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缘||【补贴】雪花新篇

寒风猎猎，山顶入夜，气温骤降，灵澈红着眼儿望着站在崖边好几个时辰都未曾挪动过地方的人，心里愈发肿胀酸疼。丁婉仪说，上官燕便是从这里跃下悬崖。上百个暗探已绕道到崖下寻人，可现今便连抵达崖底的信号都未曾发回，可见崖底根本深不可测，从这样高的地方跃下去，当真还能生还么？
灵澈如是想着，红肿的眸子里又接连滴下泪来。到底是她们不好，怎么就任由姑娘一个人呆着！
身旁有人递来帕子，见灵澈不接，便亲自执了帕子去承她低落的眼泪，低声宽慰道：“女神龙既然敢跳下去，说不定早已做好万全准备，人还没找着，你就先把眼睛哭坏了，这可如何是好？”
灵澈偏过头，见是一脸肃容的燕望北，心底的悲痛才肆无忌惮的发泄出来：“姑娘走得这样急，又伤得那样重，怎么会有万全的准备！再说，姑娘若无事，又岂会直到现在都未曾见人！只怕……只怕……”
“莫慌！”燕望北再顾不得别的，当下便把泪如泉涌的灵澈拥进怀中，便听得她哽咽着道：“当初爷将我们送到姑娘身边，就曾说过保全了姑娘就是保全了他，我怕……”
灵澈话音才落，许久不曾动作的欧阳明日忽而回过头来，对燕望北道：“去找条绳子来。”
“绳子？”灵澈大惊失色，兀的推开燕望北，紧走几步，急道：“爷，您要下去？”
见欧阳明日颔首，灵澈愈发心急如焚，连声道：“不可不可！一时之间，去哪儿找这么长的绳子？再者，我们连崖深几许都不晓得，万一……”灵澈话音未完，便被身后的燕望北一把拉住，示意她稍安勿躁，而后才面向欧阳明日道：“主子可是发现了什么？”
欧阳明日伸手，指了指崖边一块不甚起眼的突出的岩石。
燕望北朝前细察，果真看出了几分端倪：“这岩石上有深刻的的划痕，划痕周围还有银屑，看来是有人将银线扎在这岩石之上，且在一头绑了重物，才能在这么坚硬的岩石上造成这样深刻的划痕。只是银线偏软，普通的银线恐怕早就被岩石划断了，怎能有这样刻入岩石的力度？”
“这是师父的天机银线。如我的天机金线一般，师父也在天机银线中掺入了千年蚕丝。蚕丝强韧，能承百斤之重。师父将银线赠给了燕儿后，她一直将其绕在臂间，从未离身。”
“是了，姑娘从来都将银线缠在臂间，连睡觉时都不曾取下！”灵澈恍然。
“她必定早就知道这山上会腾起毒瘴，才将交易的地点定在这里。她本来就没有想过要将玉玺交给半天月，如此来，必会思索脱身之法。银线幼细，肉眼不易发觉。想来她早就把银线系在此处，套得半天月交出解药后，便携玉玺跳下山崖，凭着银线支撑，便不会坠下崖去。等毒障散去，她再上来便是。这定是她那时能想到最好的法子了。”欧阳明日缓缓说道，幽深的目光凝向崖下：“只是，银线没有系在石上，她现今又未见人影，想必是跳崖时出了意外。”
灵澈本来稍稍松了的心又再次紧了起来。所以说，欧阳明日才上了山顶，便发现了岩石上的划痕，也想到了上官燕的计划，便耐心在崖边等了数个时辰，如今才确信上官燕的计划出了岔子吗？
燕望北闻言即转身离去，不过片刻，就取来了手边能找着的最长的绳子。
“还是我先下去找！”燕望北道。
“不必，我亲自去。若我一个时辰之后仍未上来，你们也不必再找下去了。”欧阳明日沉声嘱咐。
不必再找下去！灵澈闻言只觉腿上一软，几乎支撑不住，瞳里又渐渐逼出血色来。
“她会活着！”欧阳明日一字一顿，铿锵沉稳，“她舍不得。”
是啊，姑娘怎么舍得！姑娘眷恋爷，必定在绝境中也不会放弃一分希望。灵澈缓缓稳住了心神，也便逐渐腾起了信念。
欧阳明日将绳子一头递与燕望北，一头系在自己腰间，便从崖下翻身而下。
一路而下，崖壁上果然有许多被划刻的痕迹。崖下仍有浓郁的毒障盘旋，虽是服过解瘴气的药，但他仍是被这浓郁的气味呛得胸口发疼。
上官燕未曾服过缓解瘴气的药物，在这样的瘴气里待着，必然损伤极大。欧阳明日下行的速度加快许多，只是很快，那崖壁上划刻的痕迹就断了。天机银线长不过数十尺，最长也不过至此了，那她呢，人又在何处？
欧阳明日举目四顾，周遭不过是瘴气的白茫，他往下行，手沿着崖边，一寸一寸的寻摸过去。不知寻摸了多久，终于在离划痕消失下方的一丈处，寻见一处半人高的穴口。
他弯腰迈入穴口，穴口窄小，里头却宽敞不少。从穴口处往里似乎延伸出一条尚看不清去路的通道。崖底的瘴气因气流上旋，瘴气只在穴口徘徊，未漫入此处。欧阳明日取下腰间系着的火折子，吹着了火，借着火折子的光屈膝往地面查看，果见地上步着凌乱的脚印。脚印新鲜，想必是有人不久前才在这穴内摸索过。
欧阳明日直起身子，松开腰间的绳索，从穴口往外发出一个平安的信号，才重返穴内，默默伫立，静止许久，才缓缓吐出胸间一口浊气。

上官燕是被窗外满树的鹊声吵醒的，睁开眼时，眼前还是一片黑暗。若不是窗外透进来的阳光太和暖，她几疑如今还是黑夜。果真，是伤及了双眼么？
她沉沉叹气，罢了，选择这样凶险的计划，本来就应该付出些代价，如今只是折了一双招子，已是上天厚爱了。
