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寸心引了几人入座，“可乐？白兰地？不说话我给你们选了”唤了使女嘱咐了几句，就转身去招待其他来客了。不多时，筠之、曼之面前上了可乐，杨戬却得了杯清茶，曼之忍不住打趣道：“表哥可要小心，吃了人家的茶……”被筠之一块饼干堵了嘴：“没大没小，怎么老是寻清源开心，当心我告诉父亲”杨戬只得装着啥也没听见
“筠之、曼之，今天闹哄哄的，招待不周了，这会子宾客还没齐全，你们先去吃些甜点？”
“大嫂别和我们客气”
听心点点头，转向杨戬，“这位就是清源表弟？子甲常和我说起你，这里也当家里一样，不必拘泥的”说话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剑眉星目，端的是好样貌，子甲说人品能力也都是上层，怪不得寸心妹妹上心。
杨戬也是头一次见到这位表嫂，贴身裁剪的旗袍愈发显得身材修长，笑容恰到好处，端庄温和，与跳脱热情的寸心形成了鲜明对比
“多谢！”杨戬颔首
待到宾客差不多到齐，敖寸心终于摸回了这一桌，坐在曼之身旁，“我三哥正好有考试，没能赶回来”眼里是掩不住的失落
对了，寸心和其他兄弟的关系并不算好，杨戬想起来
“你们定好了要投考春明大学吗？国文、历史、英语这几门课想来也难不住你们，就是杨婵”筠之望着杨戬，“杨婵想念医科，那数学、化学、物理这些都要好好准备着，不能掉以轻心。玉先生上回提过有故友在那边任教，可以拿到推荐信，想来也会有些帮助”
“我会督促她好好复习”
“你们两个快饶了我们，在家里听父亲夫子念叨也就罢了，出来吃酒还不得安宁”曼之用胳膊肘碰碰寸心，“我们去多拿几块大蛋糕来，堵住这两个人的嘴”
“清源哥哥不是没说啥吗？”
“敖寸心，你”曼之怒了：“见色忘义”

敖寸心不置可否，只拈了串葡萄吃起来，顺便看着叔伯、堂兄弟们的亲情戏码，比起来，曼之与杨戬的表兄妹情谊恐怕还真挚几分
杨戬顺着敖寸心的目光望去，敖氏四兄弟身边围着一众青年，想来是敖寸心的兄弟们，气氛亲切热烈。敖广退养数年，以今日场面看来，余威尚在，敖钦小长兄数岁，脾气是四兄弟中顶出名的暴躁，是以如今实权握在平日并不显山露水的敖闰手中，老四敖顺向来做老好人模样，其三子手头的地盘却并不低于敖摩昂
一出好戏啊
在一群人精里，怎么养出这么个没心没肺的敖寸心，杨戬有些费解
杨戬的快乐记忆只有有限的几年，从父亲病重起他看惯了母亲的泪，也看惯了世态的冷，他慢慢地编织着铠甲来保护自己、保护母亲妹妹，性格里掺杂的悲剧因子让他遇事总可以想到最坏的地方
他觉得自己有种自毁的特质，不适合获得幸福
他和她格格不入

（十三）
六月二十四，“清源，今天要是商行无事，就早些回来”
儿时日子再清苦，生辰那天，母亲都会给准备一碗寿面，碗底埋上两只荷包蛋。杨戬那时候跟杨婵商量好了，两只荷包蛋一人一个，这样每人可以多吃上一次。再后来，杨戬会把两只都让给妹妹
什么冰激淋、什么蛋糕、牛排，似乎都不如记忆里那碗面来得香甜
……
走出商行，杨戬看着很有些毒辣的太阳，很奢侈地雇了辆黄包车往回赶，一进巷口，就瞧见敖家的轿车
以及正探出头来张望的敖寸心
一见他便绽放了最灿烂的笑脸，回头道：“寿星公回来了”
踏进院门，就见曼之、杨婵也在内，“三妹，这也太劳师动众了”
“我们啊是借你寿星公的东风一聚，我们拿到春明大学的录取信了，今天啊是双喜临门，自然要庆祝了”曼之笑了：“我们还带了位神秘客人来，表哥现在要不要瞧”
曼之正要卖关子却被专克她的敖寸心卖了，她从内间请出了玉珩
“哟，小清源都长这么大了”

