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深,养心殿内却仍灯火通明,见弘历阖上奏折,一旁的李玉终于忍不住开了口:「皇上,这都子时了,该歇息了。」闻言,他便抬眼瞧了外头的天色,沉默了一阵,「朕出去走走。」
漫步在宫道上,走着走着却仿佛毫无尽头,李玉知晓他心事重重,只是默默跟在后头。直至路过一处宫殿,弘历的脚步就像算好了似的,缓缓地停了下来,从殿外瞧过去,他的目光盯着早已熄灭的灯火,随后淡淡问了一句:「令妃睡得安稳吗?」
李玉走上前回道:「回皇上,听延禧宫宫人回报,娘娘近几日睡得挺不安稳,常有梦魇叨扰。」弘历不说话了,即使只有一墙之隔,亦不过只能凝望,只是那日情景,他仍记得清清楚楚。
殿内只有二人,即使映着暖意,魏璎珞却觉得身子清冷至极,从弘历的面上猜不透此刻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沉默良久后,他慢慢地启口问道:「朕只要一句话,今日尔晴之死,是不是你所为?」
魏璎珞之前的脸色忽明忽暗,可在他问出话的瞬间,她倒好似早就料到,神情变得淡然又坚定,「确实是臣妾所为。」弘历的拳头握得死紧,握紧了他的不甘、握紧了他的克制,他回问道:「你为何要这么做?」
她仰起头,傲得宛如寒风中一株红梅,盎然血红,「尔晴她杀了先皇后。」他的眼神中充满着惊惧,手指着魏璎珞冷静的面容,启口说道:「住口!先皇后乃是因病而逝,又怎是尔晴杀之!」
「先皇后为何病逝,皇上心里明白,又为何要来问臣妾。」弘历一言不发,她见此状,施施而去,眼眸带着悲伤后的剧烈,「先皇后对臣妾恩重如山,臣妾又怎能任由他人陷害而逍遥法外!」
那一刻,弘历明白了,从她成为魏贵人,到如今的令妃,不过是在利用他。他的心隐隐生疼,这一切不过是一场骗局,是他在蒙在鼓里,是他被欺后,仍相信魏璎珞是有那么一点将他放在心里的。
突地,弘历笑了,笑得颓败又怨恨,他转过身望向她,那眼神宛若藤蔓,缠上了魏璎珞的身子,逼得她窒息不已,「在你眼里,朕,只是你手中的棋子,」不晓得该说是失望还是绝望,他的声音如同衰败的柳絮,飘呀飘的,顿时惹得魏璎珞心抽抽地疼,「是朕,对你有了太多期待,如今这般,是朕错了。」
魏璎珞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弘历却猛地转过身,吸了好大一口气,随后朝殿外喊道:「来人,朕累了,送令妃回宫罢。」
月残之日,弘历仍宿在养心殿处理奏折,空气中只容得下一丝丝寂静,然而这时却从外头传来了一阵骚动,主座上的他皱起眉宇,李玉一瞧见,便快速地出了殿。半晌后,他才独自一人入殿,启口禀报道:「皇上……有人乔装成侍卫入养心殿,现如今正跪在殿外。」
「谁如此大胆?」弘历放下笔,眼神犀利如弯刀,「带他进来!」李玉低头应了声是,便又走了出去。
那人进来时是低着头的,他伏在了地上不发一语,连张脸也没瞧见,弘历站了起来
,细看一阵,却觉得越瞧越不对,于是启口说道:「抬起头来。」
闻言,他便缓缓地仰起头,弘历一睨,倒是顿时不晓得该说什么是好,那侍卫五官清秀,毫无装饰可言,一张小脸沉静,目光盯着面前的他,原来正是当今令妃魏璎珞,「臣妾……参见皇上。」
「令妃!你怎么会打扮成这副模样?成何体统。」
「臣妾知晓自己伤了您的心,皇上久不进后宫,只好趁着夜深之时,盼着能不能见上您一面。」弘历明显颇有动容,这段话语中藏着满满的关心,甚至还有一丝丝的委屈,自从上次那面,二人许久未见,她清瘦了许多,脸色也不怎么好,想起李玉说她梦魇缠身,亦不晓得她过得好吗?
可弘历还没忘记上回的失望,那种付出又得不到回报的痛,割得他的心黯然生疼,于是他沉默地落了座,望着桌上一盏早已凉掉的茶开了口:「你从前为长春宫的大宫女,与先皇后主仆情深,朕可以理解……你回罢。」
魏璎珞的态度急了起来,「您明知尔晴之死与臣妾有关,又为何只是以意外草草了结此事?从头至尾,皇上没有在这件事情上头提过臣妾的名字,臣妾也是个人,不会感受不到您给予的暖意。」
闻言,弘历的头缓缓转了过去,他见她泪眼婆娑,如那盈盈秋水,清澈美好,知道自己终究狠不下心,可他是帝王,拥有比天高的尊严,怎容得她二次利用?