“姑娘，你醒了吗？”上官燕在昏过去前听到的那把温软的声音再度在她耳边响起。这人大抵就是那个在她费尽周折从山穴里走出来，却因伤势沉重体力不支而昏厥过去时，把她救了的女子。
“这是什么地方？你是什么人？”上官燕问道，她因伤势沉重声音虚微，且还带着嘶哑，那女子伏低了身子挨近她，才听清了她说什么。
“这是陌阳城的远郊，离陌阳城还有四五十里地呢。我……我是暂居在这无家可归的人，这里应该是哪个猎户舍弃不要的临时居所。”
“陌阳城！”上官燕大吃一惊，陌阳城可是隶属北国的城池，离四方城可有千里之遥，怎的会在短短几日穿过山穴便抵达了千里之外的陌阳城！
“是啊，陌阳城。”女子点点头。
女子见上官燕仍是一脸惊愕，她也不懂得这是陌阳城有什么可惊讶的，但她向来不是好奇的性子，自然也没兴趣刨根问底，于是便搀起上官燕，靠床头坐躺着，回身捧来煮好的山药糊糊，将碗递给上官燕，道：“这里没有什么好的吃食，幸而昨日我在外头挖了两根野山药，刚好能熬成糊糊。”
见上官燕不接，女子似乎有些忐忑：“你怕是吃不惯，这……已经是这里唯一能找到的吃的了。”
上官燕摇摇头：“我的眼睛，看不见。”
“怎么会这样！”女子惊喝了一声，无限惋惜，而后又似是想起了什么，往床畔坐下，握着勺柄都没了半截的勺子，舀了一勺糊糊，送到上官燕嘴边，见她欣然咽下，不曾嫌弃，朴素的眉眼便染上了笑意。
“对了，你怎么会在那个山穴口晕倒了呢？而且，你是受了很重的伤么？”女子问道。
上官燕顿了一顿，右手摩挲着女子放在她枕边被她用布巾裹住的玉玺，轻叹了一声。她的计划与欧阳明日所猜无二。多年前她还在江湖行走时，偶然也经过那座山，在山脚下听到过路的樵夫说那山甚是奇异，每日酉时左右山顶便会被毒瘴笼罩。因此她是有意将半天月引上那山，要借毒瘴带走玉玺。但她跃下悬崖的举动却是临时起意，因她的凤血剑在与九曲魔刀打斗时，被丁婉仪驱使用以击断魔刀，两人才趁那个空隙逃了出来，凤血自然就落在了九曲馆中。幸而她臂上还缠着边疆老人送她的天机银线，才临时有了跃下悬崖的计谋。她本想趁半天月躲毒瘴离去的时候，就借力跃上山顶，但她低估了那毒瘴的厉害，纵使她早以布巾掩住口鼻，依旧被毒瘴呛得五脏六腑如被刀割，一双眼睛更是涩痛难当。如果不是凭着惊人的意志，摸索到了那个穴口，恐怕要么就是支撑不住跌落悬崖，要么就是中毒而死。她强忍疼痛，在山洞通道中不知摸索了多久，才找到了出口。只是她在山洞时双眼就已经隐约模糊，间或还会流下血泪，她已然猜到双眼怕是已经废了。
只是上官燕不知如何跟女子讲述这一番波澜曲折，只好摇了摇头，只道：“出了些许意外而已。”
女子许是看出她有难言之处，也不再追究，专心的喂上官燕吃下一碗糊糊，再扶着她往床上躺下，才坐到屋里破旧的木凳子上，拿出半截烤熟的山药吃将起来。
“你的腿，受伤了吗？”上官燕忽而问道。
“你怎么知道！”女子吓了一跳，若非上官燕双瞳无神，她都忍不住要在上官燕眼前把手晃上一晃。
“我能听见。”虽是双目失明，但她听力灵敏，依旧能听出女子走路时双足轻重不一的声音。
“摔伤的。”女子轻描淡写的说道，语气间却有无限的惆怅，忧伤得让人不忍细问。

阳光和煦，暖意袭人，夹竹桃的香气弥漫了整片山谷。休息了三日，上官燕才恢复了些许力气，在床上躺得腻了，便挣扎着下了床，摸索着出了门。
屋外女子伐了几根竹子，做了支架，晾晒着两人的衣裳，见上官燕摸索着出了来，忙丢下手中的木盆，搀着上官燕往门前的青石板上坐下，笑道：“你在床上必定躺得腻了，出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也好。”说罢，便继续去晾晒盆里的衣裳。
这女子善良得很，对上官燕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人也愿意无微不至的照顾。许是女子的善意打动了她，一贯不愿多管闲事的上官燕仍是问了：“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无家可归沦落至此？”
“我……”女子见问，手中的动作不禁停顿了下来，好半晌，才深吸了一口气，回道：“我……我叫香桂，之前……之前是汉南军营的一个营妓。”说到这里，女子便紧张的朝上官燕脸上看去，唯恐看见她一丝嫌弃。
上官燕自然知道营妓是什么。那是军营中供官兵取乐发泄的妓子，是最下等的贱籍。只是这女子这样淳朴善良，纵是营妓又如何呢。
香桂见上官燕脸上并无异色，这才缓缓安定了心思，继续道：“后来军营遣走了营妓，有钱的筹了路费回了家乡，我没有积蓄，因此便被许配给一个退役的腿有残疾的老兵。但是……他死了，我又被人从山崖上推了下来，大难不死，倒是腿瘸了。”
“谁将你从山崖上推了下来？”
“那人……是天上最美最美的一轮月亮……”香桂叹道。上官燕虽然眼睛看不见，但她从香桂的语气间都能猜出她此刻脸上的缱绻和迷恋。可是，迷恋一个亲手将她推落悬崖的人？
“他为什么要把你从山崖上推下来？”上官燕问道。