杨戬看了眼前人微微一愣，便一揖到底：“清源多谢夫子赐字”
“二哥，这次我能顺利录取，也多亏玉先生的举荐信”
“举手之劳，你们还是谢筠之罢”
“我准备了一个大蛋糕，有没有人谢我？”敖寸心将蛋糕摆在桌上，认真地插起了蜡烛
“有有有，我谢你，下个月我的生日蛋糕也仰仗你啦！”曼之一脸铁哥们讲义气
“好了，菜上齐了，大家坐下吃饭吧”张瑶看着几个姑娘，难得地心情好起来

饭后敖寸心、曼之回家，杨戬与玉珩坐于小院中闲谈
“我离开那年，你才这么高”玉珩拿手比了比，“一转眼都是大小伙了。这些年我学人做过小买卖，在公司里当职员，最后发现还是书本合我的意。张家一直请着国文老师，说是不能让少爷小姐们忘本。上一任听闻是年纪大请辞了，我才做了不到两年。其实两位小姐国文都好得很，哪里用我教。”
“筠之出国，曼之念大学，接下来您有什么打算？”
“也许会写写书，说不准，说不准，我一个人，倒也自由自在。倒是你小子，二十多岁了，也难为杨夫人不着急”玉珩似有感慨：“你也合该为自己打算打算”
杨戬沉默不语，只管灌了口茶，他的生命里，除了母亲、妹妹，还会有谁？
“你小时候就性子倔，一个字写不好会自己偷偷练很多遍。我跟你说过，戬字杀伐气重了些，不若清源”
“先生不是取朱子的意思？”怪道当年并不回答
“上善若水，我只是希望你凡事不要太过执着拘泥。天也不早了，我该回了”
“先生慢走”
回到房中，桌上摆着一只礼盒，鹅黄色的彩纸、粉色缎带蝴蝶结，卡片上写着：清源哥哥，生日快乐
杨戬轻轻笑了，一点点拆开，露出蓝色丝绒盒子，里面卧着一对金色的锁链式袖扣
眼前是那个人，笑眼弯弯：“你怎么穿长衫来酒会”，“吃蛋糕前先许个愿啊！”
恍惚间，似乎又有一个白衣少女，正在念着她的罗密欧

（十四）
“杨经理，广源布庄刘会计又催货了，原定的七月初三交货，已经迟了两日。”
“可问过码头那边？”
“问了好多次了，敖大少说海上风暴耽搁了货一时半会儿来不了。小的再去打听打听？”
杨戬摆摆手，示意伙计先退下。这位敖大少可真会说故事，与德昌合作的可不止敖家，这几日新到了纽扣、洋火都乖乖躺在仓库里等着配送，怎么几块布就来不了了
换了身中山装，戴上金丝边眼镜，杨戬不紧不慢朝敖大少的码头走去
“这位小兄弟，我想出洋，要怎么走？”杨戬“鬼鬼祟祟”地拉住一位小哥
“我看你是个书生吧？也想这事？省省吧，你们这种身板吃不消的”
“是海上有大风暴？”
“哎哟我的爷，莫说海上可能遇着些风浪，就是风平浪静，也够你喝一壶，我劝你趁早收心”
“我听说最近风平浪静，不好试一试？我想去马来”
“最近确实没甚大风浪，可是你不行的，回家抱你的书啃就好了，瞎掺合啥”

码头此时很是繁忙，小兄弟决定不理会这个异想天开的书生。杨戬只略走了走，转身回了商行
翌日，敖大少收到了杨戬的拜帖。敖家以敖广为长，其子女缘薄，一连好几个尚未序齿已夭折，膝下只余一子一女，长女听心嫁给了张子甲，幼子敖春尚在念书，因此敖钦的长子敖琨得了敖大少的头衔。敖琨肖其父，为人傲慢，盖因年长，掌敖氏顺字号、远字号船队，势力颇盛
“杨戬？赵铭山那个老倌可是糊涂了，什么阿猫阿狗也配来见我”
“听闻是张老爷的外甥，现在德昌管事，是个刺头”
“我呸，就是张子甲站在我跟前，还得规规矩矩叫声哥哥，他算哪颗葱”

