气,上下不相接续的样子好像马上就是命悬一线。
叶初禾凭借一丝清明,紧紧抓住来人的手,哆哆嗦嗦地也指不出他究竟想要什么,心急如焚,他此刻就需要一剂喷雾!
学生似乎意识到这是发病的患者,身边可能带着急救药品,他上下摸索一番,果不其然找到了叶初禾的药,对着他的口腔用力按了几下,竟然略有见效。
叶初禾看到死神松开了他的喉咙,现实世界也逐渐展现在他的眼前,他看到了一个年轻小伙子焦急又紧张的脸,竟然微微裂开了嘴角。
“你吓死人了!需不需要我叫120?”
叶初禾闭上双眼,强迫自己调整呼吸,他以为这次自己必死无疑,却跟上帝打了个照面后又赶上了末班车,真的不知道是幸耶?还是不幸耶?
“喂!你别笑了,你能不能说话?”
气息紊乱,但口齿清晰:“麻烦你扶我起来,还得借你衣服一用,我有点冷。”
被学生送回公寓时已是零时,叶初禾拖着虚弱的身体,竟然还给救命恩人做了顿宵夜。学生得知这位先生竟然是传说中的老师,激动紧张地手足舞蹈。
“老师你竟然跟传说中的差别这么大。”
叶初禾冷笑一声:“传的什么说?”
“当然是老师的学识和气度!”
他一挥手,自嘲地叹气:“算了,别说了,我没有想象得那么好。”
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甚至比想象中的还要差,还要倒霉。
送走救命恩人,叶初禾脱力地靠在沙发上,缓过气来后又开始断断续续地咳嗽,喉间的腥气还未消散,撩开上衣就是被自行车撞到的各种紫斑,肋骨疼得不敢硬碰。他多么需要一个人来照顾啊。
他想到了下午下课后回到办公楼时,在门口听到的同事对他的议论。
“听说杨柳怀孕了。”
“我还看到她和余时之上车回家了。”
“啧啧啧,三个人都是同一个单位的,人心嬗变啊。”
“哎~这就不对了,嬗变怎么了?就叶初禾那身体,再怎么风流倜傥,也难留女人心!”
“他一定是肺结核,学校就该辞退他。”
“对嘛,占着晋升的名额,还常常请假,我们代课都要累死了。”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
叶初禾将毛巾捂在青迹斑斑的脸上,边笑边哭,边哭边笑,他觉得这个人人留恋的世界是那么滑稽可笑,仿佛他才不是主角,而是冷眼旁观的路人,他看尽了世间百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