香桂无意识的拉扯着手中的衣裳，静默了许久，才缓缓说出了藏在她心中最遥远的回忆。虽然上官燕身上有肃杀之气，但香桂就是无端的对她充满了信任，以至于可以毫无顾忌的告诉她那个让人心碎的故事，包括她是怎样遇上了那个心上的月亮，重逢后怎样照顾他，陪伴他，后来又是怎样被他推入悬崖灭口的。
这个故事太沉重，上官燕捂上微疼的心，叹道：“你不恨他么？”
香桂无声的笑了笑：“不恨。其实我知道他是不会带我走的，他是天上的月亮啊，我只是地上的灯芯草，怎么能存有奢望呢？原就是不配的。”
“不是。”上官燕抚上她的手，摩挲着她右手上带着的变了形的灯芯草手环，“是他不值得你这样倾心的付出和爱恋。”
上官燕坚定的安抚熨帖了她坠下悬崖后便死了的心，她笑了笑，忽而又听见上官燕轻轻叹道：“你像极了我认识的一个人，他也像你一样，傻得很，明知是无望的，仍是倾尽所有，爱得坚定而执着。”
“谁？”香桂好奇的问道。
上官燕轻轻一笑，那绝美的笑靥让香桂想起了小时江南盛放的漫山遍野的春花，香桂微微屏住了呼吸，竟从她无神的瞳眸里看出了浓厚的思念和眷恋。许久许久，才听得上官燕轻声道：“他也是我心中最美最美的那轮月亮。”
香桂呼出一口气，温柔的目光扫过上官燕双腕间戴着的玉镯。虽然出身低贱，但她仍看出了这双玉镯乃无价之宝，香桂望了望自己腕间的灯芯草手环，喃喃道：“你这样的女子，就该配天上最美最美的月亮呢。”
许是上官燕说得那轮月亮太深入香桂的心，以至于翌日香桂到河边打水时，看见一人从那日她救了上官燕那个山穴中走出，纵使一身狼狈，也没掩住他卓尔风华时，便生生惊得愣住了。
她端详了他许久，以至于手上的木桶被水流飘走了，被那人伸手到河中拦住，递到她眼前都未曾回过神来。
“姑娘可曾见过一名黑衣女子打这儿经过？”那人轻声问道。
“月亮！你是那个月亮！”香桂难掩激动的喊了起来，伸手夺过他手中的木桶，随意丢下，便拽着他往屋子那儿赶。
什么月亮？来人满心疑问，却仍是随了她去。直至香桂将他拽到木屋，看见在屋前榕树下静静伫立，微仰着头去承树叶缝隙间投下的斑驳日光的人时，他满心疑问才化作一腔激昂。
“姑娘！姑娘！月亮！是月亮！”香桂激动地朝上官燕喊着。上官燕尚未回过神来，手腕便被一人猛地拽紧，乍一用力，便将她狠狠搂进怀里。
这人的气息扑面而来，上官燕骤然失神，直到感应到与她贴紧的身躯微微颤抖时，才猛地回过神来，双眼渐渐蕴上赤色，抬起双手便紧紧地环上了那人的腰。
“再有一次，你先把我的心剜去！”那人贴近她耳旁一字一顿的说道，不似以往的温和，却是发了狠的决绝。

月华如练，香桂手托着腮，靠着窗安静的凝着天上又圆了的月亮，又将目光移向屋前沐浴在月光下如月亮般美好的男子身上，耳畔回旋着这人吹奏的笛声。她不通音律，但这笛声莫名叫她喉头发紧，发酸。
方才欧阳明日给上官燕诊了好久的脉，诊完后却是一声不吭的出了门。即使他不说话，上官燕和香桂都清楚，上官燕的眼睛，怕是真的治不好了。
坐在床上的上官燕缓缓站起，香桂听到身后的动静，立马回过头来，起身搀住了上官燕，忧心的打量她的神色。
“我没事。”上官燕看穿她的忧心，浅笑着摇头，而后轻轻一叹：“我若难过，他会比我难过上百倍。”
她轻轻推开香桂搀扶的手，循着笛声往屋外走去。她毕竟内功深厚，即使视力受损，听觉倒还依旧灵敏。
她走到欧阳明日身后，伸出双手自背后环住他的腰，眷恋的用脸颊蹭了蹭他的后背。笛声停下，只听得他沉沉一句：“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我不会因为你的安慰便原谅自己的无能。”
“胡说！堂堂赛华佗又岂是无能之辈！”她佯怒斥道。
欧阳明日握住她交握在他腹前的手，将她拉到身前，搂进怀里，心疼的抚过她失了神采的眸子，不知是在宽慰她还是在宽慰自己：“我一定会把你的眼睛治好！”
“我相信！”她斩钉截铁地回应，忙不迭的点头。
欧阳明日微微一笑，她唯恐他不信着急得只差指天誓日的模样甚是可爱，便叫他心里深重的自责和愧疚也减轻了不少。他垂首，往她额上怜惜的印上一吻。罢了，经过这些凶险，她还能好好的待在他怀里，已是上天垂怜了。至于其他的，他自会想出办法来，不必怨天尤人。
“那你肯把解药服下了么？”上官燕拽拽他的衣袖，从怀中掏出掌心大小的檀木盒子，递到他手上。
欧阳明日接过盒子，却并未打开。上官燕许是察觉出了他的迟疑，一颗心顿时往上一提，急声问道：“这解药有问题么？”
“没有。”他答得极快，见她仍是满脸急色，只好轻声安抚道：“待会儿我就进屋服下。”
“我还以为丁婉仪又耍了什么手段。”上官燕见他如是说，才缓缓放下心来，靠上他的胸膛。
“她不会。她与你去盗解药，确实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心思。那日我追上山，围剿她与半天月，暗探倾巢而出，都不足以与半天月抗衡。倒是她趁半天月不背，偷以金针刺向他的膻中穴，才逼得他负伤而逃，而后丁婉仪便束手就擒了。听说甫一回宫，丁婉仪便已承认了自己就是蔷薇堂堂主。丁方远自责养女无方，自请卸下官职，请皇甫叔叔依法处置丁婉仪。”