“杨戬当然不是颗葱”业已站在门外的杨戬径自进门，“但不知德昌算不算？杨戬不明，还请敖老板指教”
“我道是怎样的人物，原是个小白脸，毛还没有长齐就敢出来招摇”
杨戬实在很难将这般粗鄙之人与敖寸心联系在一起，只正色道：“顺字号有船二十只，远字号有船十八只，码头现泊着十只，敢问其他船只何在？”
“我敖家船在何处需要向德昌汇报？杨戬你不要欺人太甚”
“小弟只想弄清楚德昌的货物在何处，船只从马来出货至今两月有余，或者我应该直接去拜访敖世伯，翻翻各船只进出记录”

“敖爷我说过多次了，船只路遇风浪耽搁了，左不过赔你几日违约钱”
“敢问顺字号五、六、七三艘船只驶得是哪条航线？何时何地遇到风暴，现滞留何处？”
“杨戬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敖琨哐当一声砸了茶杯
“琨小子是怎么了？毛毛躁躁的脾气还没改？”是敖闰的声音，每月初七按例他会巡视各码头
杨戬这个臭小子是掐着点来的，敖琨怒目视之，却在敖闰进门之时换了张笑脸：“三叔来了，这几日忙昏头了竟忘了迎接，侄儿该死”
敖闰坐了敖琨的位子，后者只得垂手侍立一旁
“杨贤侄也在？”敖闰喝道：“在客人面前还是这般张扬，身为长兄，当为表率，如此不嫌丢人？”
“是杨戬鲁莽”杨戬拱手向敖闰行了礼，“晚辈正向敖兄讨教货运之事，措辞不当惹了误会，是杨某的不是”看向敖琨：“杨某此来讨个准信，何日可来提货？”
“琨儿，哪批货？”
“三叔，是德昌由南洋进的一批布料，路上耽搁了几日，明日能到了”
“那杨贤侄明日让人来提货”
“多谢敖世伯，敖琨兄，杨戬告辞”
“有货船耽搁了，我怎么没听到消息”敖闰吸了嘴烟，顺手磕了灰
“只是小事，所以……”
“生意无小事，德昌在蒙州的地位，需要我告诉你吗？货船往来信息每日都有上报给我，根本没有搁浅滞留之事，你是自己说，还是我替你去大哥那说”
“我日前输了钱，周转不开，只能拿那批货抵了，原想着晚几日赎回来，赵老头一向好说话”
“混账！敖家脸都给你丢光了”张敖两家是亲家不假，可亲兄弟还明算账，生意场上这点子关系算什么
“明天杨戬看不到货，你这船队当家人也就别做了”敖闰撂下狠话，拂袖而去

回到商行时，赵铭山正吃着茶，一副淡定无事的样子
“赵叔，敖琨这样做派，似乎不是第一次”
“他小子虽说管了两只船队，财政大权还是在敖闰手里，他手上过不了几个钱，还养着外室，难免钱不凑手。这事不是一两回，以往总不会耽误事，我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做生意在乎诚信，这一次总归影响德昌”杨戬有些无奈
“话是这样说，只是这一次你算在敖琨那挂了名，所谓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以后可得谨慎些，毕竟张敖两家合作还在，若是存心给你使绊子……罢了，明日验货让手下人多长个心眼”
“晓得了，谢谢赵叔”

（十五）
原来赵铭山在他桌上留了个条：水至清则无鱼
杨戬轻笑，自己确实冲动了，或许以后可以用其他方式转圜
“清源哥哥想什么这么入神？”敖寸心立在杨戬办公桌前，他压根没看见自己兀自发呆。由曼之带路就是不一样，不会被搁在厅前喝茶。敖寸心看了好一会，这人眉眼好看，这人鼻子真挺，这人嘴角微微上扬的时候迷死人了，这人咋不理我，忍不住出言
杨戬回过神来，就是这三人姐妹淘，杨婵曼之坐在对面沙发上笑作一团，敖寸心一脸泛红地站着
“我在赵叔那请过示下，今晚表哥不用加班”
“我在妈那说了，今晚二哥商行有事”
“今晚的灯会，清源哥哥务必赏光啊！”
得，晚上行程已经被安排妥当了