于是他便不瞧魏璎珞一眼,只是将视线收了回去,遥望远方,思绪似乎飘到了很远的地方,「朕以前曾和先皇后说过,认为你是爱慕虚荣,或是对朕心存爱恋,可是朕错了,错得离谱,你不爱权位、不爱富贵,」弘历的声音已经有些颤抖,一字一句如漫天飞石砸了下来,「更不爱朕。」
「皇上…… 」
弘历不理会她,只是径自低下头笑了一声,显得既心酸又沮丧,「那日朕给了你选择,你选择了在雪地里被寒冷折磨,誓死不违背傅恒,你曾经和朕说过,你的姐姐是你的全世界,很可惜呀,朕不过只是你棋盘中的一颗小棋子罢了。」
听到这儿,魏璎珞拖着膝盖缓缓前进,直至到达他的面前,她将头抬了起来,望向了弘历的侧颜,轻声说道:「先皇后要臣妾等,她说等到内心强大的时候,才会事事如人意,您说得对,臣妾不爱虚荣不爱富贵,但是皇上让臣妾内心渐渐强大,才能毫无畏惧的面对所有。」
他慢慢地转过头,见她眼中虽噙着泪,但那浓浓的倔却始终散不去,即使这几***迫自己别去想,可见着魏璎珞可怜兮兮的模样,却又心软了起来,「为亲王时,碍于规矩,连先皇后都不能与之并肩,朕登基后便更是如此了,从前以为所有人都追着朕跑,只有在前头走的份儿,可是遇见你之后,反而是朕不断追着你。」
此刻弘历的眸中已有泪光,闪烁如星辰,亦灿烂如银湾,可他的眼神却只有悲伤,「先皇后如何病逝,朕心知肚明,也知晓依你的性子必会报复尔晴,朕能做的,只有始终不提你,才能保护你,」他望向了她,轻轻微笑问道:「可究竟是从什么时候,朕已经追不上你了呢?」
魏璎珞的神情温柔,退去了满身的刺和倔,从眼角流下了一滴泪,轻声说道:「那么从现在起,臣妾会走得慢,等等皇上。」她抬手捧起了弘历的脸,从前的种种在脑海中一瞬即过,虽无言语,但此刻已是两心相照矣。
见状,弘历拭去了她面上的清泪,魏璎珞如那盈盈一水,一抹柔色甘愿君为此景断肠,他轻声道:「朕总是猜不透你的心,你既无先皇后的温婉,又没有皇后庄重,更没有皇贵妃的刁蛮可爱,」他低下头,轻轻吻了魏璎珞的额,虔诚如信仰,宛若膜拜却又更像是珍惜,「可是这世间姹紫嫣红,朕偏瞧见了你。」
她闭上眼眸,再次睁眼时,身子已经被一把抱起,记忆仿若重叠,她忽然想起了在雪地跪走那日,也是这样一双宽厚的臂膀,拥住了她的身躯,那刻寒意被瞬间驱散,温暖如同还未到来的春色淌了一地,魏璎珞安心地栖在他的身上,任由他决定要前去何方,满室缱绻,长夜漫漫,情却亮灼灼。
乾隆三十九年,延禧宫皇贵妃染病,弘历留宿于此,用过晚膳后,魏璎珞卧于贵妃榻上,面色苍白而无血色,他只得亲自喂她喝药,关怀备至。待用完药,他便转头吩咐李玉等众人道:「你们退下,朕与皇贵妃有话说。」
一帮奴才离去,殿内顿时安静了许多,魏璎珞望向窗棂没有说话,显得有些出神了,他自然察觉到,于是启口问道:「怎么这些日子喝了那么多药,仍是不见好转,反而好似更严重了些?」
「臣妾这一病,倒是让皇上更操劳了。」弘历一听,忙忙回道:「这哪里的话?都怪太医院那群庸医,如若叶天士还在,他必定能治好你的病!」
魏璎珞淡淡一笑,轻轻摇了头,「臣妾年纪大了,身子不好也是常见之事,皇上切记不要为此动气。」
一话刚落,又沉默良久,魏璎珞又突地开了口:「臣妾最近夜里,常梦见先皇后,她仍如当年一般温柔美好,朝着臣妾招手呢。」他眉心一跳,急忙握住了她的手,力道大得宛若她似微风,即将不知不觉的溜走,「璎珞,不许你胡说,你这是要丢下朕走了吗?」
她好似没瞧见他的迫切和焦急,只是自顾自地又继续说了下去:「先皇后她是您的妻,臣妾只是您的妾,大抵是没有资格和您合葬在一起的罢?」弘历提起精神,勉强地笑了笑,「今日这是怎么了?为何出此伤感之语?」
「也没什么,臣妾不过随口提起,」魏璎珞朝他淡淡一笑,那笑意却有些残破与衰败的意味,「前阵子臣妾读苏轼先生的《江城子》,是他悼念亡妻的诗作,想起皇上也写了许多诗怀念先皇后,却未有只字片语对于臣妾。」
弘历的眼中满是泪光,却仍极力忍着,如同当年对于她的爱恋而不自知,多情自然便成了深情,克制最终成了不可收拾。他的声音很小,带着本不该出现在帝王身上的脆弱,「佳人在此,朕为何还需要写诗念你?」
闻言,魏璎珞露出了了然的笑容,轻轻回道: 「皇上说的极是,是臣妾愚昧。」
然而此时,她又继续说了,「臣妾有一事相求,不知皇上答不答应?」弘历点点头,启口回道:「你说。」
「他日若臣妾逝世,希望皇上不要过度悲伤,臣妾先去底下替您渡桥,试试那桥稳不稳固,到了那头,将之后的种种事情说给先皇后听,她才不会孤单。」那一瞬,弘历突地懂了,于是流下了帝王泪,随后抬手抚上她的乌发,语气委屈,「你怕先皇后孤单,怎么就不怕朕孤单呢? 」
魏璎珞抚上了他的脸,眼神中纵然有满满不舍,却仍是无可奈何,「臣妾为您生了许多儿女,皇上不会孤单的。」
弘历沉默良久,似乎在与某些事物拉扯,最终才回道:「好,朕答应你。」
乾隆四十年正月二十九延禧宫皇贵妃薨逝,葬于梓宫西侧。二十年后,乾隆帝宣示皇十五子颙琰为皇太子,并且下令追封令懿皇贵妃为孝仪皇后,此刻,她才真正成为了他的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