“依法处置？依法丁婉仪便是死罪！”上官燕冷笑，“丁方远倒是把自己摘得干净！只是不知道是大义灭亲还是过河拆桥。”
“且看着吧。”欧阳明日揉开她因思虑而蹙紧的眉心，“如今我们远在千里之外，纵使有心也无力，护好玉玺就成了，其他的不必思虑过甚。”
翌日清晨，欧阳明日亲往山穴处查看。本欲原路返回的念头被山穴中喷薄而出的毒瘴生生打断，不过短短两日，山穴里竟然布满了瘴气，他们不仅无法原路返回，暗探等人想必也不能穿越这样浓郁的毒瘴。欧阳明日轻叹，这山穴里的通道仿佛就是为他与上官燕准备的，要将他们单独困在千里之外。他见过的奇异之事不知凡几，只是还从未遇见过一条普通的山穴通道能通向千里之遥，看来如今他想再进洞穴一探究竟的念头也得打消了。上官燕身体羸弱，眼睛受损，断断不能再历一次毒瘴的侵袭。
幸而这里不是另外的时空，既然不能抄近路，不过也是走得远些罢了。
香桂得知他们要走，倒是不舍了许久。她被退下山崖，无依无靠，是上官燕伴着才让她不那么寂寞。但她也知道，她是留他们不住的。
“你救了燕儿，我无以为报。你可有什么愿望？或者，我可以把你的腿治好。”欧阳明日如是说。
“无以为报”这四个字倒着实叫香桂吃了一惊，这样深重的感激之情叫她有些不知所措，而后又听得他说能将自己的腿伤治好，不禁喜上眉梢，连连问道：“真的吗？真的吗？”
“是。只是你的膝盖的伤势严重，关节错位，须得将你的骨头打断，削去多余的骨茄，才能重新接好。”
重新把骨头打断！香桂听得心脏猛跳，那断骨之痛，她实在没有勇气再试一次。再者，腿上疼了，才能一遍遍的提醒她，要把心上的月亮抹去。念及此，香桂却是释怀了：“不必了，这样也挺好。”
“既如此，我也不做强求，只是你若有一日改变主意，随时可以来四方城找我。这里有些银子，你便拿去到陌阳城做些小营生。”欧阳明日解下钱袋，将它递予香桂。
香桂有些迟疑，倒是上官燕轻笑道：“无妨，我们不难于此，你就拿着吧。”
“去四方城也要经过陌阳城，我可以陪你们走一段。”香桂收下钱袋，想起陌阳城与四方城同路，忙说道。
“不可。汉南与北国交战，汉南军即将攻占陌阳城，我们的身份，实在不宜卷入南北之争。稳妥起见，我们还是绕开陌阳城的好。”欧阳明日摇头道。
“这样啊……”香桂垂下眸子，喃喃道。
“有缘自会再见。只是往后你要为自己活着才好，不为别人，只为自己。”上官燕抚上香桂手腕处的灯芯草，轻声嘱道。
“我晓得。”香桂呼出一口气，而后才强提起精神，狠狠抹去眼底乍起的哀意。就这样吧，不能再想了，不能再想江南的柳，更不能再想天上的月。

历阳城。
历阳乃边陲小城，与陌阳相隔百里，不比其繁华，但地理位置优越，乃东西相通的必经之地，过往旅客多在此暂驻休整、倒换马匹、准备干粮，因而街上随处可见皆是贩卖马匹或是干粮的商家。
“小心！让路！”街头一骑击锣吆喝开路，随来十余匹马，马上皆满驼瓷器，瓷碰交响，马蹄嘚嘚，众人往来避让，匆忙躲闪间仍不忘觑向马队为首的两位女子。
马队行至历阳城唯一的客栈，方停下锣声，为首的云芳锦抬手一挥，马队的随从才纷纷下马，有序的将马匹牵到店门前，卸货喂草，好让马匹得以休整。
“堂姐，还没点算清楚吗？我都快饿死了。”云芳菲上前扯了扯弯腰点货的云芳锦衣裳，颇为不耐的跺了跺脚。
“店里头的规矩，但凡卸货装货，都要进行清点，何况这是大买卖，不能出岔子！”云芳锦道。
“都是自家买卖，就算出了岔子，难不成大伯舍得责怪你么？”云芳菲不以为谈的撇了撇嘴。
云芳锦但笑不语，由着云芳菲抱怨，只将她往旁侧安置，免得妨碍随从卸货。这个堂妹娇生惯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自然不懂得买卖的规矩，若非此次她非吵着要跟来送货，云芳锦也实在不乐意带上这么个小祖宗。
“这么些个瓷器，要清点到什么时候啊，人家都饿……”云芳菲的抱怨声倏止，被她不停聒噪的云芳锦乍听得耳旁骤静，不禁好奇的抬头，见自己堂妹目光呆滞，征征望向一处，便随着她的目光望去———迎面而来一双男女牵着一匹马儿信步而来，男子煦如暖阳，女子皎似明月，二人十指交握，间或侧首谈笑。
两人将至客栈门前，却突发变故，马队拴在门前的马不知怎的受了惊，忽的长嘶一声，前蹄一跃，腾空而起，原本缚在马背上的一对黄釉贴花双系曲柄短流壶即刻松了束缚，便要往二人的方向跌将下来。
“小心！”云芳锦疾喝一声，她身后一路静默的青衣随从倏的窜出，便要接上将摔的对壶，怎料男子比他更快，几乎在马方嘶鸣时，便将女子护在身后，双手往左右一探，一式双燕穿花，就将对壶牢牢执在手中。
云芳锦心中一定，这才朝前一步，施了一礼道：“有劳公子！阿木，去把对壶接过来。”
青衣随从闻言正要接手，便听得身后云芳菲喝了一声：“我来！”说罢，便三步并做两步，走到男子跟前，接过他手中的对壶，温声道：“多谢公子。”
“嗯。”男子只浅淡的微微颔首。
云芳菲把手中的对壶递给身后的阿木，觑了男子一眼，又道：“不若……请公子到店内一叙，好让我一表谢意！”
“不必。”男子丢下两字，便回身握住身后女子的手，轻声安抚：“没事了，我们进客栈吧，前面有台阶，小心。”