华灯初上，旻水边的花灯一盏盏亮起，映着水面，似洒了层金箔
小商贩们早已出动，字画儿、饰品、各式西洋玩意儿不一而足，那背着木箱的，便是卖棒冰的。如今西风东渐，青年们自然不屑于盲婚哑嫁，转而追求自由恋爱，因而这七夕，愈发热闹起来
司机将四人送到江边，便被打发走了。女孩子们下了车，就有说有笑奔了些小玩意去了，剩了杨戬一人默默跟着
人渐渐多起来，走着走着，杨戬身边就只剩下了敖寸心。杨戬虽然无心于情爱一事，两位妹妹如此明显的撮合，再看不出来怕不是个傻的
天气热得很，敖寸心穿了极为轻薄的丝质短裙，露了白皙的胳膊，饶是如此，额上还是沁了汗珠
“累了便歇歇”引她到水边石凳上坐了，“我去去就来”
不多时就见杨戬捧了汽水、冰激淋过来，递给敖寸心：“吃了解解暑”

“二哥，你的心上人？”言下之意，做妹妹的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杨戬不答，径自回屋，留下一头雾水的杨婵
此后数日敖寸心没有再出现在杨戬眼前
曼之的生日晚宴上，敖家来的是敖闻心小姐，敖家少爷小姐分开排行，寸心行三，闻心是四小姐，与曼之有一茬没一茬地聊着
“你三姐架子越发大了，我的生日她都不肯赏光”曼之念叨着
“她也不知道怎么的，突然疯魔地把自己关起来温书说是要考学，约莫是被学痴三哥给带歪了，我听见这俩打了老长时间的越洋电话”敖闻心说着说着笑起来：“本来老爷子的意思她在蒙州随便念个师范再嫁个好人家，她哭着喊着说要去春明大学，好容易折腾进去了，这会子又说女子当自强一定要出洋。你们不是马上开学了？到时候再一道劝劝她”
“她那样要上进为何要劝？”曼之眨眨眼
“你道她是上进？我看是犟，不知道谁得罪她大小姐了，我瞧着啊，八成是失恋了，被人比下去了，要跟情敌较劲呢！”
曼之戳了闻心脑门，“小孩子家家，有这么埋汰自个儿姐姐的吗？”
我比这位堂姐才小两个月好吗，敖闻心腹诽
站在不远处的杨戬闷了口白干，他把人家姑娘伤太狠了

（十六）
“知道了，知道了，凉了要添衣，饿了要吃饭”杨婵看着忙里忙外给自己拾掇行李的老母亲，心里柔软地一塌糊涂：“曼之说了，会让司机来接，我们会常回的，您放心吧！”
“三妹”杨戬来到杨婵房里
“知道了，知道了”不等杨戬开口杨婵忙不迭点头，“我晓得要好好照顾自己，要好好和同学相处，要认真学习”
“贫嘴”杨戬爱怜地揉了揉妹妹的头发，“明天和曼之…”明显犹豫了一瞬“还有寸心一块去吗？”
“嗯，明天曼之会来接我的。寸心好像已经提前去了，这阵子她老躲着我们”杨婵撅了嘴：“大概是觉着不好意思。”
杨戬的眼神黯了黯，避了这话题：“明天要早起，行李收拾好就早些歇息。”
杨婵点了点头，是错觉吗？二哥的背影居然有那么一点点落寞

三个时辰的车程，曼之与杨婵到达春明大学，见到了如约来接人的敖寸心，只见她剪了中长发，别了只银质发卡，着一身兰阴丹士林旗袍，看起来居然沉稳不少
张子甲与曼之吩咐了几句，向寸心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便匆匆赶回蒙州了
“我来打了先头兵也是好的，我给你们把宿舍也提前申请好了，我们仨可以一起住”说话回身招了招手，“我还请了几个帮手来，就知道张大小姐的行李不少，这是刘彦昌，这位是巴特尔，都是咱们蒙州老乡会的，张曼之、杨婵”
“我是蒙古族人，早年家父就在蒙州安家，二位小姐，幸会幸会”巴特尔为人热情，率先伸出了手
刘彦昌略有些腼腆，拱了拱手：“两位小姐，在下刘彦昌”