男子将马儿托给小二，才将女子搀上门前的台阶，众人这才发觉原来女子的双目竟已失明。可惜了！云芳锦轻叹一声，转至云芳菲脸上的目光骤变凌厉。她自然看得出云芳菲脸上的迷恋，没有出过门的妮子哪里懂得看人举止，方才男子伸手接壶，分明只是为了保护身后的女子，偏生这妮子还妄动痴念！
“堂姐，他长得真好看！我……”云芳菲喃喃道。
“阿菲！”云芳锦兀的打断她的话，“你不是饿了么？快来帮我清点好货物，别耽搁吃饭的时间。”说着便伸手拉过仍是愣愣不知所措的云芳菲，身子一转，便隔开了她的视线。
待云芳锦清算好货物，拉着闷闷不乐的云芳菲走进客栈时，男子已不知去了何处，余下女子一人坐在角落处品茗。
云芳菲不顾云芳锦拉扯，径直往女子临近的桌子坐下，一双凤眼只绕着上官燕打转。
“阿菲，这里位置颇多，我们还是坐到别处吧。”
“我偏要坐这儿！”云芳菲撇嘴道。云芳锦重重一叹，到底拗不过她，只得吩咐手下的随从各自歇息，自己则陪着她一同坐下，只有那个名唤阿木的随从依然默默伫在云芳锦身后，如同影子一般。
“美则美矣，可惜是个瞎子！”云芳菲打量了女子数转才忿忿道。
“阿菲！闲谈莫论人非！二叔是怎么教导你的！”云芳锦压低了声音斥道，伸箸夹了一个包子递到云芳菲碗中，“快吃，吃完了咱们还要赶路。”
云芳菲嘟着嘴儿，心下不忿，但见云芳锦面容严肃，又实在不敢违逆，只好低头狠狠的啃向包子。云芳锦脸色稍霁，正要回头唤阿木也坐下，却没想到一贯木头似的人正目不转睛的盯着那名女子。云芳锦黛眉一蹙，她从未见过他对谁倾注过如此专注的目光。
这名女子……他认识么？
“客官，客官，小心热水！”小二拎着铜壶，给云芳菲等二人沏茶。见云芳锦盯着阿木，兀自出神，云芳菲心念一动，右脚一伸，已抬脚往前走的小二倏的一绊，人即刻跪跌在地，那盛水的铜壶便直直往女子身上砸去。
“小心！”云芳锦见状神色大变，才出言提醒，阿木便已拔出腰上的蛇形剑以剑击壶，只听得“铛”的一声，那铜壶已转而砸在邻桌的板凳上，泄出的水霎时浸湿了放在板凳之上的皮货。
售卖皮货的是名三十出头的汉子，那皮货泡了水便算是废了，那汉子一对粗眉霎时打了深结。
倒是那名女子面不改色，除却云芳锦出言警醒时微抬了抬眼睑，而后竟是稳坐如山，连视线都未曾移动。
“云芳菲！”云芳锦兀的起身，回头斥喝一声。后者轻哼：“与我何干？人家瞎了躲不开也就罢了，眼睛没瞎的人都躲不开，还要算在我头上么？”
云芳菲话音才落，右手袖子不知被什么猛地一扯，整个人瞬间失了平衡，“砰”的一声，头便狠狠地抢在桌上。
云芳菲额上霎时红了一片，右袖不知几时竟被一支筷子钉在桌上，那筷子钉得极深，一半已没在桌下。
“是你！”云芳菲猛地仰头，恨恨地瞪向正拿了暖帕擦手的女子。
“你没有瞎，不也一样躲不开么？”女子冷冷道。
“你！”云芳菲怒不可遏，伸手便要拔起那支筷子，怎料那支筷子钉得死紧，任凭她如何使力，那支筷子皆纹丝不动。
“堂姐！”
云芳锦尚在惊愕之中，她自幼习武，方才却连女子如何出手都未曾看见。直到云芳菲又唤了一声，她才回过神来，往前走了两步，朝女子施了一礼：“舍妹顽劣，还请姑娘海涵。”
女子却不置可否，只垂首饮茶。
云芳锦情知理亏，略加思索，便从腰间荷包中掏出一锭金子，置于那皮货商人的桌上，道：“这位大哥的皮货损失，就由在下赔偿，还望这位大哥和姑娘多多包涵。”又偏头朝犹自忿忿的云芳菲喝道：“阿菲，还不快向姑娘和这位大哥致歉！”
“哼！是她没有容人之量，凭什么要我道歉！”
“阿菲！”云芳锦怒上心头，这丫头目中无人，回去该让二叔严加管教才是。
女子闻言不觉好笑：“我即便有容人之量，你就没有害我之心么？”
“我……”云芳菲一窒，羞愤交加，袖子被钉在桌上，身子只能半躬着，不一会儿就酸痛难当，奈何又不是女子的对手，只得冲阿木气急败坏道：“还不快帮我把筷子拔起来！”
阿木微微侧眸，见云芳锦默许，这才上前伸手握住筷子，正要使力，腕间却倏的缠上一根细如丝发的金线。
金线一缠，阿木的手登时一麻，再使不出一分力气。阿木沿着金线望去，果见方才那名男子挺立门前。
“令妹既然遂迷不寤，应予其惩而毙后患才是，若多加纵容，不异养痈自祸。”男子语气清浅，却无端叫人心觉负薪之重。
“公子说的是，舍妹顽劣无知，就罚她在此思过两个时辰。”云芳锦行走江湖多年，虽则不知眼前这一对男女的身份，但也知其绝非常人，既然他们不过小惩大诫，云芳锦也乐得给不知天高地厚的云芳菲一点教训。
男子上前扶起女子，见她无恙，方与那皮货商人道：“累及兄台，在下在此向兄台致歉。”
那皮货商人摆了摆手，道：“不过是几件不值钱的皮货，阁下不必放在心上。”
“多谢。”男子也不加赘言，与皮货商人点头致意后，便牵着女子径直离去。
“堂姐……”见二人离去，云芳菲也顾不得面子，苦着脸向云芳锦求情，怎奈后者面容一肃，不为所动：“错了就当罚，你就好好思过两个时辰吧。”
云芳菲苦不堪言，心知云芳锦说一不二的性子，唯有默默压低了身子，只装看不见周遭讥讽的目光。
云芳锦见云芳菲总算消停下来，翻涌的怒气才缓缓平息，见一旁的阿木又恢复了以往眼鼻观心的姿态，思索再三，终忍不住问了一句：“阿木，你认得方才那位姑娘么？”
“认得。”阿木面无表情的回应，“她是女神龙上官燕。”
“女神龙！”云芳锦大吃一惊，“她怎么会在这儿？还瞎了？你确定吗？”
“数年前有人出黄金万两要我追杀她，我寻到沙漠才有她的踪迹，那时她正诛杀了沙漠四大蛟龙。”
阿木曾是杀手之事，云芳锦是知道的，且阿木投奔云家之后，一直忠心耿耿，她倒不甚在意他的出处。
“这么说来，你放弃了追杀她的任务？”云芳锦有些心酸，“女神龙果真美撼凡尘，你下不了手也是情理之中。”
阿木闻言，一贯冷若冰霜的脸上微不可察的生了些许松动，云芳锦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得他言：“女神龙的武功远胜于我，本就是必败的任务，何来放弃之说。”
云芳锦深深凝他一眼，轻声道：“那方才的男子，必是赛华佗欧阳明日了。江湖传言，赛华佗对女神龙一往情深，女神龙却是神女无心，但依我看，他们应是两情相悦。”云芳锦睨了阿木一眼，心有所感，不禁再叹：“世间最好，不过如此。”
那一声叹息钻耳而入，阿木呼吸随之一乱，再三勉强，才将心里那个秘密重新锁回深渊。
夜未央。
今夜无风，虽已入秋，宿在野外气温也算宜人，只是半梦半醒间，上官燕还是察出了枕着的胸膛愈发湿凉。
她下意识往身下那人的额上摸去，手下竟是一片濡湿，上官燕的睡意登时去了大半，仰头问道：“明日，你怎么了？”
“没事。”欧阳明日语气平缓，拉下她放置在额上的手，安抚道：“许是离篝火太近了，有些热罢了。”
“是么？”上官燕缓缓应了一声，顺着他的力道躺回原处，在心中默数了数日子，得出答案后本就不甚安稳的心又乱了几分。
又是十日。
“想什么呢？”
上官燕闻言微微仰头，想必是自己久不言语，让他心生疑窦。
“我在想今日在客栈遇上那一对姐妹，妹妹顽劣无知，却难得姐姐心思透彻、处事圆滑。”从陌阳途径平阳、安阳，抵达历阳时，欧阳明日与上官燕已走了将近一月。今日二人进入历阳城，从马商处倒换了新的马匹，想到客栈歇歇脚，才遇见了这点插曲。
“他们的瓷器上刻着南国瓷器大贾云家的祥云标记，想必那名女子就是云家大名鼎鼎的嫡长女云芳锦。”
“云芳锦？”这名字上官燕倒不陌生，“可是那位一十三岁便开始接管家中瓷器生意，闻说经商手腕极高的云大小姐？”
“正是。只是今日在客栈中，有两个人最是有趣。”欧阳明日浅笑道。
“哪两个人？”
“一个是云芳锦身边那名名唤阿木的随从，他随身携带的一把乌金漆身的蛇形剑。”
“蛇形剑乃十分难练的兵器，那男子拔剑击壶时我听得出来，他剑法很高，倒叫我想起数年前名震江湖的杀手‘赤链蛇君’，只是他早已在江湖销声匿迹了。”
“江湖险恶，还不如当个随从来得自在。”欧阳明日叹道。
“那还有一个是谁？”
“是那个皮货商人。”
“皮货商人？”这个答案倒是超乎上官燕意料之外。
“他藏得太好，我也仅能发现他会武的一丝端倪，他的武功深浅，我却不得而知。”
“向来习武之人，气息、言行、举止皆有迹可循。能藏的这么好，想必定是个中高手。只是，他这样费心隐藏是为了什么？”
上官燕眉宇方成结，便被欧阳明日伸手揉开，后者温言安抚：“既然不是冲我们而来，就权当是过路的，倒是今日我不该独自去准备干粮，把你一个人安置在客栈。”
上官燕唯恐他自责，即时佯怒道：“你别忘了，我可是名满天下的女神龙！此等宵小，焉能伤我半根毫毛。”
上官燕微仰着脸的骄傲模样，再想起她今日教训云芳菲的场景，欧阳明日低笑不止，吻向她微微上挑的眉。
“是，在下低估了名满天下的女神龙，实在有眼不识泰山。”
上官燕被他揽在怀中，听得他缓缓入睡，呼吸逐变平稳，才安心泄出眉心纠结的忧愁，心中隐隐作痛，她小心翼翼的在他怀中仰起脸，在一片黑暗中轻颤着吻上他的下颌。

秋天的荆林总是少了几分生机，唯一可取的就是穿林而过的风吹在人身上有说不出的精爽，上官燕和欧阳明日骑在马上，让马随性而行，前者靠在后者身上，被他轻轻拍抚着，昏昏欲睡。
一阵秋风送来一股浅淡的栀子花香，上官燕乍然而起，一双黛眉微微蹙起，问道：“我们又回到原地了吗？”自从走入这片荆林，每隔一段差不多的时间，她就能闻到这股隐约的栀子花香，已是第三次了。
“嗯。”
第二次回到原点时，欧阳明日已察出了不妥。走上第三次时，他已找出了关窍。
“我们下马走走。”欧阳明日扶着上官燕下了马，两人在前头信步而行，马儿极有灵性地在后头跟着。
上官燕本有些焦灼的心便安稳了下来。
走了半个时辰，当上官燕嗅到浓郁的荆树气味中间夹杂着烟火的气息时，果然听见欧阳明日道：“前面有个村落，似乎叫'荆林渡'。”。
“荆林渡？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名字？”
“许是这里住的也并非常人。”
二人交谈间，已走进了村落。这条村落并不富裕，村中建筑多为茅草屋或是极其简陋的夯土房，但人口倒是不少。只是住在这里的人甚是奇怪，自从二人踏入村子，村民们便均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注视着二人的一举一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却始终与两人保持着一丈以上的距离，面露防备，不敢接近。
“这是怎么了？”上官燕微微蹙眉。欧阳明日尚不及答话，一个鹅黄的瘦小身影不知从那个旮旯钻了出来，伴着一声极为惊喜的娇喝，扑进了上官燕怀里——
“上官姐姐！”
“上官姐姐！上官姐姐！上官姐姐！”来人惊喜交加的来回唤上十数声。
“小九？”她的声音上官燕倒是认得，是那日客栈里那个要她帮忙结账的小乞儿。
“嗯嗯嗯嗯！”小九笑眯了眼儿，小鸡啄米般点头，“上官姐姐，你怎么会来小九的家，你是来找小九的吗？”
上官燕还未来得及回话，一直凝视着她的小九便先察觉出了不妥：“姐姐，你的眼睛怎么了？”
“她的眼睛受伤了。”欧阳明日代为答道。
“受伤了？”小九垂首几不可闻地嘀咕，“可是大哥没有说姐姐的眼睛受伤了啊……”
“什么？”
“没，没什么！”小九见上官燕问，忙抬起头来，一把擎住上官燕的右腕，又拽上欧阳明日的衣袖，便拉着二人往南侧急步走去，还不忘回头嚷道：“姐姐，你别怕，我带你去找我大哥，他一定能把你治好的！”
小九拉着两人走得飞快，后头还随着一群不知就里忧心忡忡的村民，众人浩浩荡荡地走至一间盖在塘边的竹坞处，才停下了脚步。
“大哥！大哥！”竹坞大门紧闭，饶是小九没规矩惯了，也不敢轻易推开那门，只得在门前拼命嚷嚷，直嚷得坞里的人不胜其扰，打开坞门，沉喝一声：“嚷什么？越发没有规矩了！”
那人身形巍峨，爽朗清举，肃容而立，莫说小九，便连随行的一大群人都即时噤了声，一时间满场落针可闻。那人拾阶而下，举止闲适，却是气势逼人。小九慌了神色，转身便躲到了上官燕和欧阳明日身后，随行的人更是个个低眉垂首，避其锋芒。
欧阳明日握住上官燕的手，神情安适地迎向那人灼如烈火的目光，微微一笑。“玉山上行，光映照人”，欧阳明日原以为这世上能当得起这八个字的不过弄月一人，如今看来，眼前这人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是，这人似乎有些眼熟？

谢谢，快写

惠风和畅，鸟语虫鸣，远远传来人间烟火的气息。
小九百无聊赖地拿着筷子翻了翻跟前一碟清炒白菜，夹了一根入口，只觉得索然无味。小九意兴阑珊地放下双箸，托腮望向坐在门前的青石板上裁剪着黑狐兽皮的上官燕，恍惚想起昔日两人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实在难以将记忆中气势凌厉的身影与眼前这个平静宁和的身影合在一处。
“怎么？饭菜很难吃吗？”上官燕慢下手中的动作，抬首问道。
“不不不！”小九猛地摇头摆手。相较于上官燕第一次下厨做出来的完全分辨不出原料面目的菜，今日的菜已经好上了许多。她也曾暗地里与欧阳明日说过，姐姐眼睛不便，不若在村子里请位大娘来帮忙打扫做饭。欧阳明日只是笑说，小九，她需要的是时间，而不是任何人的同情和帮助。果然不过短短几日，上官燕已不仅能自己下厨，还能在村里几位大嫂的指导下，鞣制兽皮，缝做衣裳。
“那你是有心事？”上官燕道。
“嗯……”小九点了点头，犹豫了半晌，还是不敢将心事向上官燕吐露，她若擅作主张，荆大的责罚可不是开玩笑的。
“太阳快下山了，明日哥哥怎么还没回来？”小九轻嗽两声，忙忙转移话题。
“嗯。荆林渡附近的山上有许多罕见的野生奇药，他说今日要往深山里走走，恐怕要耽误些时间。”上官燕语气平和。
“哦……”小九颔首，荆大也跟她说过荆林渡附近的山上长着许多名贵的药材，但常人也难以辨别，而荆林渡中会医的只有荆大，村民们若是身体不适也唯有找他医治，但荆大向来行踪诡谲，若荆大不在，村民们便连治病的药物都没有。欧阳明日听闻山上多有奇药，白日里多半时间都耗在山里，采回的药草除了于上官燕眼睛有益的，其余的都分给了村民，村民们便也时常向二人回馈些蔬菜瓜果、牲畜兽皮。上官燕既这样说，小九倒也没觉得不妥。
“大哥也还没有回来呢……”小九低声喃喃着，直盯着外头的余晖落尽，夜幕降临。
直到小九终于耐不住燃了蜡烛，才听见屋外响起一阵略显沉重的脚步声。“是明日哥哥回来了吗？”小九侧首望向放下兽皮，正往干草垛上取下干草的上官燕。
“不是，是你大哥。”上官燕话音未落，小九已发足往门外冲去，还未迈出门，已扑到那人怀里。“大哥大哥！”小九埋在那人怀里，尚未抬头，便已笃定来人就是荆大。她也是不久前才发现的，上官燕的耳力极佳，往往凭借脚步声便能听出来者是谁，分毫不差。
“人呢？人呢？”小九迫不及待地摇晃着荆大的衣袖。
“我已将他挂在村口的牌匾之上。”荆大的声音较之往日阴沉。小九满心想着那人，自然没有发现荆大的异常，得到答案后顾不得与荆大和上官燕招呼，便迅如脱兔般直奔村口。
小九一走，小筑里便倏地沉寂下来，荆大依旧默然站在门边的阴暗处，通体黑服，比黑夜还要沉上几分。
上官燕恍若未觉，自顾自地将干草点燃，塞入灶中，添上木柴，直到感到灶内的热度扑面而来时，才取来笼屉，将小桌上早已冷透了的菜放入其中，一盏茶的功夫，小筑内又盈满了饭菜的香气。
上官燕拿了麻布，从笼屉里捧出热好的菜肴，准确无误地摆放在五步开外的小桌上，直至摆放好碗箸，坐在矮凳上，才向着门口的方向，问了一句：“你要用些吗？”
没有回应。但上官燕还是听见了从门口向她走近的脚步声。荆大走到小桌前于她对面坐下，拿起碗箸，夹菜入口，咽入腹中，冷硬的腹中才有了些微的暖意。
“你用过了？”过了许久，荆大才难得开口。
“你吃吧，我再等等。”
“你应该知道欧阳明日没有这么快能回来，他双足的附骨蛊每发作一次，都只会更加严重。”荆大漠然开口，准确无误地刺中上官燕的心病。
“他不知道我知道。”上官燕稳住心中乍起的颤栗，冷冷说道。
“那是因为他没有看见你现在的表情。”荆大微微一笑，或者连上官燕自己都不知道，她面对欧阳明日时嘴角总习惯微微上扬，而此刻她的嘴角却是微微下垂，微乎其微的变化，足以让心细如尘的人通晓她心境的变化。若只是因为欧阳明日迟迟未归，她不至于有这样的表情，唯一的解释就是她其实一直都清楚欧阳明日未归的缘由。
“那就让他一直都不知道。”上官燕的声音更冷上了三分，其中警告的意味不言而喻。
荆大收敛了笑意，墨黑的眸子闪过一分不解，他实在不懂得世间的人何苦总要瞒来欺去，只是即便他知晓了其中的牵挂不舍、儿女情长，也只会嗤之以鼻。
许久许久，上官燕只能听见碗箸相碰的声响，直到碗箸放在桌面的声音响起，她才听得荆大声量压得极低的一句话——“我今天……杀了一个人。”
“我知道，你身上的杀气太浓烈。”浓烈到克制不住地戳穿她心底的秘密。
荆大微微一愣，忍不住脱口问道：“你杀过很多人？”
“不计其数。”
“那你有犹豫过吗？”
“犹豫？”上官燕缓缓摇头，“我但凡有过一次犹豫，今日就不可能坐在你面前。”
荆大嗤笑一声，沉声道：“我剜了他的眼睛，剖出了他的心，喂了狗。”
剜眼剖心喂狗，常人听见都会不寒而栗的六个字，上官燕却只是点了点头，神色不变，似是听见的不过是最平常不过的六个字，只是问了一句：“他该死吗？”
“该！”荆大极冷地应了一句，“我爹与他情同手足，我们兄弟的武功也是由他来启蒙。但后来他贪恋钱财，联合外人，背弃旧主，伙同我三分之一的族人，在我们的饭菜中下毒，还趁着我娘刚生下小九，身体孱弱，劫持我娘，要挟我爹自废武功。我娘为了保全我爹和族人，当场自刎。我爹与当时的族人几经生死，才躲到了这里。后来，他费尽半生的心血，才为中毒的族人制出了解药，自己却因积劳成疾而辞世。那人纵使把我们逼至与世隔绝犹不知足，这些年来一直在寻找我们的下落，终于还是让他找到了荆林渡附近。”
“你也在等着他找到荆林渡是么？这样，你才能手刃他。”上官燕叹道。
“不错！先父临死前，殷殷叮嘱我们要以荆林渡为重，不可以私仇为念，弃荆林渡不顾，所以我只能等着，等着他找上门来。”荆大冷冷一笑，身上的杀气浓烈得似要漫浸整个小筑。
上官燕默而不语，只是朝前几步，往干草垛的底下抽出两根四尺长的树枝，将其一握于手中，另一根则抛向荆大，后者刚刚接住凌空抛来的树枝，上官燕手中的树枝便带着凌厉的攻势向他袭来。荆大连犹豫的时间都没有，堪堪回枝以防，体内喷涌而出的杀气瞬间被激起，三招之后，荆大便已反守为攻，手中的树枝已化作最锋利的剑，招招直刺上官燕咽喉，只是每次他的树枝眼看就要刺上她的要害时，她总能以极其敏捷的身法躲过。数十招下，荆大已全然忘了眼前的女子视力有损，不由得倾尽全力，当上官燕的杀气也腾然而起时，二人手上的树枝均以化成取人性命的利器，“刷”地一声，荆大格开上官燕一击，瞅准一个空隙，手上的树枝便直击上官燕的眉心。那是他极有把握的一击，他已在考虑在击中上官燕之前如何收回内劲，可是他还未想出答案，眼前的人忽而矮了身子，未等他回过神来，背心已被她的树枝轻轻一刺。
那不是要命的一击，上官燕早已收敛了剑气，但他却确确实实的败了。
他从开始的不可置信，到后来心中升腾的快意，迅速消弭了他方才心中涨疼的杀气，他转身看向依旧是一脸漠然的上官燕，忽而发现心中不知哪里竟软了一处。
“啪，啪，啪……”一阵稀稀落落的掌声从门口响起，荆大望向不知何时站在门前饶有兴致地鼓掌的欧阳明日，上官燕已丢下了手中的树枝，卸下脸上的冷寒，换上清浅的笑意，走到欧阳明日的身旁，握住了他比平日稍显冰凉的手。
“好厉害！”欧阳明日低头，低声在她耳旁赞了一句。他从来都知道，视力受损从来不会是她的阻碍。
荆大缓缓放下手中的树枝，走到二人身旁，几不可闻地道了一句：“多谢。”不等回应，便脚步不停地回到自己的竹坞，掩上竹门。
“村口牌匾上吊着那人，是他杀的？”
“是。”上官燕点点头，敏锐地捕捉到欧阳明日语气间的异常，蹙眉道：“你认得那人？”
“嗯”欧阳明日颔首，目光幽远地望向远处牌匾上垂吊的尸体，许久才沉声续道：“那是丁方远的副将林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